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差距
医学本科是5年制，临床课程结束之后接下来就是最后一年的实习。一想到辛辛苦苦4年的理论学习即将要应用于实践，医学生们一个个兴奋得跃跃欲试。
林南他们班最先实习的是外科。班上的同学被分成了好几个小组，分别在普外、胸外、神经外科等科室实习。林南寝室的几个同学都被分到了普外科。
带林南他们这个组的老师叫骆文东，他是本校的外科博士毕业，很年轻，只有30多岁年纪。
初次见面的时候骆文东朝林南递了一支烟。林南上了大学后就不抽这玩意儿了，说道：“我不会。”
骆文东又问：“喝酒吗？”
林南回答道：“大家高兴的时候会喝点。”
骆文东道：“很多外科医生不但抽烟而且喝酒，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是这样的吗？林南摇头：“不知道，为什么？”
骆文东道：“因为压力太大，而且累。”
林南问道：“好像不是所有的外科医生都抽烟喝酒吧？比如，胸外科。”
骆文东点头道：“没错。不过大部分外科医生都这样，所以，如果你今后想要做一名外科医生的话，就必须要有承受巨大压力、不怕苦不怕累的思想准备。”
林南不解地问道：“您说的巨大压力指的是什么？”
骆文东回答道：“对每一位外科医生来讲，在手术的过程中发生特殊情况或者意外都是必然的事情，一旦出现了这样的情况，就会从此在心理上产生阴影，而这样的心理阴影就会成为我们每一个外科医生挥之不去的心理压力。”
林南明白了，他忽然就想起匡知吾曾经在课堂上讲过的那个胆总管位置变异的病人来，问道：“您在手术的过程中出现过意外吗？”
骆文东点头道：“我说了，这对大部分外科医生来讲都是避免不了的事情。”
林南道：“也就是说，有少部分医生还是可以避免的？”
骆文东怔了一下：“当然，比如，像叶疆教授那样的人。”
林南顿时想起那次班上讨论会上陈诵的话来，问道：“骆老师，叶疆教授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骆文东道：“他是一个执着于专业，非常纯粹而且让人尊敬的医学专家。”
林南暗暗惊讶，问道：“可是，有人对他却是截然不同的评价，这是为什么呢？”
骆文东淡淡一笑，问道：“是不是有人说他性格古怪，不近情理，而且还不让自己的学生追求进步？”
林南点头：“据说还有学生和他断绝了师生关系。”
骆文东道：“没错，这都是真的。不过真实的情况是这样的：叶教授的那位弟子无论是在学术还是教学方面都非常的优秀，而且还特别善于处理各种社会关系，当时组织上就准备提拔他为我们医院的副院长，结果却被叶教授强力阻止了。”
虽然林南并不了解冯鹤立教授的学术水平究竟怎么样，但他的教学方式确实非常独特，让人印象深刻。林南不解地问道：“叶教授为什么要阻止这件事情？”
骆文东道：“刚才我已经说了，叶教授是一个执着于学术，而且又是一个非常纯粹的人，与此同时，他要求自己的学生也必须如此。在他看来，一个人的精力和才华都是有限的，一旦陷入繁杂的行政事务之中，就难免会影响到心性，也就会因此不再安心于学术，从而通过权力去获取各种虚名，甚至因此走上犯罪的道路。”
原来是这样。林南道：“可是，这个世界上每个人的追求是不一样的，叶教授那样做似乎确实有些不近人情。”
骆文东苦笑：“没办法，他就是那样的人。而且当时还是他最先朝自己的那位学生说了狠话：如果你真的要去当那个狗屁副院长的话，那就别再做我的学生。”
