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骗婚

时当正午,人困马乏时分。长安宣阳坊内一间背街小店里却喧闹非常,四五个人围了张大台吆五喝六,赌得正酣。西首坐了个圆面大耳的客人,满面红光,鼻尖已微微出汗,正是锦州的大行商陆淮。东首是个衣着光鲜的络腮胡子,一脸烂麻子,只是满面愁容,显然输了不少。陆淮点了点面前的一堆银两,捡出两锭大的扔给那络腮胡子,笑道:“你今日手气不旺,不如就散了吧。这两锭银子便当兄弟请你喝茶了。”络腮胡子急道:“输家不开口,赢家不得走。你莫非想赢了便跑吗?”周围几个赌客也都一起起哄,劝陆淮留下。陆淮道:“不是我要得罪朋友,这赌钱总有个输赢,一时手风不顺,歇上会儿转转运也是好的。不然只怕押得越多,输得越多。”络腮胡子冷笑道:“你怎知我手风一直不顺?”从桌下又捧出几百两银子,哗啦啦全堆在桌上,喝道:“我们再来!”

陆淮见他输得急了,倒也不便立时离开,笑道:“既然朋友好兴致,便再陪你耍上几手。只是须有言在先,若是你这些银两不巧又输光了,兄弟可再难奉陪了。”络腮胡子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这把我来作庄,先各押上两百两。”他也不待陆淮答应,抓起一个瓷碗抄进两粒骰子,举臂摇晃了几下拍在台上,然后将碗缓缓掀开一条缝窥了窥,大声叫道:“我再加四百两,你可敢下?”众人见他押得甚大,均不敢落注,全都望着陆淮。陆淮心道:“他刚才掀碗看骰子时,眼里明明闪过一丝失望神情,为何又要加注?是了,想必他摇得极烂,故意诈我,岂能上他这个当。”他主意已定,也拾起一个瓷碗,扣住骰子,在台上摇了两下,掀开碗沿见是“重四”一对,点数甚大,心中更是安稳,当即说道:“我便跟你赌这六百两,大家开碗比点。”说罢将自己的瓷碗掀开。

络腮胡子摇了摇头,也将瓷碗提了起来,叹道:“罢了。”众人看去,原来他摇出一粒三点,一粒两点,既不成对,点数也小,自然输了。陆淮将对方的六百两银子拢到面前,哈哈笑道:“承让。承让。还要再玩吗?”络腮胡子怒道:“莫非我台上已没有银子了吗?”陆淮见他还剩三四百两银子,心想:“不叫他输个干干净净,他终不服气。”便道:“这把换我作庄。不管你台上还剩多少,一次押了,我们一把决胜负。你可敢赌?”络腮胡子道:“有什么不敢的?快摇骰子。”陆淮摇完,凑眼到碗沿看去,只见两粒骰子摇出一对“重六”来,正是最大的点数,对方纵然也摇出“重六”,自己坐庄也是稳赢。陆淮心中大喜,脸上却不动声色,说道:“轮到你了。”络腮胡子将两粒骰子捧在手中搓了又搓,吹了口气方掷入瓷碗中。只见他信手又将碗拨转过来,如同耍百戏的将瓷碗在手心手背上翻转不停,骰子撞击碗壁发出一串清脆声响。

这次络腮胡子摇了许久,方将碗扣到台上,叫道:“菩萨保佑,大杀四方。来来来,赶紧开碗!”陆淮将瓷碗轻轻一揭,众人见了骰子都一齐轰叫:“重六!重六!”陆淮站起身来,笑道:“对不住。我又赢了。”正要伸臂去拢对方台上的银子,络腮胡子道:“且慢。你还没瞧过我的骰子。”陆淮愣道:“你即便也是‘重六’,我是庄家照样通杀,何必再看。”络腮胡子道:“那可不一定。”也将瓷碗掀开,陆淮看去,见他摇出一粒一点,一粒两点,是小无可小的点数,笑道:“你不听劝,看来手风是越来越背了。”他话音未落,却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蝴蝶,停在那粒摇成两点的骰子上。络腮胡子道:“你再看看,我摇出的是‘重六’多一点,正好大过你。”陆淮仔细瞧去,才见这蝴蝶缓缓扇动的白色双翅上,各有六个黑色圆形斑点,不由张口结舌,喃喃道:“这个……这个也叫‘重六’?”络腮胡子道:“如何不算。赌桌上有几点便是几点,赶紧赔钱!”陆淮心道:“这络腮胡子捣鬼,待我把这蝴蝶赶走,看他再如何说?”刚抬起手要去赶蝴蝶,肘上一酸已被一粒飞射而来的骰子射中,手臂便再也抬不上去了,那蝴蝶反好似粘在骰子上一样就是不肯飞走。络腮胡子道:“骰子落地,便已成灰。不可再动。”陆淮知道今日讨不到好去,略一思忖道:“好!朋友果然转了运,这把兄弟认栽了。两粒骰子转不停,四海财宝来不尽。咱们后会有期。”说罢将四百两银子推到络腮胡子面前,捧了剩下的银子便起身要走,心想:“这把虽输了四百两,可前面赢了许多,总计下来还是赚的。若能借机就此全身而退,倒也不坏。”

却听络腮胡子道:“且慢。你这把输的并非四百两而是四万两白银。”陆淮强笑道:“朋友真会说笑,你桌上银两尚不到四百两,如何变成四万两了?”络腮胡子道:“你适才说不管我台上还剩多少,一次押了,是也不是?”陆淮道:“正是。”络腮胡子点点头道:“那便好说。”说罢从怀中掏出一枚小金锤来,只听叮叮当当四声,他手起锤落砸在四块银锭上,竟然将银锭都砸裂开,从中骨碌碌滚出四粒亮晶晶的大珠来,众人见了只觉光芒灿然,耀人双目。络腮胡子捡了一粒举起晃了晃,不紧不慢说道:“这个叫作鼍龙珠。鼍龙万岁方可化龙,之前形似大龟,生有巨壳。壳内有二十四肋,肋中生此大珠。此珠每粒价值万两,这里共押了四粒,碎银子不计,算你输了四万两。”

