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照磨所是个再清闲不过的地方, 只有郦照磨和一个检校两个人在这里看管着卷宗。萧景曜来到照磨所时,所里只有郦照磨一人在。郦照磨见到萧景曜后,都有些难以置信, 迅速从椅子上弹射起来,三步并作两步来到萧景曜面前,神情激动, “大人!”

他原本以为萧景曜先前说的是客套话,没想到萧景曜真的来了!

萧景曜轻轻抬手, 示意郦照磨不必多礼。也不知道是谁带出来的破风气,原本官员之间碰面, 只要行平辈礼, 品级低的向品级高的拱手就行, 后来却慢慢演变成品级低的官员向品级高的官员下跪。

萧景曜在京城都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 没想到来了闵州, 动不动就碰上官员给他下跪。以萧景曜现在的品级, 整个闵州都没有比他品级更高的官员,每次远远看到人, 对方一走近, 萧景曜脸上都挂上客套的笑容,就等着对方主动寒暄几句。没想到对方扑通一声就给萧景曜跪下了,恭恭敬敬地向萧景曜请安。

接风宴时,邓书棋也是领着一大堆闵州官员,乌泱泱一大片,嗖的一下给萧景曜跪下。那时候萧景曜以为这是特殊场合,邓书棋他们想要给自己留个好印象, 所以表现的格外卖力。

没想到这竟然是闵州官场的常态,萧景曜就看到过有官员见了邓书棋, 同样跪得利索。

萧景曜都忍不住想要关心一把那些低品级的官员,非常想问问他们,“你们的膝盖还好吗?”

资本家萧景曜觉得自己开眼了,官场上作践人的方式真是多种多样,也不知道会不会有官员偷偷准备个“跪得容易”。

震惊,小时候看过的电视剧剧情成真啦。

好在萧景曜还是有那么一丢丢良心的,这几天见到任何一个给他下跪的官员,都会向对方表示不必下跪,自己不喜欢这一套,就用简单的拱手礼就行。

现在闵州官场风气又是一变。萧景曜这个总督都不让品级低的官员跪自己了,其他官员也没那个面皮再让品级更低的官员下跪。

不知道他们心里到底如何想,明面上却都是一片欢欣鼓舞,纷纷称赞萧景曜仁慈良善。

郦照磨现在见了萧景曜就下意识下跪,想来是没人提醒过他。

可以看出来,郦照磨在官场上的人缘,当真是不咋地。

萧景曜笑眯眯地对郦照磨提起了不用下跪的事,郦照磨面上的神情愈发激动,心甘情愿想给萧景曜下跪,以表示自己内心的激**,不过萧景曜不喜这套,郦照磨压下自己内心的激动,双目灼灼地看着萧景曜,语气激昂,“大人果然是千百年不遇的文曲星。品行高洁,不屑于官场小人这些蝇营狗苟!”

为了这个下跪的事情,郦照磨很是吃了些苦头。被人记恨排挤不说,还一直遭受冷眼,在照磨所一待就是许多年。

萧景曜和郦照磨交谈后才知道,他是举人出身,进过两次副榜,却总是过不了会试,后来自己谋个缺,却因为性情不够圆滑,听不懂旁人的话外之意,看不懂眼色,一直被排挤,在官场蹉跎多年,还是个九品芝麻官。

萧景曜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郦照磨是性情耿介没法往上走,还是该说在这么多弯弯绕绕里头还能一直保持住,并未被牵扯进风波里,也算是颇有运道。

能一直稳住这个位置,不被搅进争斗之中,又能太太平平过日子,按时拿俸禄。照磨所的日子也清闲,就他一个人和卷宗打交道,想来个和他勾心斗角的人都不容易。如果想当躺平的咸鱼的话,这个位置可是难得的好去处。

怎么这大齐处处都有绝佳的躺平之地?

萧景曜都有些闹不明白,只能说官场中的职能分配就是这样,有忙得脚不沾地的,就有每天喝茶看书睡觉悠哉悠哉过日子的。

上班随意摸鱼,一个月的活加起来都没有一天,工资按时发放,准时下班,休沐日绝不加班,还只要和卷宗打交道,不用面对复杂的人际关系。这是什么社恐打工人梦寐以求的神仙岗位!

