第四章 积尸笼
正月初十,子时。
内城各街道早已暗布密探,只等怪异事情发生。暗探们并没有被告知明确的目标特征,只知道可能是挑着扁担扮作祆庙番僧,也可能是其他装扮的人,这些人可能会出现在御史台、开封府、尚书省或者大理寺这些地方表演妖术或者散布童谣。
这些地方都距离大内不远,要么就在御街东西两侧,要么在汴河南北两岸,都在内城不大的范围内。然而探子们在寒风中苦熬到子时,熙熙攘攘人群逐渐散去,大街上也没了人影,也未见有人跳将出来散布谣言或者行其他怪事。
包拯坐镇西华门外,殿前军营北面的院子里。这里是内城最不起眼的冷衙门——军头引见司的后院。
一晚上坐下来,没有任何回报信息,等的人心焦,实在顶不住困倦只好在后面屋子睡了。
他一倒头,就发了一场噩梦。梦境里一具森森白骨,就盘腿悬在举头三尺的地方发出可怕笑声,不是寻常的笑声,而是某种咔咔声,如同未上油的纺机在转动。
早上辰时,包拯被外面打更声吵醒,起来一问手下,整夜间也没有密报呈送来,看来白等了。
他起身喝了一杯冷茶,继续翻看昨天的证人证词,寻找可能遗漏的疑点,其中有一半证词是自己亲自问的,另一半是亲军虞侯徐冲问来的。徐冲就是昨天在现场回话对答如流的虞侯,本来是潞州路小军官,正好来京城公事,算是本地衙门没什么干系的生面孔,被石全彬抓差充到包拯手下。
所有这些证词来自于前天夜里看到妖人腾云而起的一共十三个人,其中五个大人八个孩子。他们的证词有文字也有图画。这些老包已经看了很多遍,完全是众口一词,可见他们全都看到了一样的事物。
他难免有些挠头,实情看来远比自己想的要复杂了,这些证词隐约间确实指向幽冥无稽之事,这是他最不能容忍的,却又没能在现场找到有用的,推翻证词的线索。他曾经想过,可能是某种绳索吊起一副骸骨,而操纵一切的人应该就躲在枣树上。但是如今隆冬,树上光秃秃显然藏不了人,而且那团云并非直上直下,它还向着大内去了。尤其那个叫李大胆的人,就是从他头上过去的。民间常说:抬头三尺有鬼神,难道还成真了?
“莫不是真有妖邪之术?”他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不过片刻后,立即觉得可笑,自己堂堂二品大员,怎么就轻信几个顽童愚夫的说法?幕后的人要是连他们都骗不过,还谋什么大逆?自己若在现场,多半可以看穿玄机。
正胡乱琢磨,杨惟德从外面进来,腋下夹着几本册子。
“包相公好神采啊?”杨惟德施礼,他也看不清黑脸包拯的气色,只是胡乱奉承。
“杨少卿可有收获?”
“昨夜在家中寻找家父三十年前调查帽妖时留下的笔记,找到几幅按证词所绘的图本。”
“哦,有劳了。”
杨惟德在桌上展开几张纸,上面绘制的是天禧二年,在东西两京,数度出现的帽妖事件的目击绘本。
“相公请看,这是五月在西京目击所绘。这是六月间,帽妖入京师目击数人所绘。这是七月帽妖在应天府出现时目击所绘。”
包拯仔细看了三幅图,看上去外形很接近,确实很像步军所戴的范阳斗笠而没有帽缨。包拯取出昨日按榆林街目击众证词所绘的图,四厢对照,竟然还相当相似。这三十年前的绘本他不敢说是否有诱供或掉包,昨天这幅绘本是给所有十几位目击者一同画押的。那些指印可就在绘本下面。
“杨少卿,依你看,难道就是三十年前的帽妖?”
“下官不敢断言。不过谶语里既然有帽妖,主使者必然想要攀扯。”
“按照童谣的顺序。第一句所述的所谓英雄冢,姑且就是单雄信的墓地。第二句帽妖入深宫,确也发生了。第三句,妃子早薨也已成真。这贼人的算计如何这么准?”
“我也不知啊。不过前面的都不济事了,就看第四句的‘受冤魂积尸笼中’,什么时候应验了?”
“嗯,但是昨夜未有人报告各衙门死囚牢有异常,去年重案不赦的死囚也都秋后问斩了,三处牢狱中勾决的人犯,只有六人。这六人卷宗我也都看了,与贝州反叛王则也牵连不到。”
“相公不必灰心,也许只是时间问题。”
“时间?”
“现下已知,第五句的吞扶光俯首真龙,会在下月初二发生,那么第四句的事情,在这个日期前发生也都算应谶。”
“确也有理。”包拯勉强点了点头。
“若过了二月初二,这事还未发生,或二月二云厚天阴,京师百姓看不到日蚀,这谶语蛊惑之力也消减七八成了,危机大抵也就过去了。”
包拯不知老杨为何能如此得过且过地想问题,虽然他说的倒也没错。
“杨少卿,你我担着责任,如何能心怀侥幸。”
“下官只是做这种假设,也绝不敢掉以轻心。”
“好好,”包拯招手让听用的虞侯徐冲过来,“外面风闻如何?”
“自前天夜里流言四起,京师各地都已有传闻,瓦子里都有编排故事的了。”
“编排故事?”
