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9章

萧景曜和顾希夷都是干脆利落的人, 既然瞄准了目标,两人的速度都很快,萧景曜含笑前往邓书棋的宴会, 顾希夷则给邓夫人下了帖子。

因为顾希夷这张帖子,邓书棋差点后院失火,宋氏女又闹了起来。

萧景曜对此毫不知情, 顾希夷却早有预料。

宋氏进了邓书棋的后院后一直顺风顺水,一个妾室将原配逼到小偏院, 自己占了正院不说,还让伺候的人全都叫她“夫人”, 心情不痛快就去找原配发作, 虽然不至于动用酷刑, 但阴阳怪气是常有的事, 还最喜欢用原配的一双儿女来戳原配的肺管子。让原配的儿子当着原配的面亲亲热热叫她娘啦, 笑眯眯地对原配说一定会给原配女儿找个“好人家”啦……

这样的缺德事, 宋氏一点都没少干。

前任总督也被豪强们的真金白银砸成了自己人,成为他们的保护伞, 甚至在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时候, 当了豪强们手中的傀儡,自以为做出了最明智的决定,实则全是豪强们有意无意引导他的成果。

后宅女眷的来往和男子们的交际情况息息相关。前任总督既然上了豪强们这条船,他的妻子也不会当面给宋氏脸色看。平日里各种聚会,宋氏皆以原配身体不适,不宜出门为理由,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 同各家诰命们言笑晏晏。

其他诰命不管心中怎么想,明面上还是给足了宋氏面子。几年下来, 宋氏自觉和官太太们也不差什么,出去交际应酬也听惯了别人吹捧的话,骨头更是轻了几两。

收到顾希夷的帖子后,宋氏第一反应就是准备好衣裳头面,好生打扮一番,将那个京城来的年轻好命的诰命夫人给压下去。她确实有自傲的资本,生了一张芙蓉面,艳丽多姿,眼波一扫,便有无限风情。再加上她进了邓府后,在后宅中一直说一不二,见了邓书棋的妻妾都优越感十足,交际圈的人也乐意捧着她,愣是将她这十分的美貌养出了十二分的光彩。

只不过宋氏没想到的是,邓书棋会特地过来叮嘱她,“新任总督夫人的宴会,还是让张氏去吧。”

宋氏本来还在兴高采烈地挑选衣裳首饰,听到邓书棋这话,宋氏当场就落了脸子,柳眉一竖,便是生气也像是在娇嗔,“为什么?这几年可都是我出门联络那这个官夫人的,她只管病着便是!”

邓书棋赶紧陪笑,搂过了人小意哄道:“新上任的总督可不像先前那位好性子,你父亲他们还愁没有门路和这位大人搭上话呢。那位萧大人,在京城掀起了无数腥风血雨,他的夫人,据说是顾将军的女儿,自小在边疆长大,将门虎女,若是一时生气伤了你,可不是让我心疼坏了?”

宋氏这才缓和了神色,眉眼间还是有些怏怏,不悦地抱怨道:“那张婆子还挺能熬,憋着这口气愣是不肯死。等到她死了,你将我扶正,我哪里还会受这样的委屈?”

邓书棋眼神闪了闪,又是一笑,“到底是浚儿和芳娘的生母,不看僧面看佛面,让她喘口气又何妨,不过是熬日子罢了。”

宋氏拿眼觑邓书棋,拿腔拿调,“怕是老爷心疼了——”

“张氏形如老妪,我心疼她,还不如心疼心疼自己的眼睛。”邓书棋嗤笑,“若非她父亲救了我父亲,让两家有了个指腹为婚,她那样要模样没模样,要品行没品行的女子,哪里能嫁得了我这样的人中俊杰,还风风光光当了许多年的官夫人?”

宋氏这才有了笑模样,倚在邓书棋怀里,一双脉脉含情的桃花眼横他一眼,登时便叫邓书棋骨头酥了大半。宋氏见状,心下更是得意非凡,又娇声道:“反正我是要做官夫人的,张婆子风光了那么多年,你得让我更风光!”

“是是是!我一准儿让你风光无限!”邓书棋笑着拉着宋氏一起做梦,“我们这位新来的总督大人可了不得,传奇的六元及第,文曲星下凡,短短六年就从从六品升到了正二品。正是陛下面前的红人,太子也对他很是亲近。只要我们想办法讨好了这位大人,让这位大人替我们说说话,你要多风光,就能有多风光!”