只可惜郦照磨不社恐,也不想躺平。干着照磨所照磨的职务,愤懑于自己见到了的不公之事,更是感慨自己郁郁不得志。

文章憎命达。郦照磨那一篇篇沉郁顿挫的好文章,都是他满腔苦楚的具象化。萧景曜在接风宴上一读郦照磨的文章就看了出来,再一看其他官员对他的态度,以及郦照磨自己的品性,萧景曜便迅速确定,郦照磨是可以拉拢的人。

既然到了照磨所,萧景曜就不可能真的只来找郦照磨说话。萧景曜的目的很明确,就是想从卷宗里找到些许蛛丝马迹,再顺藤摸瓜,将他们一网打尽。

就是不知道,这事儿查清楚后,闵州官场得有多少官员下大狱。

萧景曜,走到哪里就让哪里的官员大片大片蹲大狱。

恐怖如斯!

郦照磨虽然不甚明白萧景曜的来意,但萧景曜这个闵州一把手都来了,郦照磨就算再没有眼色,也不可能直愣愣赶人。况且郦照磨对萧景曜很是追崇,更是恨不得让萧景曜多留一会儿,好再请教萧景曜一番。

萧景曜顺势笑道:“不如我们边走边谈。我也想看看闵州的卷宗,还请郦照磨帮忙领路。”

郦照磨心中更是一阵狂喜,看卷宗好啊,卷宗这么多,萧总督就能在照磨所留得更久,多美的事!

郦照磨笑着为萧景曜领路。

别看照磨所的职级并不高,但占地面积还挺大,光是存放卷宗的屋子,就有七八间。每一间都摆放着一排排高大的书架,书架上全都是密密麻麻的卷宗,按年份一份份排列好。

郦照磨原本还有些拘谨,见到了这些熟悉的老朋友,整个人瞬间就放松下来,神采奕奕地向萧景曜介绍起来,“从这个书架开始,摆的都是正宁年间的卷宗。您面前的,正好就是正宁元年的卷宗。算算日子,那年您才刚出生呢。”

萧景曜顺势笑道:“那我可得好好看看,在我出生的那年,闵州都发生了些什么事。”

郦照磨对这些记载如数家珍,当即乐呵呵道:“那年陛下刚刚登基,盛世安稳,闵州这边也没有发生大事。只是闵北一带闹了大疫,好在当时的闵州知州范无疾当机立断,将闹疫的村子都封了起来,又让医官带着闵州境内的大夫前去闵北救人,迅速将事情控制住,死伤不多。至于海上,又同倭匪打了两场,倒也不足为奇。好在陛下圣明,大发神威,让梁将军带着水师打到了倭匪的老巢,日后的卷宗,再也不会出现临海百姓受倭匪骚扰之事了!”

萧景曜想想现在已经被并入大齐疆域图的倭岛,内心也很是高兴。相比起大齐百姓那种“大齐打了胜仗疆域又扩大了”的兴奋感,萧景曜这个从后世穿过来的家伙更是爽度超级加倍。

这种大好事,常听常快乐。现在再从郦照磨嘴里听到这事儿,萧景曜依旧爽到头皮发麻,嘴角不受控制地疯狂上扬,毫不犹豫地点头道:“没错,日后闵州的卷宗,再也不会出现倭匪两个字!”

现在都是大齐人,倭匪没了倭国支持,自身又没强大到可以割据一方,现在不管去哪儿都得挨打,区别就是碰上的爸爸不同,教训逆子的力度也不同。

比如梁千山,治下水师骁勇善战,兵强船大,还是个土豪,打起仗来炮火不要钱的往外轰。要是让梁千山碰到倭匪,那必然就是毫不犹豫地开火,轰轰轰几声给对方一个痛苦。

庄明的人则不一样。他们大多都有亲人惨死在倭匪之手,落在他们手里的倭匪,个个儿都要遭受这世上最惨无人道的几样酷刑。大齐虽然没有后世广为流传的满清十大酷刑,但大齐也有自己的刑罚方式。什么砍头啦,千刀万剐啦,让犯人感受一下五匹小马的力量啦,通通都有。