“是啊,实则早些年就有将天禧年间帽妖吃人编排说古的,其中一则最有名的叫做:《王嗣忠三支金箭平帽妖》,只是时间久远没人说了,昨天夜间西市瓦子里,已经有好事的翻找出旧本子来应景,您猜怎么着,简直一座难求,瓦子外都挤满了人。”
“听者可有惊慌神色?”
“我等在暗处细细查看,倒是没有惊慌的,都只当猎奇怪谈,很多人听完后还不尽兴,继续到酒肆里学舌,绘声绘色向友人言讲。”
“人心竟然还安定?”包拯惨笑一声,姑且也算一个好消息吧。
“杨少卿,依你看,第五句后面的谶语该如何解?若能参透,倒是能抢占先机。”
“我也苦参了一宿,吞扶光俯首真龙,虽然隐晦,但是对照沈括的日蚀推算,应该就是二月初二的日蚀。至于第六句的:隐火犬社稷摇动,还不明其意。但是第七句:生祸斗樽俎折冲中的祸斗,与火犬应该同为一物。所谓祸斗星君,本尊就是一匹火犬,专司在人间放火。”
“火犬若与祸斗是同一物,那么社稷摇动与樽俎折冲也应是一个意思?”
包拯反应不慢,想到了一个深入的问题。
“樽俎折冲有不战而胜之意,如果与社稷摇动相对,或是指……”
下面的话,杨惟德不敢说,或者至少不想自己说出来。
“暗示会有宫廷变乱,有人要不战而胜,取而代之?”
“也许吧。”
包拯沉思片刻。也察觉到这个话题不宜再展开。
“那出鬼雄群妖元戎这句,杨少卿可有见教?”
“此句最难解,鬼雄、群妖、元戎,互无关系,实在不容易猜到用心。”
“那,复则王瞾耀当空,只是暗示王则会重生?”
“不仅仅暗示王则重生,还有更深更险的用心。”
“是这个瞾字?”
“正是。”
“我只知,这个瞾字是当年武则天造字,她登基前给自己重起的名字便叫武瞾,用来加持雌威。”
“不错。王则造反起于弥勒教,而武则天自称弥勒佛现世,所以王则当年也曾向教众言:他便是武则天转世,应在名字中有一个则字。据说,那王则也常在众人面前女装现身,自称非牧非牝,颇能蛊惑人心。”
“如此看,这首童谣与弥勒教大有关联了。”
“但是这个瞾字当初被生造出来后,倒是也有几种解法,或可认为就是武瞾这个名字,也可以认为是日月当空阴阳调和;另外,还有一个偏解,就是不将日月分开,只做空中有明来解。”
“明岂非是光?”
“正是,做此解时,便是空中有非日非月的奇异光芒。这样瞾耀变同照耀。”杨惟德取过纸笔,在纸上写下照耀二字。
“看来玄机都在这文字把戏里。”
“正是如此,所以从古至今,只要谶语一出便因为似是而非处处占先机,想要望文断意,提前猜到却不容易。”
包拯不语,看来敌人在暗处并且占尽先机的事实必须接受。
现在起,他们这个临时衙门唯一能做的,就只有等待了。
从这日起,张皇妃以皇后礼治丧,定了一月国丧至来月初八为止,暂时汴梁城暂停了往日的歌舞升平而第四句谶语也一直未应验。
京城沉浸在一种安宁的躁动中。人们怀着复杂的心情,等待着事情发生。城中百姓凡谈及帽妖,多是难耐的兴奋,倒是真没有几分是惊慌,大概是国丧禁止娱乐,元宵灯节也不许,实在无趣的紧,有这么桩事情充做谈资也总比没有好。
转眼正月十五,白骨妖人和他留下的童谣仍然是汴京城市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主要话题。
与得过且过盼着无事发生的杨惟德不同,包拯对于敌人隐忍不动却十分头疼,这意味着没有进一步的线索。现下只能派出探子去市井街头收集情报。
阴谋策划者与大宋朝廷的对赌已经开始,胜负尚未可知,倒是地下赌坊开出的盘口天天分出胜负,民间的博戏只赌一件事:妖人今日是否出现?每天中午,赌坊售出两种签筹,短签代表当日帽妖不出,称为“幺”;长签代表今日帽妖出现,称为“老”。每根签一百文,每日巳时,视帽妖出现与否定输赢,凭胜签可兑一百七十文,也有不问长短,只拈阄买任意签来试手气的。
赌坊虽在官府严厉禁止下偷生,却坚定地站在朝廷一边,徐冲打探的情报:庄家只押幺签,而闲家自便。
包拯每天关注信息也包括档口的变化,三天前,买幺可以兑一百七十文,最近几日却只能兑一百二十文,升斗小民的务实面确实让人印象深刻。
老包猜想,暗中的对手应该也在收集宝局的押宝数据,评估第一阶段行动后人心的走向。普罗大众仍然只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芸芸看客,根本没意识到,他们已经卷入了这场阴谋,而他们最终如何被裹挟,将决定帝国的命运。
杨惟德每天到西华门外军头引见司报个到,装模作样问一下查案的探子们,然后似有所思地背着手在院子里转圈,午饭时就找不到人影了。文彦博更是只打发家里小厮来过几次,告假说浑身这里疼那里不舒服,自调查开始他老人家就神隐到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