林南问道：“那后来呢？”
骆文东道：“叶教授的威望在那里摆着，既然他坚决反对，组织上当然就不会再考虑了。其实呢，就这件事情而言，也谈不上谁对谁错，只不过是两个人价值观发生了冲突罢了。”
价值观？嗯，确实是如此。林南问道：“叶教授知道别人对他的那些非议吗？”
骆文东笑了笑，说道：“在这个世界上，那些醉心于科学研究的人大多性格古怪、特立独行，因为他们追求的是学术的完美与极致，所以他们根本就不会在乎那些世俗的东西。其实以前我也不能理解叶疆教授的一些做法，一直到有一天我读到了徐迟的《哥德巴赫猜想》之后才明白，科学家和我们普通人根本就不是同一种类型的人，他们的世界我们普通人根本就不懂。”
林南曾经倒是读过徐迟的那篇报告文学，总觉得里面的陈景润对数学的追求纯粹得让人觉得不真实。此时听骆文东如此一讲，这才明白这个世界上可能还真的存在着那样的人。林南问道：“骆老师，那您当时为什么没有报考叶教授的研究生呢？”
骆文东苦笑：“报考了，可是面试的时候没有通过。那天在面试的时候叶教授只问了我一个非常简单的问题，我觉得自己回答得还不错，可是最终却被淘汰了。”他拿起面前的那只烟盒在桌上轻轻拍了拍，“当时我就坏在这个东西上面。”
林南问道：“叶教授不招收抽烟的学生？”
骆文东摇头道：“那倒不是。他也要抽烟的。当时我去面试的时候特地买了一包好烟，见到叶教授后就恭恭敬敬地给了他一支……后来我才知道，自己错就错在这个刻意上面，很可能是叶教授因此觉得我不够纯粹。”
林南目瞪口呆，同时又悠然神往，说道：“这个人确实很奇怪啊。”
骆文东看着他：“如果你要考他的研究生的话，就必须从现在开始努力，先从基础开始，给病人备皮、拆线、换药，一步一步地来。”
在林南看来，输液、备皮、拆线、换药都是非常简单的事情，毕竟他对这一切早已熟悉。
事实上也确实是这样，才刚刚开始实习不到3天的时间，林南所表现出来的与众不同就引起了骆文东的注意，他问道：“你曾经去医院实习过？”
林南回答道：“我伯父是我们县医院的外科主任，我曾经在他那里实习了整整一个暑假。”
骆文东道：“难怪。不过你千万不要自满，你现在做的这些事情对于一个外科医生来讲连入门都还算不上。”
林南点头：“我知道的。”
骆文东道：“普外科的病人大多是多发性疾病，常规手术比较多，对于实习生来讲这是最好的科室，所以你一定要珍惜这样的机会。”这时候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对了，25床病人的伤口愈合得差不多了，你去动员他尽快出院。”
三甲医院，特别是像医科大学附属医院这样的教学医院，床位是非常紧张的，一旦病人痊愈就要去说服他们尽快出院。
25床病人是一位阑尾炎患者，林南没有看到这个病人的手术过程，因为那时候他还没有开始实习。不过从病历记载的情况来看，病人早在数天前就已经放屁，这说明病人的肠道功能已经恢复而且通畅，再加上病人最近几天的饮食和大小便都比较正常，伤口也愈合得比较好，从各方面的情况看都完全符合出院的条件。
当林南端着换药盘进去的时候，25床的病人半卧在病**看电视，一旁的家属正将削成牙的苹果喂到他的嘴里。林南笑道：“看来恢复得不错呀。”
病人皱眉道：“我觉得伤口痒得很，是不是感染了？”
林南道：“我昨天给你换药的时候没发现有感染的情况啊。我再看看。”说着，他去摁着按钮让病人随着病床平躺了下来，轻轻揭开纱布后仔细看了看，“伤口很干燥，没有感染，你觉得痒是因为伤口在长肉。我现在就给你拆线。”
病人道：“既然伤口还在长肉，那就等它完全长好了再拆线吧。”