宋氏听得心情激**,声音都高了两分,“竟然是这位传奇状元!听说他不仅文采非凡,更是生得俊美无双。总督夫人倒是好福气!”

再一看颇有些年纪的邓书棋,宋氏心中便不是滋味。虽说这邓家后院也是她耍了些手段才进来的,她平日里更是以此为荣。但现在邓书棋被萧景曜给比到泥地里去了,宋氏难免觉得自己当初还是心急了些。不然的话,凭她的模样,纵使再在家多待几年,年岁大些又何妨。难不成她还比不过那个长在边疆的粗鲁武将女不成?

宋氏心下怏怏,觉得自己简直错过了一桩天大的机遇。她却从来没想过进不了萧景曜后院的可能,只觉得凭她家族的本事,再加上她傲人的模样,怎样性情的官员拿不下?

年少慕艾,宋氏就不信萧景曜不对她的美色动心。

只可惜她现在已经是邓家妇,错过了这场泼天的富贵。不然的话,要是她能将威名赫赫的顾将军的女儿挤兑得没有立足之地,该是一件多么令她爽到头皮发麻的事情。

正在给萧景曜挂香囊的顾希夷莫名觉得后背一凉,生生打了个哆嗦。

萧景曜见状,微微皱眉,顺手将一旁的披风给顾希夷披上,“你啊,尽想着我和小汤包,反倒让自己冷着了。”

顾希夷也奇怪,“我分明不觉得冷,怎么突然就打了哆嗦?”

萧景曜故意开玩笑,“看来你这场宴会,有的你头疼的。”

顾希夷横了萧景曜一眼,“你这是成心看我笑话不成?”

“岂敢岂敢。哎,这世道,好心提醒你,反倒成了故意看你笑话。”萧景曜唉声叹气,“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顾希夷噗嗤笑出声,“该叫那些觉得你举止沉稳,定力十足的人来看看你现在这副样子,估计他们都要惊掉眼珠子。”

萧景曜轻咳一声,瞬间端出了平日里温文尔雅,从容优雅又不失距离感的做派,含笑问顾希夷,“难道我的举止不沉稳吗?”

顾希夷笑而不语,理了理萧景曜的衣襟后,顺手拍了拍他的胳膊,“行了,我要是笑破了肚皮,你可就多了个破肚皮的婆娘了。”

萧景曜朗笑出声,心情大好地出了门,前去赴邓书棋的邀约。

邓书棋行事还算谨慎,选择办接风宴的地方就在闵州府衙。萧景曜到时,闵州城内大大小小的官吏全都齐聚一堂,萧景曜不由挑眉,所有人都跑了过来,他们的公务都是哪些人在办?

邓书棋带着闵州官员恭恭敬敬地对萧景曜行了礼,再小心抬头觑萧景曜的神色,心下就是一个咯噔,赶紧笑道:“大人远道而来,一路辛苦。我等早就听闻大人的事迹,仰慕大人的才华和品行,恨不能得见大人一面。如今大人前来闵州任总督,我等心中激**,想要一睹大人风采,这才全都赶了过来。好在接风宴就设在府衙,若是有什么要紧事,我们也能当场就办了,不会耽误公务,还请大人放心。”

萧景曜眼风一扫,所有人都在点头附和邓书棋的话,时不时还小心地看萧景曜一眼,生怕萧景曜动怒。

萧景曜脸上露出了恰到好处的客套笑容,抬手虚扶了邓书棋一把,爽朗笑道:“你们既没有耽误公务,本官又岂会枉做小人?”

