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换魂
眼见孝恭手中宝剑白如霜雪,李大亮扑通一声已跪倒在地,一面磕头如捣蒜一面叫道:“王爷饶命!王爷饶命!小人只为贪些银钱,这当真不是小人的主意!”众人谁也想不到这李大亮也是假冒的,一时哑然,再看李洪面如土色,双腿战栗,竟似再也站立不住了。孝恭哼了一声道:“你瞒别人倒也罢了。李大亮曾与孤同征辅公袥,他英雄了得,怎会是你这副模样?快讲,你究竟是什么人!”那人趴在地上哭丧着脸道:“小人是泾阳人,名叫胡征。只因脸上这条刀疤,相熟的都叫我刀疤胡。少壮时也曾在瓜州凉州守过边,年岁大了才回到泾阳,谁知正赶上关内道遇蝗灾,泾阳百姓苦到卖子换食,小人也只得到了长安烂泥曲作了名雁户。那日……”说到此处,胡征看了看李洪,咽了口唾沫,接着说道:“那日这李公子找到我,说知我在西凉呆过,倘我肯假扮凉州都督李大亮,便给我二两银子。小人三天都不曾吃饭,才猪油蒙了心生出贪念应了下来……至于其他,小人实是不知。”他本来一直小心翼翼,不敢说话,如今一口气说完一堆话,似乎耗尽了所有气力,萎顿在地上却还挣扎着要再磕几个头。
孝恭点了点头,对李洪道:“为何要他假冒凉州都督,给我从实招来!”李洪只望着惜梦,落下泪来,也跪倒在地道:“小人是凉州人,举业不成也来到长安作雁户。长安物贵,我苦捱了几年没攒下什么银钱,没脸回家乡。年纪渐长,父母时常捎话催我娶妻,还说在凉州已帮我定了门亲事,只是……只是……”孝恭冷笑道:“只是你在长安呆了几年,哪里还看得上凉州的女子。”李洪面如死灰道:“我只想留在长安,便是做苦工也不想再回凉州了。”孝恭道:“因此便想出假冒朝廷命官骗婚的主意?”李洪急道:“并非如此!我虽是雁户,在长安住久了,也见过些公子穿了绫罗衣衫打马游春,心里时常羡慕,又想自己终日辛劳,真是惨然无欢。那日东家开恩多与了几个银钱,我便咬牙置了时新袍衫,挣袜丝鞋,与东家的一个哑巴伴当去玄都观游玩。不料那日却见到了……见到了惜梦。”他说到此处,将头埋下,声音哽咽,再也说不下去。惜梦奔了上来,握住他的手,又伸袖擦去他脸上泪水。李洪看着惜梦道:“我只觉自己活了二十余年,从未见过如此美貌的女子。心想如与她错过了,不知何年能见哩。”惜梦听他说到这里,一面微笑一面落泪。李洪接着道:“可看她穿戴,分明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我生这非分之想岂不是癞虾蟆想着天鹅肉。又瞧了她几眼却觉得好似梦里见过,越看越是眼熟,心想便与她说上几句话儿也好。猛然间生出个主意,只因我知道凉州都督也姓李叫作李大亮,便冒了他的名目,实只盼能与惜梦再见上一面。谁知与她相会了几次,竟是……竟是情投意合。”说到这里,李洪声音越来越小,惜梦也是脸上一红。孝恭听到这里面色稍和,道:“原来还是个情种。然后怎样?”李洪又道:“只是欢时易过,转眼我银钱用尽,无奈只得说回了西凉。其实昏天黑地作了几月苦力,才又积攒些银两。我既瞒了惜梦,只得千方百计圆谎,后来打听到原来烂泥曲住个凉州老军,便请了他来假扮凉州都督……”孝恭道:“你不曾想过有谎言戳破那一日吗?”李洪摇摇头道:“我只知与她多相见一次便多一次欢喜。”说罢只顾呆呆凝望惜梦,竟似痴了一般。