林南笑道：“那样的话缝线就会被长出来的肉包裹住，那时候拆线不但会很痛，而且反而容易造成伤口的损伤和感染。所以，现在才是拆线最好的时候。”
病人道：“那好吧。”
林南给病人的伤口消了毒，将缝线剪断后再用镊子一根根拉出来。拆线最关键的就是拉出缝线的过程，需要用力稳定、速度均衡。当拆线完毕后病人也禁不住夸奖：“你的技术很不错，我没什么感觉就结束了。”
林南道：“主要还是因为你的伤口愈合得好，缝线没有粘连的情况。”他随即对病人家属说道：“明天就可以出院了，今天下午你们就可以去把出院手续办了。”
病人道：“我还想住几天呢，万一伤口感染了怎么办？不就是住院费么，我无所谓的。”
林南笑道：“我知道，住这种单人病房的肯定都是非富即贵的病人，当然不会在意这点住院费了。不过对于你们这个阶层的人来讲，人脉关系也是很重要的不是？后面等着住进来的病人和你一样也是个大老板，如果你能够早些出院的话也就相当于和他结了个善缘，你说是不是？”
病人听了后点头道：“你说得很有道理，那我就听你的，明天就出院。”
骆老师对林南的表现很满意，还夸赞了他的心理学学得不错，接下来他又吩咐道：“25床的下一个病人明天入院，我们是教学医院，对病历书写的要求比较高，如果你的病历不符合要求的话我是不会签字的。”
住院病历是病人入院时候的病案记录，同时也是诊断和治疗的依据。实习生没有处方权，所以，无论是病历还是处方都必须经过老师签字之后护士才会执行。
病历的内容其实就是一个采集病史和全身体检的过程，其内容包括病人的基本情况以及既往病史、现病史、体格检查、临床诊断、实验室及器械检查等等，可以说是事无巨细，当然，病历的写作是有非常正规的固定模板的。
林南研究过病历写作的模板，发现它正如当初学习《诊断学》时候的感悟一样，其内容无外乎望、闻、问、切，其中病史采集的部分就是问，而体格检查却包含了望和闻，除此之外，如果将实验室和器械检查看成现代医疗技术条件下的“切”也是说得通的。
教学医院的病床确实很紧张，除了急性手术病人之外，其他的都需要提前预约。新的25床病人入院后，林南的第一时间就是去采集病史和对他进行全身体格检查。这时候骆文东进来了，他见林南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说道：“做你该做的，我在一边看着。”
于是林南按照病历的标准模板开始询问病人的基本情况，其中包括姓名、年龄、籍贯、职业、家庭住址等等。随后就是按照人体的各大系统询问既往病史，这部分内容非常详细，可以说是从头到脚都问了个遍。
接下来开始体格检查。体格检查的顺序和询问既往病史一样，需要检查到病人的每一个部位，其中包括心脏的叩诊、主要淋巴结是否有异常，甚至包括病人的睾丸是否对称等等。当然，如果是女性病人的话，下面隐私部位的检查可以忽略，毕竟这里是外科病房。
花费了接近1个小时的时间，林南才终于完成了病人入院病历要求的大部分内容。再接下来就是针对病人的具体情况考虑需要做哪些实验室和器械检查，除此之外还有最为关键的麻醉过敏实验。
骆文东一直站在旁边看着林南做完了所有的一切，这时候他才说了一句：“你是初次采集病史和对病人进行全身检查，总的来说很不错，如果要让我给你打分的话，我可以给你80分。”
林南觉得自己并没有遗漏下什么，问道：“骆老师，我的问题出在什么地方？”