其他人迅速地同左右的同僚对视一眼。确认过眼神,同样是认定这位大人非常难搞的人。

邓书棋倒是早有预料。毕竟是年轻人嘛,少年得志又一路顺风顺水,深受帝王宠爱,不断刷新大齐最年轻的大员记录。锐气十足,傲到骨子里,瞧不上世俗这些蝇营狗苟也是正常的。等到他知道了生活的不易,自然就会学会低头,将自己的傲骨通通折断,与其他人同流合污。

邓书棋有的是耐心。

趁着落座的功夫,邓书棋迅速给周围人使了好几个眼色。其他人会意,全然不提豪强之事,只说萧景曜赶路辛苦,还有人拿了自己的文章请萧景曜指点一二,邓书棋兴致上来,接连作了六首诗,张口就来,都不必深思。虽没有什么千古名句,但这份敏捷的才思,还是让众人轰然叫好。

萧景曜知道邓书棋这是有意卖弄,面上一直保持着礼貌的笑容,看到兴起处,还给邓书棋鼓掌,很是给邓书棋面子。

邓书棋见状,心下更是高兴。他原本就不是什么意志坚定的人,前任总督是他们自己人,一些正事上,纳了宋氏女的邓书棋甚至比前任总督更有决策权。

人的想法和性情很难改变。哪怕邓书棋理智上知晓萧景曜和前任总督性情截然不同,是一块铜皮铁骨,很难啃下来。但邓书棋这几年被前任总督养大了的胃口和心气还在。先前萧景曜沉了脸,他还有点顾忌。现在萧景曜十分给他颜面,看起来很是人畜无害的模样,邓书棋又被萧景曜劝着多喝了几杯酒,那状态就完全不一样了,理智知道自己要稳重,实际上却管不住自己胡说八道的嘴,“大人果然风采过人。听闻大人膝下只有一子,恕下官直言,大人的子嗣还是单薄了些。”

萧景曜万万没想到,在京城,他和顾希夷双方的父母长辈都在,他们都没经历过长辈催生事件,现在刚到闵州,竟然体会了一把被人催生的滋味。

当真是稀奇。

坐在邓书棋旁边的同知悄悄拿手肘捅他,示意他收敛点,别继续胡言乱语。

见面就说人子嗣单薄,这真是来欢迎人的吗?

邓书棋倏然回神,赶紧起身,对着萧景曜深深一揖,惭愧赔罪,“下官酒后失言,胡言乱语,还请大人恕罪。”

萧景曜倒是意味深长地看了邓书棋一眼,“不知邓大人膝下有多少个孩子?”

邓书棋苦笑,“下官子嗣不丰,到现在,也不过只得了三个长成的儿子。”

萧景曜心下一动,这人嘴里只有儿子,显然是没将女儿放在心上。看来这次的赌局,顾希夷的赢面很大。

萧景曜那该死的胜负欲瞬间就上来了。

邓书棋已经恢复了平静,萧景曜又取笑他,“邓大人果然是好酒之人,见到了美酒,只顾着自己喝个痛快。本官初来乍到,原本来赴宴,还想让邓大人帮本官认认人,如今看来,只能自己厚颜一一问了。”

邓书棋赶紧站起身来,恭敬道:“是下官疏忽了。”

而后,邓书棋便将其他官员一一介绍给萧景曜。

知州统领一州之事,掌行政之责,治理百姓,稽察奸宄,征赋纳粮,考核属吏等事全由他管。职务繁忙,责任重大,给他的帮手也多。同知和通判两个左膀右臂自然不必多提,还有经历司、照磨所、税课司、宣课司、府仓等大大小小的部门十余个,长官们都到齐了。

邓书棋显然对他的下属十分了解,每向萧景曜介绍一个人,都能夸两句对方的优点。在介绍到照磨所郦照磨时,萧景曜微微一笑,“我知道,郦大人的文章很是不错,刚才我已经拜读过,鞭辟入里,字字珠玑,令人见之心喜。”

照磨所掌府衙勘磨卷宗之事,有部分职责和后世的档案局局长重合。萧景曜想尽快了解闵州的详细情况,去照磨所看卷宗是最快的方法。还有闵州各县的县志也能帮上萧景曜的大忙,地方豪强地方豪强,没在本地县志上留下一两笔记载,也配称地方豪强?

萧景曜这是打算直接将以宋、金、储、魏四大家为首的闵州豪强的祖宗十八代都给挖个干干净净。

邓书棋等人不知道萧景曜心下的打算,见萧景曜对着官职不过九品的芝麻官郦照磨也和颜悦色的,其他人顿时放下心来,觉得新来的这位总督大人当真是个和善人,见谁都是一张笑脸,对品级不高的官员也很是温和,极大地缓和了大家听闻了他的名声后,对他生出的恐惧感。

郦照磨已经被萧景曜刚刚夸他的这番话惊喜地不知该如何是好了,脑海里有一句话不断重复播放,“萧大人竟然记得我!”