惜梦见他言辞诚恳,心中激**再也忍不住,叫道:“傻冤家!”便说了自己与小宴等人假扮中郎将常何之事,说完两人悲不自胜,抱头痛哭。哭了一阵,惜梦拉了李洪拜倒在孝恭面前道:“我二人欲根深重,遂失本性,违了朝廷律法,甘领罪责。”孝恭道:“既然如此,就罚你们两人流放到安西,终生不得回长安吧。”小宴在旁叫道:“王爷,罚得太重了。他两个虽是罪人,却可怜各俱有情才有此异事。”孝恭道:“罪人?罪人就是你了。这假冒常何的主意不是你出的吗?”小宴扑哧一笑道:“那认义女的主意可是王爷出的啊。”孝恭骂道:“鬼丫头。依你说该怎么罚?”小宴道:“何不玉成这二人,也是段佳话。”孝恭道:“嗯,虽是罪人,不能不罚,却是有情人……这样吧,我代房夫人作主,罚你二人就在此拜天地成亲。”李洪与惜梦都吓了一跳,小宴许观等人却都是又惊又喜。孝恭道:“怎么?又不乐意吗?”二人呆了一呆,齐向孝恭拜倒。孝恭笑道:“应该拜天拜地,拜我作甚?你们给大伙儿添了不少麻烦,当罚你们无论祸福贫病,终生不可离弃。”李洪与惜梦脸上泪迹未干,心中却都喜乐无限,环顾庭内都不知要怎样感激众人才好。孝恭叹道:“若彼此当真有情,旁的都不打紧。漫说你们是烂泥曲里的雁户,燕婉园里的姑娘,便是青龙寺里的和尚,水月庵里的尼姑,又有何妨?”这番话说完,众人无不点头,许观也觉句句好似说到自己心坎上,寻思:“小宴也是燕婉园里的姑娘。可只要我们两个真心相好,旁的又算得了什么?”小宴不知他此刻所想,见这出好戏如此收场,也开心不已,拉了许观道:“咱们去买些红烛来,好给惜梦姐姐办喜事吧。”
常何在旁瞧了半天,总算明白了些内情,走到陆淮面前从上至下、又从下至上仔细打量。陆淮被他一对牛眼看得心下惴惴,讪讪道:“常将军,得罪了……”常何摇摇头道:“你又老又胖,容貌丑陋,一点也不像我。让你来扮我太委屈老子了。”听他说别人丑陋,众人都是莞尔。陆淮红着脸也不知说什么好,只得陪笑道:“将军雄姿英发,在下自是难比。”常何听他言语面露喜色,正要开口说话,忽听飕的一声,血光四溅,一柄短剑已插上他右胸。王秀叫道:“将军!”忙喝令那队军士冲上来,只是他叫声未止,身子已重重摔落在地上,脖子上也多了柄短剑,剑柄上的穗子已被渗出的鲜血染红了,却还微微颤个不停。
有两个军士抢上去抱起王秀,哭道:“王校尉!”王秀气若游丝,挣扎着说道:“我……我不成了,你们保护……保护将军。”说完倒头而亡。两个军士泪涟涟想去搀扶起他尸身,猛听得头顶金铁交鸣一声大响,吓得都是手脚一抖。只见一个大铁锤与一柄铁剑从空中落在身旁,大铁锤砰的一声在院中砸了一个深坑,铁剑则似小鸟归巢一般飞到趴着酣睡的郭三背上。一面院墙轰隆隆作响,现出个大洞。烟尘缭绕间,从墙壁破洞里闪入一名蒙面黑衣大汉,手持大铁锤大踏步走了进来。许观与小宴见了,立刻认出此人是燕婉园里会过的那名刺客。许观问道:“小宴,你看这人真是阿赫莽吗?”小宴道:“虽瞧不见面孔,看身形倒也相似。”又道:“这人来作刺客,却用大铁锤这样的笨重兵器,当真了得。”
那蒙面大汉走到常何身旁,几个军士见他声势骇人,都不由自主退了几步。一直趴在桌上的郭三却忽然伸了个懒腰,直起身子道:“是谁在吵吵闹闹,扰我好梦?”蒙面大汉看了他一眼,并不理会,高高举起大铁锤朝常何砸将下去,却听又是一声巨响,那柄铁剑不知几时飞了过来又接下这一锤。郭三叫道:“好大力气!”并不离桌,只伸出两个手指轻轻勾动,铁剑在半空中嗡嗡作响,朝蒙面大汉急攻数招。那铁剑刺、劈、挑、抹,竟如同有个活人在亲手使动,正是茅山绝学御剑术。只是剑虽快,蒙面大汉的身法却更快,但听剑风嘶嘶,并没有一剑刺中对方,反被蒙面大汉瞧准空子,发力一锤击在铁剑上。那柄铁剑如同被射中的鸟儿一样,当的一声落在地上。