骆文东道：“两个问题：第一，这个病人的形体偏胖，要考虑胆结石合并糖尿病的情况，但是你在询问既往病史的时候没有考虑到这方面的问题；第二，对于初学者来讲，要按照从上往下，从左往右，由外向内，左右对比，由前胸、侧胸再到后背的顺序进行听诊，只有这样才不会遗漏掉重要部位的并发症。”
林南顿时明白了，即使是有标准的固定模板，也一样需要根据不同病人的情况有所侧重。
骆文东问林南：“25床的病人，你诊断为‘泥沙型胆结石’的依据是什么？”
林南回答道：“门诊X光片显示，这个病人的胆结石是以泥沙型为主。”
骆文东惊讶地看着他：“你能够看得懂X光片？”
林南点头。
骆文东去拿出一张X光片放到阅片灯上，问道：“你看看，这张片子是什么个情况？”
这是一张胸片。林南过去仔细看了一会儿，说道：“肺纹理增粗，说明肺部有感染，除此之外似乎并没有什么大的问题。”
骆文东又拿出一张片子放了上去：“这一张呢？”
林南又仔细看了看，说道：“好像有一个比较小的占位性病变。这是CT片吧？如果是核磁共振片子的话应该更清晰一些。”他比对了一下刚才的那张X光片，问道：“这是同一个病人的片子？”
骆文东道：“是的。我也是从本科生过来的，据我所知，很少有学生能够在你们这个时候看懂这样的片子啊，你是怎么做到的？”
林南回答道：“其实我在最开始学习《医学影像学》的时候也感到很吃力，后来我发现，自己看不懂那些图像的根本原因在于习惯性的视觉概念影响到了对这一类图像的认知，而解决这个问题的关键在于两个方面：一是要充分了解它们不同的成像原理；二是要熟悉人体正常的解剖结构。”
骆文东点头道：“确实是这样。你继续说下去。”
林南道：“比如X光片，它的成像原理就和老式相机拍摄的底片一样，只有黑白两种颜色，因为骨骼是致密结构，成像后的底片变成白色，而对于胃肠、肺之类的空腔器官成像后的底片反而是黑色的，一旦它们发生炎症或者癌变，其组织就会变得致密起来，所以成像后底片的颜色就会接近白色。而B超的原理利用的是超声波的穿透性和回声，超声波在穿透不同组织时候的回声是不一样的，与X光片的平面结构完全不同，它展现出来的是各个组织器官的断面图像，极具实体感，更接近于人体真实的解剖结构。再比如CT和核磁共振，其实它们的图像都是断层扫描的结果，只不过前者利用的是X射线或者γ射线，而后者的工作原理是磁共振成像技术。对于这一类影像来讲，关键是要了解某个断层正常的解剖结构，只有在此基础之上才能够识别出其中的异常。”
骆文东感叹道：“你确实有些与众不同，难怪匡老师那么看重你。”
林南这才明白，骆老师如此耐心教授、看重自己原来是因为匡知吾的缘故，与此同时，他又想到了那次在停尸房解剖的时候钟师姐说过的那句话来，问道：“骆老师，你每次夜班的时候我可以来和你一起值班吗？”
骆文东诧异地问道：“为什么？”
林南道：“我希望能够获得比其他同学更多的学习机会。”
实习生也是要上夜班的，只不过他们的值班顺序是以学生为单元。两天过后，骆文东值夜班的时候林南也去了科室。
当天学生这边值夜班的是祝衡阳，他惊讶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林南道：“今后骆老师值夜班的时候我都会来。我给他说好了的。”
祝衡阳似乎明白了为什么，笑着说道：“夏芸芸不在，你的日子确实有些难熬。”他叹息了一声：“估计你和我一样，只有寒假才可以见到自己的女朋友了，这夫妻分居的日子不好过呀。”
去年夏天的时候赵小兰已经大学毕业，回到家乡做了一名中学老师。这一刻，林南一下子就想到了韩冲。他也应该毕业了吧？不知道现在他在什么地方上班……林南正在发呆，就听到祝衡阳问道：“你和夏芸芸睡过觉没有？”