萧景曜见对方的年纪比邓书棋也年轻不了几岁,现在却还只是得了一个九品官,再一想对方文章中隐隐透出的壮志难酬之意,就知道对方肯定憋了不少气。

显然,被豪强们蚕食掉的闵州官场,官员们也不是一条心。

正好给了萧景曜一个突破口。

萧景曜含笑看着郦照磨,语气温和,“照磨所虽然品级不高,但管得都是些要紧事,大意不得。郦大人辛苦。”

“不辛苦不辛苦,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下官不过是认真做好分内之事,对得起朝廷给下官发的禄米便是。”

萧景曜瞬间就明白了为什么这位郦照磨蹉跎了这么多年,还是个九品的照磨。一点实权都没有,别人大头吃肉,小的喝汤。郦照磨这样的人,原本就在清水衙门,豪强们上下打点都不爱给他送东西,甚至时不时就忘记他这个人,郦照磨想过得滋润一点都不容易。

就这样,他张嘴还是“我辛辛苦苦干活,不为了禄米为什么”的耿直感。当着上司直接讲这句话,那基本也就别想着年终考核吧。

萧景曜确实能理解郦照磨这番话,现代社畜谁心里没想过这句话?996007拼死拼活赚点窝囊费,要不是为了钱,谁乐意上班?

显然,这位郦照磨是个已经看透了打工真相的古代版的社畜,浑身上下都充斥着一股咸鱼的气息。萧景曜颇为好奇郦照磨是怎么到宴会上的。瞧这哥们儿的做派,有些社恐啊,不爱乐意和人打交道,他怎么还跑来应酬?

社恐最怕的就是这种拉关系的场合,互相喝酒吃肉吹牛,不管认知的不认识的,都聚在一起高谈阔论,反正要是不认识,喝一顿酒后就都是朋友。

郦照磨果然没让萧景曜失望,老老实实说道:“是我好友将我拖过来的,我也想亲眼目睹大人的风采,所以厚颜带了篇文章,就想着能否侥幸得到大人的指点。”

萧景曜略微有些惊讶,他还以为这次聚会都是商业互吹呢,没想到还真的有人在真情实感啊?

萧景曜很是吃惊,这里有个老实人,大家快来围观他!

不过转念一想,郦照磨明明有些本事,他的文章,连萧景曜都赞不绝口。这样的人才还在府衙当微末九品小官,可见这帮闵州的官员应当已经发现了郦照磨的本事,并且已经付诸行动,将简单的争吵事情上升成为欺负老实人。

直接跳过围观环节,进入欺负阶段。

萧景曜深深看了一眼郦照磨,继续笑道:“你这般勤勉,当属官员榜样。有人少年得志,也有人大器晚成,我看你便是后者。”

郦照磨激动得声音都在颤抖,恭恭敬敬地对着萧景曜深深一礼,眼眶竟有些发热,“多谢大人抬爱!下官日后定当更加兢兢业业办事,不负大人称赞。”

萧景曜顺势笑道:“那可省了我许多力。你们的考核都要经过我的手,为了不伤同僚之间的感情,最好是公归公,私归私。你们平日里是否勤勉,是否认真为百姓们谋福祉,本官都看在眼里,最终给你们一个符合你们行为的考评。”

这话一出,有人欢喜有人愁。郦照磨显然就是欢喜的那个,看向萧景曜的目光几乎要立马放出亮光来。

萧景曜又笑着对他说了一句,“若是得空,我也会四下转转,看看各衙门的人是否都在办事处处理公务。到时候我定然会去照磨所好好看看,你可别辜负了我的信任。”

郦照磨郑重点头,“下官定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萧景曜:“……”

倒也不必如此。不迟到不早退,按时完成任务就行。

其他人也没将这事儿放在心上,只当是萧景曜新官上任三把火,想要整顿一下衙门中的一些不良习气,大家按他说的办就行,别被他逮住杀鸡儆猴就问题不大。等到日后将他发展成了自己人,到时候大家该怎么享乐就怎么享乐。