郭三大呼小叫道:“啊呀!小青!”跑上前去双手捧起铁剑,满脸心疼。小宴在旁对许观笑道:“原来那把剑的名字叫小青,还真有趣。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有几把剑叫作小黄小白。”许观道:“你别光说风凉话,还不快帮帮郭兄。”小宴道:“不急,不急,他还输不了呢。”只见郭三道:“这也挡不住你,再接我这一招。”单掌当胸,口中念念有词,大喝一声:“摄!”伸掌平推出去,掌心现出一圈白色光晕罩向蒙面大汉,使的正是茅山道术摄魂咒。这门道术是南朝时茅山宗的第九代宗师陶弘景所创,原本叫作静魂咒,能助修道人聚神静心,调息养气。到了隋末,茅山宗第十代宗师王远知感怀时世,觉得天下鼎沸,百姓涂炭,纵然身在方外,又如何“静魂”,遂将此咒改成一门威力惊人的道术,能摄人精魂,盼能有一日为平天下者所用。后来茅山弟子嫌静魂咒名字名不符实,便改叫摄魂咒。
郭三一掌拍去,蒙面大汉微微侧身,手上忽然多了一面光洁如镜的小圆盾。郭三掌中所吐光晕射到盾上全被反射而回,正击向站在一旁的小宴。许观见了想也不及想,忙奋不顾身抱住她,那道光晕呼的一声正击在他背上,许观顿觉天旋地转,隐隐听到郭三叫了声:“糟糕!”便昏倒在地。小宴见许观忽然倒在地上,不由心惊胆战,忙俯身抱起他身子大声呼唤,许观歪着头却全无回应。小宴心里一急,抓住他双肩使劲摇晃,两行泪水已忍不住滑落下来。郭三奔上来对小宴道:“不要紧,我来救他。”小宴大喜,忙让郭三搀住许观道:“你快看看!”郭三盘膝坐下,将许观横放在自己腿上,一手抚在他头顶默默念咒,谁知只念了一句竟然仰天倒下,也晕了过去。小宴心中更是慌乱,只觉眼前一片漆黑,不知如何是好,见那蒙面大汉从地上拾起大铁锤,心里猛地生出个念头:“这人害死了许郎,我先杀了他报仇!”
她心到手到,纵身而起,金蛇长鞭直攻向蒙面大汉的胸口。蒙面大汉举锤封挡,见她双眼通红,势若癫狂,出手快如鬼魅,也退了几步不欲与她缠斗。两人拆了几合,忽听嗡嗡声大作,郭三的那柄铁剑小青又飞了过来攻向蒙面大汉。小宴回头看去,不禁又是惊喜又是奇怪,只见许观站起身来,居然还在伸手指挥铁剑攻击。蒙面大汉两处夹攻下丝毫不乱,手中大锤抡开,长鞭铁剑磕上只是金星飞舞却都攻不进去。孝恭见他这路锤法虎虎生风,威猛无俦,不由捋须赞叹,心道:“不知这蒙面人是谁,想我戎马半生,所见能有这等好武艺的也是屈指可数。”蒙面大汉大锤越舞越急,一锤紧似一锤,许观叫道:“小宴,你退开。”小宴跃到一旁,见许观居然也会御剑术,不由满腹狐疑。
许观对蒙面大汉道:“你这家伙真不识好歹,你道我便真胜不了你?”伸出食指隔空一点,铁剑呜的一声变得通体碧绿,剑刃上现出青色的火焰来。那铁剑风行电掣般刺向对手,蒙面大汉提锤一架,硕大的铁锤竟好似瓜果一样被剑上的青色火焰劈开,化为两个半球状的铁块落在地上。铁剑斩开大铁锤,在空中兜了个圈子挟带青色火焰又俯冲过来,蒙面大汉亮起那面小圆盾正挡住这一剑,一时间青色火焰飞溅,铁剑龙吟一声又回到半空之中,那面小圆盾却是丝毫无损。