林南摇头：“芸芸说结婚了才可以。”
祝衡阳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你真傻呀，这样的事情怎么能听她的呢？”
林南道：“我觉得这样挺好的，爱情嘛，还是纯粹一些为好。”
两个人正在实习生值班室里面闲聊着，夜班护士进来说道：“来了个急诊病人，骆医生让你们马上去治疗室。”
林南觉得有些奇怪：急诊科的病人怎么跑到住院部来了？难道是骆老师的熟人？
结果到了治疗室之后才发现并不是那么回事。病人是一个20多岁的年轻人，因为赌博输了太多的钱，懊悔之下就用铁锤砸了自己的手，造成左手除了拇指之外其他手指的指尖全部碎裂。骆文东说道：“这样的情况急诊科没办法处理，就送到这里来了。”
看着病人血肉模糊的手，林南问道：“像这样的情况应该如何处理？”
骆文东去拿过来一瓶生理盐水递给祝衡阳：“我已经给他做了局部麻醉，你慢慢朝他手指上倒，林南用棉签将碎掉的部分清理掉。”
很快地，病人手指上的血和碎肉、碎骨屑就被清理干净了。骆文东仔细观察了一下，说道：“幸好他当时本能性地将手缩了一下，不然的话他的整个左手掌就完全废掉了。不过他的这几根手指的尖端必须要切掉，不然就会因为血供不足坏死掉。”
林南不禁感觉到背心有些发凉，问病人道：“干吗对自己那么狠？”
病人苦笑着说道：“家里的房子都被我输掉了，老婆也跑了，我恨死我自己了。”
祝衡阳问道：“既然你已经醒悟了，干吗还要采用这样的方式啊？”
骆文东道：“这还需要问啊？输了就想把输掉的赢回来，赢了还想继续赢下去，从而使自己的占有欲得到进一步的满足，这就是赌徒心理，这就是人的欲望啊，很难克制的。”他说着，从旁边的手术盘里面拿起医用钳将病人食指前端破碎的骨头“咔嚓”一下夹掉了，鲜血一涌而出，病人在那一瞬间发出了“啊”的一声大叫。
祝衡阳顿觉头皮发麻，问道：“是不是麻药的作用过去了？”
骆文东问病人：“需不需要再给你打一次麻醉？”
病人额头上的汗水直往外冒，咬牙道：“不，我要永远记住这样的痛。”
骆文东对祝衡阳道：“给他包扎止血。”
祝衡阳的手直发抖，对林南说道：“你来吧。”
其实林南也对眼前血淋淋的场景有些发怵，不过他毕竟有过一个人在停尸房里面缝合过尸体的经历，深呼吸几次后就过去用酒精将病人的食指消毒之后快速地包扎好了。
骆文东满意地点了点头，将医用钳放到了手术盘里面，问道：“接下来你们处理吧，记住，一定要把碎掉的骨头全部去掉。”
他说完后就离开了治疗室。林南对祝衡阳说道：“我来用钳子夹，你负责包扎怎么样？”
祝衡阳急忙道：“我看着心里面发麻，要不我负责抓住病人的手？”
林南无奈道：“那好吧。”
接下来林南开始用棉球清理病人的中指，待看清楚了指尖骨头碎裂的地方后去将医用钳拿了过来，不过却发现自己的手抖动得厉害。病人也很是害怕：“别抖呀，快点啊……”
林南又深呼吸了几次，咬紧牙关用力朝下夹了下去。病人再一次“啊”的一声大叫了起来……
也就在刚才那一刻，林南似乎懂得了骆老师所告诉过他的那种压力，不过他的手却不再像先前时候那么地抖了，他很快就消毒然后包扎好了病人的第二根手指，接下来的动作也越来越从容与熟练。
病人离开后祝衡阳还在那里心有余悸，他看着自己的手指说道：“这个人对自己真狠，这得多痛啊。”
林南将手术钳在他面前晃了几下，笑道：“所以你今后千万不要去赌博，不然我就用这东西把你的手指一个个夹下来。”
祝衡阳一哆嗦：“我绝不会的，想起来就害怕。”
这时候值班护士进来对祝衡阳说道：“来新病人了，急性阑尾炎，赶快去把病历完成了。”