现在,大家就算装也要给这位年少得意的大人装出一副十分配合的模样,向他证明闵州的官员都是兢兢业业勤于政务的好官。

这种事情他们已经干过许多次了,十分有经验,也十分有默契。

本来还有人不爽郦照磨被萧景曜看重,觉得那个只会被他们欺负的小官走了狗屎运,还踩着他们显摆自己,正琢磨着怎么给郦照磨下点绊子呢,就听到萧景曜说他会不定时去各个衙门看一看,一时间也歇了心思,却在心里狠狠记了郦照磨一笔,等着秋后算账。

就连谨慎的邓书棋这会儿都没意识到这是萧景曜有意为之,一时间也记不起来当初萧景曜为何能在闵州掀起腥风血雨,将闵州知州押解进京,秋后问斩,还在闵州抄了好几户人家。这一切的种种,皆是因为萧景曜看得一手好账本,过目不忘不说,还对数字非常敏感,脑海自动扫描出错误之处,然后让一堆人喜提抄家大礼包。

郦照磨所管的照磨所,那可是存放闵州卷宗的地方。萧景曜多往那边去几趟,指不定都能将所有的卷宗全部印在脑子里了。他们在闵州经营多年,没少干收钱□□的事。要是真的觉得自己将事情办得天/衣无缝,就算是萧景曜都看不出什么端倪,这该有多自信?

萧景曜温文尔雅的表象骗过了包括邓书棋在内的所有人。他们见萧景曜只是再三提点他们做好分内之事,不翘班,顿时觉得凶名赫赫的萧景曜一点都不像传闻中那么可怕。这个要求有什么难的?再不济,《大齐律》总没有因为翘班就砍人脑袋的条例吧?

众人瞬间就放下心来。

唯有郦照磨心中隐隐觉得萧景曜并不是随口说说,心中一动,想到这位大人的丰功伟绩,郦照磨只觉得自己已经冷却了多年的血液,又开始滚烫了起来。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萧景曜在和邓书棋等人推杯交展,一边降低他们的防备,一边暗搓搓地给他们挖坑的同时,顾希夷同样和女眷们相谈甚欢。

这一次,宋氏被邓书棋劝住,没有来总督府,闵州其他官员的女眷时隔好几年终于又看到了邓书棋的原配张氏。这一看之下,她们齐齐吃了一惊。

当年张氏不说有多美貌动人,也算是个小家碧玉,如今脸上却皱纹遍布,两鬓甚至有了银霜,脸色死气沉沉,眼神浑浊,黯淡无光,整个人如同一块槁木,一点鲜活气都没有。唯有在看向身边那位神情坚毅的年轻姑娘时,眼中才焕发出一点点光彩来。

当年同张氏有过往来的人无一不心中一酸。并非是她们和张氏有多深的交情,而是物伤其类。同为原配发妻,正室夫人,她们见张氏被家中妾室磋磨至此,心中难免悲凉。

倘若宋氏当初盯上的是她们的丈夫,她们现在是不是就是另一个张氏呢?

真是随便想想都令人毛骨悚然。

再一看张氏身边的年轻姑娘,女眷们的眼神全都温和起来。谁不喜欢不论面临怎样困境都一心向着自己的闺女呢?看看张氏的女儿,再想想张氏那个跟在宋氏身后摇尾乞怜,一口一个娘叫得欢的糟心儿子。在场许多夫人们心中都生出同样的一个念头:生个那样的糟心东西,还不如养条狗!

紧紧扶着张氏的年轻姑娘感受到有意无意落在自己身上的打量目光,扶着张氏的手紧了紧,努力将脊背挺到最直,下意识地想要抿唇,又怕自己露了怯让人笑话,又生生忍住了,看似镇定,实则忐忑地扶着张氏去向顾希夷见礼。

张氏好几年都没出来应酬交际,又一直在后宅经受宋氏的精神凌迟,情况实在称不上一声好,甚至有些惧见生人,来总督赴宴的路上,张氏就一直抱着女儿在发抖。然而为母则强,感受到女儿的害怕后,张氏心中瞬间生出无限的勇气,紧紧回握住邓芳娘的手,像邓芳娘小时候那样,用她孱弱的身躯挡在了邓芳娘身前,替邓芳娘挡住了许多打量的目光,还礼数周全地向顾希夷行了礼。