蒙面大汉用圆盾护身,正要朝许观奔去,忽觉后颈上一痛,伸手摸去满是鲜血,原来中了一只羽箭。低头看去,竟是倒在地上的常何挣扎着射了一箭。常何伤后乏力,这一箭并未重创敌人,只是蒙面大汉略一迟疑,那铁剑已飞来抵住他咽喉再也躲闪不开了。常何摇摇晃晃站起来道:“你扎我一剑,我回你一箭,大家算扯平了。”见蒙面大汉被制住,王秀手下那几名军士冲了上来,各持刀剑抵住他脖项背心。
小宴忙奔到许观面前,朝他胸口一通猛击,叫道:“你这死人!连御剑术你都会,到底瞒了我多少?”许观被打得一咧嘴,抚着胸口道:“谁有瞒你!我是郭三不是许观!”小宴一呆,道:“你说什么?”许观道:“我是郭三,只是借了他躯壳。他中了摄魂咒以后魂魄出壳,我只得用我的躯壳先收住他元神以免散去。我自己的魂魄只好先放在他的躯壳里。”小宴目瞪口呆道:“什么?你是郭三,却附在许观身上?那该叫你郭三还是许观?”那人摇摇头道:“躯壳只是皮囊,还是叫我郭三吧。”小宴道:“为何不赶紧换回来?”郭三道:“他已中过摄魂咒,立刻再换只怕会魂飞魄散。不过勿用担心,茅山的摄魂咒不算太霸道,过些时日魂魄自然会换回来。”小宴道:“过些时日?需多少时日啊?”郭三伸手想去捋唇上的两道髭须,却发现嘴上光溜溜没有胡子,摇摇头道:“这个难说了。短则五七日,长则数月数年也说不定。”
一名军士一把扯下蒙面大汉面幕,众人看去见这人面如淡金,一对细眼。小宴见了惊道:“你……你不是李校尉吗?你怎么会……”原来这蒙面大汉竟然正是夔州昭武校尉李抱金。李抱金对小宴道:“小宴姑娘,又见面了。”又将脸转向常何,眼神却变得犀利冷峻,冷冷道:“将军这两年过得可好,想来那些金刀子换了不少钱吧?”言语间不像是刚被制住的阶下囚,倒像是审犯人的官老爷。周围几个军士听了,呵斥道:“你这刺客胡言乱语什么!”常何却脸色大变,抚住受伤的右胸颤巍巍地站起来,颤声道:“你……你是太子的人?”
常何本是李建成旧部,曾随建成在河北征战,后官拜左右监门卫中郎将,屯守玄武门。武德七年,太宗李世民尚作秦王时,曾赐常何黄金三十条,金刀子数十枚,令他分赏骁勇军士,盼常何在要紧关头能倒戈相助。玄武门之变时常何果然暗中相助,事先允尉迟敬德等人伏兵玄武门内,太宗方能诛杀太子建成、齐王元吉。这段旧事本来甚是隐秘,常何听完李抱金所言这一惊实是非同小可,又问道:“你究竟是谁?”李抱金道:“某乃夔州李抱金,昔日太子平河北时帐下一名小卒,也曾见过将军。”说完闭上双眼,深深吸了口气好似闻到了当年玄武门的血腥之气,叹道:“可怜太子殿下死得好惨。”常何黯然道:“当时太子本想用弓箭射杀秦王,可连拉三次弓都搭不上箭,反倒被秦王一箭射死。”李抱金道:“听说太子死后,头颅还被尉迟敬德割了下来示众。”众人听到这里都打了个寒颤。常何叹道:“不止俺一人降秦王,车骑将军冯立,副护军薛万彻都降了秦王。”李抱金道:“他们忠于所事,力战逃亡后才降,你怎能相比。”常何苦笑道:“你说的不假,俺对不住太子。可俺一家五十多口人,若要尽忠没准就得满门死光光。你倒是忠心,但如今被俺拿下,兴许明天就掉脑袋又有啥可说的?”李抱金笑道:“我曾受太子大恩,如今尽忠以报又有何憾。”说罢再也不看常何一眼,又对郭三道:“许公子,没想到你也有一身好本领。”
左右军士见李抱金桀骜不驯,便用刀柄猛击他后背,谁知竟像击到岩石钢铁上,虽然砰砰有声,李抱金却似浑然不觉。常何面色惨白道:“莫为难他。”朝孝恭躬身道:“此事请王爷发落。”孝恭看了看李抱金道:“那日在燕婉园里你出手是为了击杀张公瑾?”李抱金点点头道:“玄武门之变此人正是元凶之一。”孝恭道:“如今天下已定,圣上早有赦令,凶逆之罪,止于先太子与齐王。你为何还要执迷不悟?”李抱金道:“义不负心,忠不顾死。太子知遇之恩,不敢相忘。”孝恭赞道:“好汉子!”挥挥手让左右将他押了下去,见王秀的尸身仍倒在地上,皱了皱眉对军士们道:“你们将他装殓了。”又见惜梦与李洪战战兢兢缩在一旁,便道:“今日既见血光,不宜婚娶,改天再择个黄道吉日吧。”