急性阑尾炎虽然必须尽快做手术，但手术前最基本的化验以及药物和麻醉过敏实验是必须要提前做的，而这个时间段也正好可以用来完成病历。林南拍了拍祝衡阳的胳膊：“你的事情，赶快去。”
祝衡阳的病历才完成了一半就被骆文东叫走了：“估计病人的阑尾还没有化脓，得尽快给他做手术。走吧，跟我去手术室。对了，你去把林南也叫上。”
林南当然很高兴，放下手上的解剖图谱就跟着去了。
江南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的手术室条件可是要比县医院好多了，地上是一尘不染的塑胶地板，洗手台的水龙头也是自动感应的，而且喷洒出来的是温热水。骆文东问道：“手术前洗手的过程你们已经学过，都还记得吗？”
林南点头。祝衡阳回答道：“大致记得。”
骆文东道：“你们一边看着我洗手一边学。”
接下来骆老师很快就发现林南的动作可是要比祝衡阳熟练多了，问道：“你以前也进过手术室？”
林南回答道：“是的。不过只是参观，还从来没有实际操作过。”
骆文东一边洗手一边问道：“阑尾炎手术的过程《外科学》里面有，祝衡阳，你先说说步骤。”
这个问题在解剖学课上的时候匡知吾就专门作为例子讲过，后来动物外科模拟的也是这个手术的过程。祝衡阳回答道：“在右下腹的位置划开皮肤和脂肪层，分别顺着肌肉的方向将腹外斜肌、腹内斜肌和腹横肌拉开，然后划开腹膜，寻找到阑尾……”
骆文东听他讲完后满意地点了点头：“回答得不错，就是这样的过程。”
洗完手在乙醇中浸泡足时间后，骆老师带着祝衡阳和林南去往手术室。手术室的门自动打开了，祝衡阳“啧啧”赞道：“真先进呢。”
林南也道：“我们县医院手术室的门还需要用后背去顶开，太落后了。”
麻醉师已经给病人完成了全身麻醉。护士过来替他们3个人穿上了手术服，然后他们自己戴上了塑胶手套。骆文东吩咐林南道：“你去给病人消毒吧。今天是祝衡阳的夜班，这次的手术就由他做。”
林南当然不会多说什么，即刻去到手术台处开始给病人消毒。他曾经在县医院实习过，也在手术台前听过并亲眼见过伯父给手术病人的消毒过程，所以操作起来还算得上是有条不紊。
骆文东一直看着他完成了整个的消毒过程，说道：“不错。祝衡阳，知道怎么铺单吗？”
祝衡阳摇头。骆老师对林南说道：“你会吗？”
林南点头：“我伯父教过我。”
骆文东道：“那你来吧。”
林南很快就铺好了无菌巾，骆文东满意地点了点头，对祝衡阳道：“开始吧。”
祝衡阳站到了手术台前，深吸了一口气之后用手术刀朝着手术区域切了下去。这时候骆文东忽然大声道：“怎么搞的？看看你的这个切口……”
这时候林南也看到了，原来祝衡阳刚才在下刀之前没有用手绷紧病人的皮肤，结果因为皮肤的弹性造成创口变成了一个弧形。祝衡阳顿时慌了，急忙用手术刀在旁边又划拉了一下，结果就出现了一个反方向的弧形创口，两道创口形成了一个括号形状。
“停下，马上给我停下！”骆文东气急败坏，“谁让你又来一刀的？你看你干的好事！这样一来中间的皮肤就没有了血供，会坏死掉的你知不知道？！”
祝衡阳被吓坏了，站在那里不知所措。骆文东朝着他大吼：“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你这么笨的学生，你给我出去，马上给我离开这里！”
祝衡阳羞愧得满脸通红，灰溜溜地离开了手术室。
祝衡阳做动物外科手术的时候从来没有犯过这样的错误，很显然这次确实是心里面慌乱所致。林南道：“骆老师，你看，伤口的两头并没有连在一起，应该不会因为血供的问题造成坏死。”