官府判刑需要讲证据,遵律法。海盗们不需要。庄明的手下抓到倭匪后,那叫一个花头多多。今天割他一片肉,明天在结了痂的伤口上撒一把盐,顺便将血痂全都给抠掉。还有的更有创意一点,将倭匪的人皮完好无损地剥下来,和自己海盗的旗帜挂在一处,放眼看去就是一张张人皮随风飘扬,威慑力十足。

这种如此有艺术性和观赏性的行为艺术,萧景曜觉得庄明当真是可亲可爱,好好一个硬汉愣是让萧景曜看出几分柔情来。

多好的行为艺术啊。萧景曜都在思索着要不要对庄明提一嘴满清十大酷刑。侵犯大齐边境,残忍虐杀闵州百姓的倭匪,配得上满清十大酷刑。

就是这事儿一干吧,萧景曜在庄明心里的印象,可能就会变得奇奇怪怪的。

至于郦照磨嘴里提到的当年的闵州知州范无疾,萧景曜更是不要太熟。这位这些年也算是官运亨通,现任吏部右侍郎,在京城也算是一号人物。

萧景曜回想了一下范无疾的行事做派,只觉得这位大人颇有几分万事不沾手的能耐。虽然在吏部担任要职,却不显山不露水,存在感并不算强。要不是郦照磨提了一嘴,萧景曜都想不起这么一位人物来。

不过萧景曜当初的谱系也不是白背的,既然锁定了关键人物,萧景曜自发从脑海里提取出来背过的有关范无疾的信息。

然后,萧景曜发现,范无疾的履历十分漂亮。在闵州干知州干得不错,任期满后就被调进京城,先是去了光禄寺,后来进了御史台,再后来去了吏部,而后一直升到吏部右侍郎。

这是份很了不得的履历,从闵州开始,这位范大人就没被降过官职。几十年不被降职,去的地方一个比一个好,要做到这点,并不容易。

萧景曜现在不断刷新升官记录,是因为他本身实力超群,又有正宁帝做他的坚固后盾,说一不二,强硬地提拔萧景曜。

毫不夸张地说,萧景曜在京城,存在感不要太强。不管是多恨萧景曜的人,都得承认,这家伙的能力确实吊打一帮同僚,同龄人中无敌手,和官场老狐狸也有一战之力。

萧景曜官运亨通,大家虽然震惊,却也表示理解。毕竟这家伙运气和实力兼备,属实是老天爷的亲儿子,大家震撼过后也就算了,不过是茶余饭后再添一笔谈资。

范无疾可不一样,官运亨通和存在感低,本身就是一组不太兼容的词语。官场上一个萝卜一个坑,多少人眼巴巴盯着好位置呢,吏部右侍郎这等热门官职,没有人盯着范无疾简直不符合官场常理。

萧景曜在京城时,多少双眼睛盯着他呢。尤其是御史台的御史们,萧景曜都怀疑他们私底下排了个班,轮流蹲自己。但凡萧景曜有点什么跳脱的行为,第二天御史必定参他一本。惹得萧景曜这几年都不知道和御史台打过多少嘴仗了。现在的御史大夫是许季陵,没错,就是那个成天撸袖子和正宁帝打嘴炮,对着正宁帝哔哔这个不行那个也不行的许季陵,他成了御史大夫了。

正宁帝都被许季陵喷得这么惨了,其他官员们还能有好日子?