次日清晨,许观终于醒转,只觉浑身不适,再看周遭陈设已回到了客栈自己屋中,随手一摸嘴边却触到两道胡须不禁吓了一跳。幸好小宴守在床边,将前事述说了一遍,许观方明白自己的魂魄是在郭三体内。许观自幼诵读佛经,虽经异事心境倒也平和,反安慰小宴道:“佛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这躯壳是我的还是郭兄的都不打紧。”小宴道:“你觉得不打紧,人家也觉得不打紧吗?你以为自己长得很好看啊?”许观见她着急起来,俏脸通红却掩不住面容憔悴,双眼红肿,显是彻夜照顾自己所致,心中感动道:“小宴,辛苦你了。”小宴本来对他发火,见他不但不恼反而温言相慰,叹了口气低声道:“你这呆子胡乱逞能,你不挡在我面前那摄魂咒也击不中我。”许观舍身相救,她心里甚是欢喜,嘴上却仍是抱怨。
许观不懂这女儿家情怀,挠了挠头道:“你说的是。郭兄的相貌可比我英俊多了,还是换回来好。他去哪里了?”小宴道:“刚才有个报录人来报你得了匡道府兵曹参军之职,须即刻赴任,我叫他替你去了。”许观道:“倒难为郭兄了。”小宴道:“郭三说少则数日多达数年你们的魂魄方能换回来。老如此也不是办法,不如我带你去见五娘,看她有没有换魂的方子。”许观道:“五娘是谁?”小宴叹道:“我同你一样,生下来也没见过爹妈,是五娘抚养长大的。她是燕婉园主人,江湖上若论见多识广还真没几个能及上她。”许观道:“原来如此。咱们这就去吗。”小宴道:“这样可不成,你这身……郭三这身打扮太邋遢,怎么见人?总得梳洗打扮一番。”她又仔细看了许观几眼道:“这胡须乱糟糟的,也得剃掉才成。”许观道:“换衣衫倒无妨。不过我只是借用郭兄的身躯,他的胡须还是留着吧。”小宴想了想,笑道:“咱们替他装扮得漂漂亮亮,他日后自己见了也会欢喜。”
小宴寻了盆热水,取出把玉柄小刀与许观剃须,又将他头发解开替他梳头。许观自小贫苦,从未被人服侍过,小宴柔嫩的手指触到自己后颈上只觉滑溜溜说不出的感觉,心中怦怦乱跳,一动也不敢动。小宴与他梳好发髻,拿出件白绸袍衫和一条玉带让他换上。待许观换好衣衫,小宴绕着他远瞧近瞧甚是满意,倒像是在欣赏自己的得意作品。
打扮停当,两人离了下处来到燕婉园内。进到后院,推开墙边的一扇小门,入眼是条狭长的花圃,行到尽头是面数丈高的青色石墙。小宴走进花圃中,来到一棵樱桃树下弯下腰来摸索了片刻,只听轧轧作响从花圃中缓缓升起一方石台。小宴拉住许观,双足在石台一点,已跃过墙头轻轻落在墙内。许观双脚触地,觉得甚是柔软,再看周围景象更是诧异。只见高墙所围竟有方圆数百丈之广,地上堆满了厚厚的黄沙。若不亲眼所见,谁也想不到在这闹市之内还有这样的一处所在。许观深一脚浅一脚走了几步,觉得好似来到戈壁沙漠之中。沙丘环抱间是一片月牙形的小池塘,池中植有荷花,此时暮春,荷叶初生。荷枝掩映间有座小小木屋,几声幽幽的古琴声从木屋里传了出来。