顾希夷原本打算从张氏和邓芳娘身上入手,让她们帮忙里应外合,通过邓书棋将闵州豪强这一系彻底根除。

然而现在看着母女俩互相搀扶,分明还保持着距离,顾希夷却仿佛看到了两只紧紧贴在一起的小兽,害怕得浑身发抖,也互相鼓励要坚强地活下去。

顾希夷心下不忍,赶紧让张氏和邓芳娘坐下,又亲切地询问她们一些简单的问题。比如爱喝什么茶,可否看过书,如今闵州时兴什么料子等一系列不会踩雷的问题。

张氏和邓芳娘的神情逐渐放松下来,邓芳娘认真看了看顾希夷那张宛若上苍一笔一笔细心描摹出来的精致面容,想到宋氏这两天在家大发脾气,说过的一些不知所谓的话,邓芳娘就忍不住想笑。

也不知那位自认为美貌无双的宋姨娘,在见到顾夫人后,会不会还这般信心满满。

邓芳娘一时间竟有些期待。

同知夫人是个长袖善舞的人,她和张氏的来往最多,对张氏的遭遇颇为不平。奈何官大一级压死人,她丈夫还在邓书棋手下办事呢,哪怕她再愤怒,也得捏着鼻子同宋氏这个不安分的妾室交际。赴宴被恶心一回,到家后见了那几个和宋氏一样做派的妖妖娆娆的妾室,又被恶心一回。

更恶心的是,几家全都住在府衙后面的宅院里,邓家内宅那些猫腻,同知夫人门儿清!

现在再次见到张氏,同知夫人赶紧握了她的人,亲亲热热笑道:“可是有好几年没见着你了,身子如何?不管碰上什么难处,都别往坏处想。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多想想芳娘,多孝顺的孩子!”

张氏的眼珠子微微一动,脸上逐渐有了细微的神采,仿若是平静的水面上终于漾起了一丝细微的涟漪,叫邓芳娘看得眼睛一酸。

张氏却特别郑重地点头道:“芳娘确实是个孝顺孩子。”

顾希夷也喜欢邓芳娘这份骨气,立即对着邓芳娘招招手,示意邓芳娘到她面前去,上下打量了邓芳娘一番后,顾希夷又是一笑,“这姑娘秀外慧中,我一见就喜欢。”

说着,顾希夷便摘下右手上戴着的玉镯子,不由分说往邓芳娘手上戴,“好姑娘,这是我给你的见面礼,切莫推辞。”

邓芳娘看向张氏,张氏久不出门,反应也有些迟钝,一时间竟愣在那里。顾希夷又是一笑,目光温和地看着张氏,笑容如天边的日光,霸道地破开张氏心头的黑云,“张夫人,芳娘这姑娘十分合我眼缘,只可惜我也没有弟弟,也没有适龄的侄子。若是夫人不介意,等我得了空,就替芳娘物色个样样俱好的人家。”

邓芳娘感激地看了顾希夷一眼,而后立即羞涩低下头去。张氏也反应过来,泪湿眼眶,强忍着泪意道:“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有了总督夫人这一句话,宋氏想再插手芳娘的婚事,绝无可能。

顾希夷见她们母女瞬间反应过来,心下也颇为高兴。她有意帮张氏和邓芳娘一把,但要是她们本身立不住,纵使顾希夷能耐通天,也没辙。

还好,这母女俩只是看着柔弱可欺,实则坚韧无比,让顾希夷倍感欣慰。

在场女眷也是聪明人,瞬间就明白了顾希夷的意思。不管前堂的大老爷们怎么办事,这位总督夫人的态度很是明确——她看不惯妾室欺凌原配发妻,随意拿原配子女的婚事戳原配的心窝子。

女眷们一时间都不知道要感慨顾夫人消息之灵通,还是该高兴以后终于不用避而不谈宠妾灭妻的问题。她们当初捏着鼻子和宋氏亲亲热热往来,也是很糟心的好吗?

现在顾夫人把态度摆了出来,起码她们日后出门交际时,不会再被宋氏恶心到了。

普天同庆!