也不知道是不是上次在打嘴仗中输了萧景曜一筹,许季陵对萧景曜那叫一个格外关注。御史闻风奏事,萧景曜每回有点什么事,都能享受和御史大夫对喷的绝妙体验。

明明其他官员和御史对喷,许季陵都不会出面喷人的。萧景曜合理怀疑许季陵这是针对他,并且有证据。

反正这种情况下,官运亨通的人不可能一直不引人瞩目。范无疾能做到这一点,委实厉害。

萧景曜瞬间对这位吏部右侍郎,多年前的闵州知州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想到这位的上任妻子同样出自宋家后,萧景曜对范无疾更感兴趣了,笑着对郦照磨说道:“这倒是缘分,我先前在京城时,也同范大人喝过几次酒。没想到他竟然曾经在闵州做过知州,还临危不惧,将一场疫病控制在小范围内,委实厉害。”

说着,萧景曜顺手将那份卷宗抽了出来,嘴上道:“我可得好好学一学。”

郦照磨爽朗一笑,“每位大人的性情不同,遇到事情想到的解决之策也不同,您也未必要学他的。”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萧景曜已经将那份卷宗抽了出来,见卷宗上一点灰尘都没有,萧景曜心知郦照磨确实是个勤勤恳恳办事的官员,兢兢业业地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哪怕是在照磨所,他也没摆烂。

萧景曜微微一笑,转头对着郦照磨笑道:“我先前一直待在京城,虽然当过大理寺少卿,掌管一处衙门。但为政一方,还是头一回。当然得学一学前辈们优秀的治理一方的经验。”

郦照磨听得心下更为佩服,只道萧景曜虽然年少得意,大权在握,却并不轻狂,亦不骄傲自满,不对自己的成就洋洋自得,以总督之身坦然说要学习当年一个知州的治理一方的经验。这样的从容,别说好面子的年轻人,便是看淡了世事的老官员们,也未必会有这份心胸。

怪不得正宁帝如此信任萧景曜。

有的人生来便是光芒万丈,不论什么都挡不住他的光芒,也拥有让人信服的能力。

实力,从来就不和年纪挂钩。

萧景曜则顺势问道:“这里的卷宗如此多,想来值得我学习的地方也不少。不知郦照磨可否介意我常来叨扰?”

傻子才把这种好处往外推。郦照磨喜不自胜,当即点头如啄米,“大人能来照磨所,是下官的荣幸!”

萧景曜却指着满屋子的卷宗哈哈大笑,“能看到这些卷宗,是我的荣幸才是。”

现成的经验库加线索堆,简直是宝藏。

郦照磨更加兴奋,话匣子打开了就收不住,滔滔不绝地向萧景曜讲解起来照磨所中存放的卷宗来。

原来闵州这照磨所是大齐各州存放本州卷宗最完善的照磨所。这也是郦照磨感到自豪的地方,“其他各州,因为失火等缘故,缺失了许多卷宗。我们闵州的照磨所可没出过这种事,自太/祖开国以来统共一百零二年,所有卷宗全在这里,无一遗失。”

萧景曜颔首,“那确实值得称道。看来我得在这里多学习一阵子。”

郦照磨自然是求之不得。

萧景曜又问郦照磨,“不知卷宗可否带出去?”

郦照磨面露难色,“这个……卷宗进了照磨所,是不能外带的。”

萧景曜点头表示自己听到了,也不为难郦照磨,嗖嗖嗖将自己手上那本卷宗看完,接着开始拿下一本。

郦照磨知道萧景曜有过目不忘的本事,现在当面见识到萧景曜施展这份能耐,还是被震撼得不轻,瞪大了眼睛,嘴巴微张,就这么看着萧景曜迅速地翻完一本又一本的卷宗。

萧景曜沉浸在用双眼扫描卷宗,大脑迅速存档的高速工作中,不知道一旁的郦照磨心中是如何翻江倒海。

郦照磨是真的萧景曜这份本事啊。读书人哪有不想要过目不忘技能的?要是能过目不忘,他们背书能省多少功夫!

萧景曜看卷宗看得飞快,现在只扫描不仔细思考,等着回家后再慢慢复盘,看看卷宗记载中有什么不妥之处。

这种情况下,萧景曜翻书的速度当然快。郦照磨在一旁看着,都自动脑补了萧景曜一天背完四书五经的壮举,再回想自己艰难的背书之路,简直要落下泪来。

人和人的差距怎么能这么大?

老天爷也忒偏心了些!