小宴从怀中取出根短笛放在唇边,边走边吹,与琴声相和。许观听来,只觉笛声清越,如百鸟嘤嘤,琴声舒缓,如流风徘徊。闻者仿佛行在山林湖海之间,心增安宁喜悦。不知不觉两人走到木屋前,琴声戛然而止。一个悦耳的女子声音从木屋里传了出来:“小宴,两年不见,你的笛艺倒也不曾落下啊。”小宴笑道:“五娘,两年不见,你的琴艺倒也未见增长啊。”屋内女子道:“还是这般牙尖嘴利。你为什么带生人来这里啊?”小宴答道:“他叫许观,是我的……我的好朋友。他遇见一件麻烦事,不知如何是好,所以带他来请教五娘。”屋内女子咳嗽了几声,又道:“好朋友?是和你一道回来的那位郎君吗,请他进来让我瞧瞧。”两人踏进房来,许观见这木屋里并无长物,只摆了一张矮案,上搁一张古琴,地上放了几个蒲团。矮案后盘腿坐了个妇人,一身玄衣,白发掩面,弓腰曲背,也不知多大年纪了。许观见了,躬身下拜,心道:“她应该就是五娘了。听她声音这么年轻,竟已是位老婆婆了。不知道她为什么要一个人住在这里。”却听五娘笑道:“明明是个俊俏后生,阿巧说你带了位丑郎君回来原来是骗我。”小宴与许观听了面上都是一红,小宴道:“阿巧那长舌丫头……只是她却没骗你呢。”便将许观中了摄魂咒与郭三换魂之事说了一遍,五娘倾听之后,眉头紧锁,小宴问道:“可有什么法子吗?”五娘沉吟片刻道:“茅山摄魂咒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道术,可寻常人连中两次也会魂飞魄散,只能等些时日让魂魄自己归位。”小宴大为失望,道:“难道真无计可施吗?”五娘道:“等些日子有什么大不了的,年轻人总是这么爱着急。”说完又不住咳嗽起来。
小宴见她越咳越厉害,不禁揪心起来,问道:“这病还不见好吗?”五娘喘了口气,捂住心口叹道:“早年落下的毛病,治不好了。”小宴道:“你别乱讲,总有法子医治的。”五娘摇摇头道:“我自己知道这身子已经一日不如一日,怕是活不了几年了。”小宴见她神色郑重,知她所言非虚,心里一疼眼眶也红了,正伤心失望间,猛然想起一件要紧事,跳起来拍手叫道:“对了,还有救呢!”取出那枚长生瓶拍在案上道:“五娘,你可知道这是什么?”
五娘将长生瓶捧在手中,对着光仔细端详了一番道:“这是白民国之物叫作长生瓶,瓶壁的瓷片是开瓶之锁。这瓶子你从哪里得来的?”小宴道:“无怪人人说你渊博,连这宝贝也识得。”便将在成都宝会上诸事一一说了,又道:“既然这长生瓶能让人长生不老,只要弄清瓶内的奥秘,你的病自然也有救了。”五娘将瓶在手中掂了掂道:“自古相传长生瓶里藏有长生之秘,只是白民国早已被海水淹没,这瓶只怕没人能打开了。”见她说的与宝会上那行头所说一致,小宴也泄了气,道:“那我们得来这瓶子岂不是全无用处。”五娘沉吟片刻道:“倒也未必,世上或许还有人知道如何打开这长生瓶的。”小宴立时跳起,两眼放光,忙道:“你快说,是谁?是谁?”五娘道:“也只是传说而已,未知真伪。”小宴扯住她衣角,求道:“只要能救你,便是四棱角的鸡蛋,兔儿爷的胡须,我也非去弄来。何况这长生瓶就在手边,只缺个开瓶之法。究竟谁知道,你快告诉我吧!”五娘叹道:“说了也无用。都怨我多嘴,不说与你知,必定每日来烦我。”