顾希夷四下看了一圈,遗憾地发现这些女眷都是软骨头的墙头草居多,得用基本没有,还是得先将张氏和邓芳娘拉拢过来。

就是怕她们舍不得邓书棋,更舍不得她们的亲儿子/亲哥哥。

但是看着邓芳娘坚毅的神情,顾希夷还是决定试试看。

于是,顾希夷玩笑般以“既然说好了要给芳娘寻摸一个好人家,那你们可得常来找我”为理由,隔三差五就给张氏和邓芳娘下帖子,险些让宋氏气炸肺。

当然,这是几天后的事情。

现在,宋氏已经被萧景曜给气炸肺了。

知州同知等人的家眷都住在衙门后面的三堂。邓书棋等人为萧景曜办的接风宴,也设在府衙。也就是说,女眷有意出来寻人,是一定能见到萧景曜的。

现在男女大防并不严苛,女子不能见外男,不算大事。多少姑娘家大大方方带着丫鬟上街买衣裳首饰,逛一逛夜市,街上那么多外男,可没见人瞎碎嘴。

宋氏出来见邓书棋的同僚,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并不觉得这次和先前有什么不同。她生得这般貌美,哪个男人舍得对她口出恶言?

远远见到萧景曜,宋氏就看呆了眼,再次深恨自己当初太过急躁,否则,她该是总督府后院最得宠的人物。

邓书棋就坐在萧景曜身边,对比十分惨烈。原本还算儒雅有风度的邓书棋三百六十度无死角被萧景曜吊打,有点颜控的宋氏瞬间觉得邓书棋索然无味,是个浪费她大好年华的老菜帮子。

萧景曜察觉到有人在看他,抬头望去,正好瞧见了盛装打扮的宋氏。

一旁已经有人轻笑着说了一声,“原来是小嫂子。”

萧景曜的脸色沉了下来。

邓书棋脸上的笑容一僵。

萧景曜皱眉看向邓书棋,“邓大人可是觉得自己的日子过得太舒坦,想被御史弹劾一本?”

宠妾灭妻,一弹劾一个准。

邓书棋尴尬赔笑,“大人恕罪,不过是戏言,戏言而已。”

“便是戏言,本官信,御史可不信!”

“是是是,下官知罪!这就好好修一修内帷,不再传出这样难听的名声。”

宋氏难以置信地看着邓书棋,萧景曜确信,自己在宋氏脸上看到了一抹一闪而过的嫌恶之色。

萧景曜心下有了盘算,愉快地决定将这个发现告诉顾希夷。

有了这出闹剧,萧景曜很快让众人散场,自己也悠哉悠哉地回了总督府。

过了两天,顾希夷继续给张氏和邓芳娘下帖子,邀请她们去总督府一叙。

张氏顶着宋氏刀子一般的目光,挺直了背带着邓芳娘出门。临出门时,母女两人碰上了邓浚,张氏眼中隐隐透出期待,张浚却期期艾艾道:“不如你们称病别去总督府了,娘会不高兴。”

张氏眼中亮起来的光瞬间黯淡下去,一片死寂。邓芳娘忍无可忍,终于狠狠甩了张浚一巴掌,把自己的手掌都打红了,整只手都在发麻,邓芳娘心中却一阵痛快,“娘当初就算生了只畜生,都比你好!”

到了总督府后,顾希夷还把小汤包抱出来卖萌。张氏母女俩瞬间被萌萌哒的小汤包折服,眼神亮晶晶地看着小汤包,只觉得世上再也没比小汤包更可爱的小孩儿。

见她们终于放松下来,顾希夷搂了搂已经呼呼大睡的小汤包,让他在自己的怀里换了个位置,笑着看向张氏和邓芳娘,状似不经意地开口道:“邓书棋和闵州豪强的往来,你们知道多少?”

张氏和邓芳娘倏然一惊,很快就明白了顾希夷的意思,呆愣在原地。

顾希夷也不着急,含笑看着她们,不慌不忙地等着她们的回答。

良久,邓芳娘咬牙切齿道:“我知道的不多,夫人若是想知道详情,我可以帮夫人去查!”

见张氏似是有话要说,邓芳娘更是急忙道:“娘,在邓浚认贼作母,随意往您心里扎刀子的时候,他就不配做您的儿子了!您要是舍不得儿子,那就先收回我这条命吧!”

张氏叹了口气,伸手抱住了邓芳娘,眼泪滚滚而落,“傻孩子,娘怎么可能舍得放弃你?”

与此同时,萧景曜也来到了照磨所,这里头的卷宗,都是大宝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