萧景曜嗖嗖嗖连着扫描了十本卷宗,觉着肚子有些饿了,这才收回了目光,合上卷宗,一偏头就看到郦照磨虎目含泪的模样,倒叫萧景曜吃了一惊,“发生了何事?”

怎么突然就哭了?

郦照磨猝不及防地被萧景曜看到了双目含泪的模样,破罐子破摔,“只是看到大人记性绝佳,颇为羡慕罢了。”

这就是传说中的羡慕哭了吗?萧景曜有些惊讶,想说些什么,又猜测郦照磨可能记性不太好,怕戳到郦照磨的伤心事,只能微微一笑,转移话题,“我看卷宗看得入神,不妨已经到了午时。郦照磨应当还没有用膳,不知照磨所可有小厨房?”

郦照磨耿直摇头,“为了避免失火烧毁卷宗,照磨所没有明火。便是冬季,也不能有炭盆,更不能带手炉。”

所以一般官员不爱来照磨所,没前途不说,还规矩一大堆,冬季当值,全靠一身正气。

萧景曜顺势邀请郦照磨同自己一道用饭,并询问郦照磨附近可有味道尚可的酒楼。

郦照磨虽然于人情世故上不大灵光,到底也在闵州待了多年,寻个味道好的酒楼还是不在话下。

就是吧,萧景曜和郦照磨刚坐下来没多久,雅间的门就被人敲响,听着不大像是小二的敲门动静。

萧景曜还在思忖间,郦照磨已经殷勤地起身前去开门,结果门一开,郦照磨就呆住了,“……人?”

萧景曜循声望去,正好和邓书棋来了个眼对眼。

邓书棋拱手一笑,“这家酒楼味道十分不错,大人也来这里用膳?”

萧景曜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示意邓书棋一行人不必客气,自己找位置坐下便是,嘴上同样笑道:“既然邓大人都如此说,看来我可以对这家酒楼的菜色口味放一百个心了。”

邓书棋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几分,又对萧景曜推荐了几道菜,说这是这家酒楼的招牌菜,味道堪称一绝。

萧景曜玩笑般问郦照磨,“你们莫不是商议好了,我吃了你们一顿接风宴,你们就商议着吃回来?”

郦照磨老实摇头,一本正经地解释。

邓书棋已经笑着接话,“哪能让大人破费?不过些许银子罢了,我付便是。”

“这可不行。我在照磨所里看卷宗,见多了前辈们治理闵州的经验,收获颇丰。这顿,当然得算是我请郦照磨的。你们这些来蹭饭的,都是沾了郦照磨的光!”

萧景曜的行踪,其他官员必定是时刻关注着的。萧景曜也没刻意隐瞒自己的行迹,他前脚到了照磨所,后脚就有人小跑着去禀报邓书棋。

邓书棋能精准找过来,萧景曜一点都不意外。

邓书棋听萧景曜话里的意思,是沉迷在闵州的卷宗中,一时间倒有些惊疑不定,不知道萧景曜是真的想看卷宗学习,还是别有用心。

再三思忖之后,邓书棋还是对萧景曜笑道:“大人惊才绝艳,才冠大齐,竟还这般好学,下官深感惭愧。”

萧景曜摆摆手,“邓大人太过谦虚,你可是一步步从地方县令升上来的,对如此治理一方百姓,胸有成竹。我久在京城,头一次外放,自然要多多学习前辈们的经验。”

邓书棋将心放回了一半,瞥了眼郦照磨,觉得还是觉得有些不放心,又不能拦着萧景曜不去照磨所,一时犯了难,又听萧景曜玩笑道:“照磨所卷宗太多,从太/祖元年开始看,也不知道要多久才能看得完。我这个总督,也不能每天都在照磨所看卷宗。”

邓书棋另一半的心也放回了肚子里,给萧景曜添了酒,“今年的赋税已经收了上来送去了京城。大人正好能轻省几日。闵州冬季虽然比不上京城寒冷,但稍有不注意,也容易染上风寒。尤其是照磨所,不能放炭盆,更加难熬。听闻大人将小公子也带来了闵州,大人万万保重身体。”