骆文东摇头道：“我生气的原因不是这个，而是他刚才一点都不用心，连最起码的步骤都搞忘了。这是病人呢，不是实验动物……林南，那你说怎么办？”
林南道：“先将其中的一道创口缝合，然后将就另外的那道创口继续下去，虽然伤口愈合后不大好看，但至少不会缺血坏死。”
骆文东点头道：“也就只能这样了。那就由你来做吧。”
林南去到刚才祝衡阳的位置。虽然最开始的时候他的动作有些僵硬，但很快就适应了下来，一步步操作下去后就看到了白色的腹膜，他用手术刀轻轻将它划开。就在这时候，病人的阑尾竟然一下子就跳了出来。骆老师很是惊喜：“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情况，你的运气太好了，病人的阑尾正好在这个地方。”
林南也觉得非常的神奇，说道：“其实是祝衡阳的运气不错，可惜的是他太紧张了，没有开好头。”
骆文东却摇头道：“心浮气躁是当不好外科医生的，我对他发脾气是为了让他今后不要再犯类似的低级错误。好了，把它切掉吧。”
林南将阑尾切掉后用双氧水消毒了阑尾根部的创面，结扎后正准备开始缝合腹膜，这时候骆老师忽然说道：“等等。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腹部手术的过程中有时候会因为疏忽将器械或者纱布遗留在病人的腹腔里面，从而造成腹腔感染、肠梗阻、肠坏死、肠穿孔等并发症。林南豁然醒悟：“对不起，我确实是搞忘了。”他对旁边的护士说道：“麻烦清点一下手术器械还有纱布。”
骆文东道：“虽然出事的概率很小，可是一旦发生就是严重的医疗事故。”
林南悚然一惊，只感觉到后背凉飕飕的。
“我是不是不适合学医啊？”祝衡阳颓丧地问林南。
林南安慰道：“第一次都这样吧？刚才我在关腹之前还差点忘了清点手术器械和纱布呢。”
祝衡阳问道：“骆老师骂你没有？”
林南道：“当然骂了，比你划那一刀的时候还要气急败坏。没事，我们不是学生吗，不犯错误反倒奇怪了，你说是不是？”
听他这样一讲，祝衡阳的心情这才好了些。林南问道：“衡阳，我发现你最近的状态有些不大对劲，是不是因为赵小兰不在你身边的缘故？”
祝衡阳问道：“我的状态怎么了？”
林南道：“具体的我也说不上来，就是觉得你似乎不应该犯那样的错。”
祝衡阳沉默了片刻，说道：“也许吧。”
自从刚刚实习的时候与骆文东有过那一番交谈之后，林南就开始心心念念着想要去观摩叶疆教授的手术。
叶疆教授是附属医院的大外科主任，他主要的课题研究方向是神经外科，如今陈诵就在这个科室实习，于是林南就去找到了他。
陈诵听了他的想法后不住摇头：“我们本科实习生是不可能有机会观摩到他的手术的，就连硕士生都没机会。”
林南道：“我只需要你帮我提供叶疆教授做手术的消息，其他的事情我自己想办法。”
陈诵问道：“你能够想到什么样的办法？”
林南见他满脸警惕的样子：“我现在还没想好。既然你觉得不大可能，那就算了吧。陈诵，你们这一组在神经外科实习的情况怎么样？”
陈诵苦笑着摇头：“这个科室都是大手术，我们根本就没有机会亲自去做，最多就是把最后缝合的部分交给我们。天天在这里给病人换药、备皮，烦死了。”
这样看来，普外科确实是实习生最好的地方。林南安慰道：“本科实习生本来就学不到多少东西，主要还是要靠今后在临**慢慢积累经验。我们班上就你一个人完全符合推免研究生的条件，今后学习和提高的机会多得很，你担心什么？”
陈诵点头道：“这倒是。”这时候他才忽然意识到林南的想法，“你是不是已经决定准备考叶疆教授的研究生了？”