长安燕婉园内,小宴在向五娘询问如何解开长生瓶奥秘。数千里外的突厥定襄城颉利可汗牙帐之中,王子阿史那婆罗门也在向父亲禀告长生瓶之事。阿史那婆罗门道:“父汗,孩儿这次到中原去查探,还带回来了许多珍宝,都已放在沙鸡帐中,可惜最宝贵的一件没能带回草原。”颉利道:“傻孩子。那些金银玉器算什么珍宝,咱们到了中原要多少便有多少。”阿史那婆罗门道:“父汗,孩儿说的是……”不待他说完,颉利摆了摆手道:“罢了,那些事日后慢慢说,我要与你说些正事。”阿史那婆罗门见父亲满眼血丝,比自己启程去中原时又着实苍老了几分,又见他神情肃穆,不敢再多发一言。颉利取出一卷图来铺在案上,上面绘的是定襄城周遭的山川地形,颉利指着地图上的一条河流道:“这是浑河。往北走是咱们的牧场,往南走便是李世民的领地。”又指了指图上的几处山岭隘口道:“眼下是春天,可到了秋冬之际,浑河上冻可以跑马行军,从大唐到突厥,便只有狮子梁、合墩山和恶阳岭三处险要关隘。我已经让叠罗施和阿史那思摩各领了两万精兵驻在狮子梁与合墩山了。”阿史那婆罗门脸上变色道:“李世民动兵了?咱们不是同李世民签了盟约吗?”颉利“嘿嘿”笑了两声,说道:“南人的盟约就好像花蛇盘的结儿,不碰它自己也会散的。他没出兵,可是我们已经死了不少人了。”阿史那婆罗门惊道:“什么?”颉利低沉了声音道:“是饿死的。这次雪灾,各部落的日子都不好过,羊马死了许多,又遇上霜旱,能放牧的草场也越来越少。咱们突厥人是大漠里的苍狼,李世民便是只狐狸。有羊羔可逐,狐狸才跟在苍狼后面;没有了羊羔,苍狼又伤了爪牙,狐狸的心思有谁知道?明日你与阿赫莽也领两万精兵驻到恶阳岭去,我再派执失思力前去助你。唐军若不来侵扰,不可擅动。”阿史那婆罗门闻言,心中一阵狂喜。他虽然也是王子,可颉利历来只让另外二子叠罗施与欲谷设领兵。两年前欲谷设率兵十万讨伐回纥等叛部,结果被回纥部的五千骑兵杀的大败,才失了宠信。直至今日,在牙帐之中阿史那婆罗门才能与兄长们同列。颉利又道:“你母亲只生了你一个,她死时求我不让你碰弓箭刀枪,盼能让你长命百岁。可你终是我颉利的儿子,如今大敌当前,若不握起刀剑,咱们的牧场、牛羊、女人同性命都会给敌人夺去。领兵打仗不是儿戏,你可敢去?”阿史那婆罗门道:“儿子定不叫父汗失望!”颉利将地图卷起放在阿史那婆罗门手中道:“我有这般英勇的王子,李世民又有什么可惧的。这幅地图你先拿去与阿赫莽好好研读。”
阿史那婆罗门回到自己帐中,唤来阿赫莽将屯兵恶阳岭之事说了,又兴奋不已道:“总算也能领兵打仗了,我要叫父汗看看我在战场的本事也不比我那两个哥哥差。”阿赫莽将那幅地图打开仔细看了看道:“大汗疼惜殿下,殿下怕是用不着上阵厮杀了。”阿史那婆罗门不解道:“父汗刚分我两万精兵,你何出此言?”阿赫莽指着地图上恶阳岭的位置道:“恶阳岭南接浑河,北扼定襄,固然是兵家要地。可此地距大唐腹地太远难以补给,周围又皆是山谷丘陵,易守难攻。我若是唐军必不敢孤军深入取此道来攻定襄。”阿史那婆罗门听罢,低头道:“依你说我好容易能带一次兵,却没仗可打。”阿赫莽道:“殿下想立功也不急在一时,大汗此次已肯派兵给殿下,等到下次必然会委派重任。”阿史那婆罗门忽然拔出腰间弯刀,刷的一刀将案上的牛油灯劈为两半,叫道:“等到下次?我已等了二十多年,还要等多久?不如我领兵杀到长安去,同李世民决个胜负方才快活!”阿赫莽见他着急,沉吟片刻道:“殿下想打仗,倒也不难。”
〖注:常何参与玄武门之变一事并不见诸正史。陈寅恪先生根据敦煌遗书中李义府所撰《常何墓志铭》,提出常何在玄武门之变中倒戈相助李世民的观点。对此事感兴趣的读者朋友可参阅陈氏所著《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唐代政治史述论稿》等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