都把小汤包拿出来劝萧景曜了。只能说邓书棋这话说得挺有水平,句句没让萧景曜不去照磨所,却又句句透出了这个意思。

不过邓书棋这番苦心注定只能打水漂。萧元青的好基因的优势这就展现出来了,小汤包身体倍儿棒,现在还惦记着吃竹笋炒肉,竹林没笋他也不失落,吃着糯糍粑,姜母鸭和鱼丸也格外香,每天都抱着自己的小碗吨吨吨干饭,不将自己的肚皮吃得溜圆坚决不停嘴。

萧景曜还真不担心自己染上风寒然后传染给小汤包。

体质好就是这么任性,萧景曜只要自己不作死,也不大容易会染上风寒,更别提传染给小汤包了。

邓书棋斟酌再三暗搓搓劝诫萧景曜的话,效果为零。

萧景曜不仅不顺着邓书棋的话往下说,反而笑道:“偷得浮生半日闲,难得有一阵轻省日子,正好用来看卷宗。郦照磨可别嫌我烦。”

郦照磨自然口称不敢。

邓书棋陪笑,心下却隐隐不安。

天知道萧景曜会不会从卷宗里看出什么猫腻来。想到萧景曜拿一手查账的本事,再想想闵州前几年的血流成河,邓书棋的危机感瞬间就上来了。

萧景曜很满意自己给邓书棋施加的压力。慌了才好,惊慌之下才会暴露出更多的破绽,萧景曜就等着跟在邓书棋身后揪小辫子。

邓书棋这个反应,让萧景曜更加确认,卷宗里头确实藏有许多秘密。想来他们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再请人用笔墨颠倒黑白,终归还是不能全部抹除掉他们的恶行。

萧景曜顿时更想将照磨所的卷宗全部看完。

回到总督府后,萧景曜才认真回想起自己今天记下的卷宗,终于有了时间认真分析每一笔记载。

这一分析,萧景曜就发现了不大对劲的地方。

比如正宁元年,范无疾控制闵北疫病的事情,若是萧景曜没记错,当初病情最严重的几个村子,现在的地,全都归到了四大家名下。不仅如此,当年前去救人的医官,现在还在太医院,他没事,同他一起前去救人的大夫,丧命者十之八/九。如此高的死亡率,萧景曜都忍不住皱眉。

再仔细一看,当初顺利回来的那五位大夫,现在正是闵州府衙的医官,平日里为邓书棋等官员诊脉开药方,有时候也会出去义诊,为老百姓看病。当然,要的诊金也不便宜。富商们最爱请他们上门诊脉,觉得衙门的医官自然比民间大夫更加可靠。

是以这五位医官的日子过得很是不错,反正都不住在州府衙门里头,而是在外置了大宅院,每日当值就在官署喝茶闲聊。

官员们总不会成天生病让他们治不是?

萧景曜将这几个人通通记下来,又回想了一下死者信息。卷宗中没有将所有在疫病中失了性命的人的名字都记下来,也简单记了三个人的名字做代表。

萧景曜一看那三个人的名字,就知道他们是本村较为有名望的人物。没办法,遍地文盲的村里,狗蛋狗剩满地跑,“和光”“济民”等名字,一看就是家里有读书人的。在村里,读书人基本能和地位高划等号。

萧景曜心里已经有了些许头绪,灵光一闪,又去梁千山那里要了闵州的详细舆图。果不其然,那几个村子,还有一个共通的特点——靠海。

啊这……

萧景曜一时间竟不知道该骂他们胆大包天还是该夸他们敢想敢做。既要百姓的地,又要捞政绩,得个好名声。

最后一地百姓多吃,拆骨入腹,连血泪都没落下,全都嚼吧嚼吧吃了。

萧景曜看着舆图,都气笑了。当官以后,真的是爹娘再也不用担心自己的低血压了。每当萧景曜以为自己见过的事够没下限了,就会出现新的无耻之事刷新他的认知,给他来上一点没脸没皮黑心肝畜生的一点小震撼。

一旁的梁千山瞬间后背一凉,只觉得萧景曜笑容中带了浓重的杀气。

正迟疑间,梁千山就看到萧景曜偏过头来,宛若谪仙人的面容上却露出了阎罗般的笑容,一口白牙在日光下寒光森森,吐出来的话更是让梁千山心头大震——

“梁将军,你的刀,还会杀人吗?”