林南含糊其词道：“目前只是有了这样的想法。”
陈诵劝道：“林南，虽然我们以前发生过一些小矛盾，但我一直以来都是很佩服你的。作为同学，我劝你一定要慎重考虑这个问题。”
林南见他说得真诚，点头道：“我会慎重考虑的。”
虽然被陈诵拒绝，不过林南并没有因此放弃。他随后又去找到了乔雅兰。
自从得到了林南的帮助之后，乔雅兰就没有再出现补考了。乔雅兰听了林南的想法后满口答应：“我会时常注意科室里面有关叶疆教授的手术安排的。”
林南很高兴，问道：“你就不问我接下来怎么做？”
乔雅兰道：“你那么聪明，肯定会有办法的。”
是啊，总是会有办法的。林南心里想道。
1周过后，林南终于从乔雅兰那里得到了消息：叶疆教授将在两天后亲自给神经外科的11床病人做手术。
林南问道：“11床病人是个什么情况？”
乔雅兰道：“这个患者右臂撕裂性损伤，需要做神经移植。”
原来就是叶疆教授发明的那个手术。林南大喜，他随后就去找到了骆文东：“骆老师，叶教授做手术的时候有什么办法可以进入手术室里面去观摩？”
骆文东皱眉道：“除非是叶教授的博士生，或者神经外科副教授以上级别的医生，在一般情况下，其他人是不允许进入的，你就不要在这件事情上面费脑筋了。”
看来想让他帮忙是不大可能的了。林南回到实习医生值班室，见祝衡阳、李敢和赵宏亮都在，心里面顿时一动，问道：“后天上午你们谁有手术？”
赵宏亮道：“我有个病人，乳腺癌。”
林南很高兴：“太好了，到时候我去观摩一下。”
两天后的这天上午，林南跟着赵宏亮一起去了手术室，洗手后换上了手术服。
乳腺癌切除属于大手术，需要大范围清扫可能癌变的组织，本科实习生最多只能做助手。林南在一旁观看了一会儿之后就悄悄离开了手术室。
林南从乔雅兰那里知道了叶疆教授所在的手术室，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就溜了进去。
没想到林南刚刚进入手术室里面就被一位护士发现了。这位护士发现他身上穿着手术服，问道：“你是谁？是不是走错了手术室？”
林南有些不知所措：“我，这个……”
这时候叶疆教授转过身来看了林南一眼：“出去！”
林南急忙拉下了脸上的口罩：“叶老师，是我，我叫林南，校庆的时候听过您的讲座，您还问了一些问题。我想看一下您做手术的过程，可以吗？”
叶疆教授这才想了起来，指了指一个方向：“站到那里去，你的手已经被污染了，距离手术台远一点。”
林南大喜，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林南站在手术台尾，此时他才注意到这台手术除了叶疆教授之外，还有3位医生在给他当助手，而且患者的身上有多处创口。他很快就明白了这是选择、分离膈、胁间和颈丛神经运动支与神经移植同步在进行。像这样多人同时进行手术不但能够大大缩短手术的时间，而且更能够保持移植神经的活性。
叶疆教授的手非常稳，在分离神经的过程中可以说真正做到了细致入微，细小的神经支在他的手术器械下面毫发无伤。其他几个年轻医生的技术非常熟练，在神经移植的过程中都是有条不紊，缝合的技术让林南赞叹不已。
这台手术做了3个多小时。手术台上的几个人配合默契，整个过程就如同一台交响乐般充满着艺术的美感，林南不禁叹为观止，仿佛忘记了自己的所在。
“那个谁？你看完了这台手术后有什么感觉？”一直到手术结束，当叶疆教授询问的时候林南才豁然惊醒。
叶疆教授“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