“杀什么人?”

“滥杀无辜百姓的狗官,配不配让将军取他项上人头?”

“哈哈哈哈哈,我梁千山什么时候怕过事?萧总督你尽管吩咐,只要证据充足——”梁千山冷峻的脸上露出了嗜血的微笑,“我手底下的兵,也许久未见血了。”

兵权抓在了自己手里,萧景曜心中大定。

接下来的日子里,萧景曜继续时不时就往照磨所走一圈,并“不经意”地向邓书棋透露自己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听得邓书棋心惊胆战,一会儿觉得自己想太多,一会儿又觉得萧景曜当时的表情十分微妙,可能并非是自己胡思乱想。

这么一通操作下来,萧景曜都还没看到邓书棋上任后的卷宗,邓书棋的心态都快崩了。

整天提心吊胆,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心态能不崩么?

邓书棋也不是坐以待毙的人,在听到萧景曜笑着对他说,“我今日看到了邓大人去年巧断佛手茶一案,那些茶农委实不知好歹,竟然胆敢犯上作乱。”

邓书棋心中又是一惊。这桩案子,也是他断过的糊涂案之一。

闵州产茶,海上走私,茶是重要商品。这几年佛手茶极受海外之人青睐,卖出的价格一天比一天高。储家便有人盯上了茶农们的茶园,示意邓书棋以官府的名义低价收购佛手茶,不允许茶农私底下卖茶,将利润压到最低,几乎让茶农们贴钱给他们干活。

这谁受得了?茶农们纷纷反抗,但小股势力怎么能和官府作对?很快,这些反抗的茶农都被缉拿归案,送去了菜市场砍头。

而卷宗中的记载,当然不会记录邓书棋等人的恶行。只说是种佛手茶的茶农不满价格低,聚众闹事,竟然胆敢行大逆不道之事,着实可恨,当诛!

这份记载,表面上来看,一点毛病都没有。毕竟官府低价收佛手茶这事儿,衙门并未张榜,没有下盖了大印的文书,茶农们拿这事儿说嘴,邓书棋当然可以不认。

更妙的是,其他茶的价格都没有变,卖得好好的,就你种佛手茶的茶农闹事。不是因为卖不出去茶发疯还能因为什么?

这事儿的内情,就连梁千山都不知道。要不是萧景曜和庄明颇有些交情,庄明手底下的人更是什么三教九流都有,将事情打听得清清楚楚的,单看卷宗,萧景曜还真以为这些茶农是刁民了。

做了亏心事,总归是心里不安的。邓书棋见萧景曜佛手茶一案,脸色僵硬了一瞬,而后迅速笑道:“大人过奖了。相比起大人干过的那些惊天动地的大事,下官做的一点小事,实在不足一提。”

您可收敛着点,别再干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了!好好闵州待个三年,顺顺利利回京不好吗?

邓书棋欲哭无泪。

萧景曜却还是不放过他,继续痛打落水狗,在邓书棋敏感的神经上蹦迪,对着邓书棋露出了一个温和的微笑,落在邓书棋眼里简直像是阎罗王的召唤,“邓大人,我来闵州也有一个月了,你挑个合适的日子,将这两年的账本都送去总督府吧。本官要查一查账目。”

查账!邓书棋本就紧绷到极致的神经,嘣的一下,断了!

现在大齐官场上流传着一句话,叫“萧景曜一查账,官员轻则流放”。

邓书棋本就心中有鬼,哪里还能受得了这个刺激,用尽了所有的理智在萧景曜面前保持住了镇定,邓书棋回府后就开始焦躁不安,在书房一待就是一天,写写画画,又是让幕僚过来商议大事,又是派人去给宋家递话,肉眼可见地乱了阵脚。

而这时,一直静静地在府里当隐形人,默默承受着宋氏女欺凌的张氏和邓芳娘,眼中却亮起了期冀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