陆淮直瞧得呆若木鸡,过了良久才又惊又怒道:“原来你设了这圈套暗算我!你便不怕王法吗?”络腮胡子从台下又翻出把剔骨尖刀,一把剁在台上道:“常言道,愿赌服输。你自己要与我一把决胜负,如今输了便要耍赖不成!”旁边一个头戴胡帽的赌客小声提醒陆淮道:“据大唐律法,私自博戏赌财便须杖击一百,你又去哪里告他啊?”陆淮脸上惨白,盯着那把明晃晃的剔骨尖刀,一时竟说不出话来。络腮胡子叹了口气道:“瞧你这样子,料也没有四万两银子。算我晦气,你若肯帮我做件小事,这笔银子就算一笔勾消了。”陆淮好似拾到根救命稻草,生怕对方反悔,忙道:“你快说!你快说!”络腮胡子沉声道:“如此请借一步说话。”

穿过赌场,两人走进一间小房。络腮胡子合上两扇板门,转过身来盯着陆淮,忽然咯咯笑了起来,声音甜美娇柔,陆淮直吓得连退几步。络腮胡子笑道:“员外,说话可不许反悔啊!”伸手在脸上一扯,揭下一层面具,露出张清秀俏丽的小脸来,原来竟是小宴。陆淮揉了揉眼睛,又是惊异又是骇然,只觉手足无措。小宴道:“员外,实是不好意思,当真有件事儿要你帮忙。”便将打算相助惜梦之事说了,又道:“我思前想后,所识人里只有员外最像大官儿。都说蜀中行商一诺千金,所以才出此下策。”陆淮听完一脸苦笑道:“你们真是胡闹……何况那凉州都督李大亮若是认得所扮之人,岂不满盘皆输。”忽听门外一人朗声道:“这个员外不必担心。”板门吱呀呀一声响,走进两人来,说话的正是那头戴胡帽的赌客。那赌客伸手摘下帽子道:“现已打听清楚,中郎将常何从未见过李大亮。况且中郎将府上之事俺多知晓,员外假扮常何,有俺在旁周旋,料来无妨。”陆淮看去,这人竟是前几日见过的马周,另一人浓眉细眼,背负铁剑,双手拢在袖中,懒洋洋靠在门上,却是不识。陆淮思忖半晌,踌躇道:“这个……这个冒充朝廷命官乃是重罪……”话未说完,只见白光闪动,背负铁剑之人将手探了出来,原来竟在把玩那柄剔骨尖刀,不由心中一寒,说道:“可……可既然大家费了这许多苦心,都决意帮那位姑娘,陆某也不敢推辞。”小宴与马周见他允了,都是一阵欢呼,小宴道:“既然如此,大家一起去常乐坊演练。”又对那背负铁剑者道:“郭三兄,还有件事有劳你。那四颗琉璃大珠是从隔壁陈瓦匠家借的,剔骨刀是从巷口王家肉铺借的,麻烦替我一并都还了吧。”

常乐坊那处院落是间独门小宅,石板铺就的庭院里不知几时被人摆了座刀枪架子。院中种了两棵大柳树,树冠参天,枝繁叶茂。许观已立在树下等候多时,陆淮一见他便骂道:“都是你害我不浅!”许观面上绯红,口不能言。小宴笑道:“员外,主意是我出的,他是老实人,你莫怪他。”陆淮又道:“不是他,我怎会认得姑娘。他日后必也是个怕老婆的。”许观脸上更红,马周在一旁插嘴道:“怕老婆也不稀罕啊,听说当朝丞相房玄龄便最是惧内了。”小宴听到房玄龄的名字微微一怔,看了许观一眼,见他也望着自己,显是也想起那晚遇见房夫人的事儿来了。

又过两日已是三月十三,许观与马周前去迎接李氏父子。来到馆驿,马周见李洪唇红齿白,人物轩昂,暗道无怪惜梦见他中意,又看李大亮相貌却与儿子大不相同:两鬓斑白,背已佝偻,紫红脸膛满是皱纹,鼻侧还有一条刀疤,当下对许观小声道:“好家伙,关塞风霜都刻在他这张脸上了。”叙礼已毕,先是马周开口道:“李都督安好。在下常周字宾王,这是舍弟常观。都督与李洪兄远来辛苦,舍妹已在寒舍备下薄酒为两位接风洗尘,还请赏光一叙。”李大亮点点头,神情甚是木讷。李洪神情却颇为恭敬,忙答道:“多承盛情,本当登门奉拜。”许观与马周在前领路,将李家父子引到常乐坊宅院,陆淮与小宴早迎将出来。陆淮笑容可掬,见了李大亮父子抱拳拱手道:“久仰都督名震西凉,常何今日得见,幸甚,幸甚!”又一指小宴道:“这位是我小女儿小宴,是惜梦的妹子。”许观见陆淮果然扮作军官模样,身着官服,足蹬军靴。只是这套官服不知从哪里找的,不甚合身。陆淮身子臃肿,那官服就好像紧紧罩在身上一样。见他模样滑稽,许观又不敢笑出声来,只得强咬嘴唇,低头不敢再看他。

李家父子还罢礼,众人正要进门,忽听远处有人高叫:“宾王,你怎么也在这里?”马周看去不由惊出一身冷汗,只见那人面如锅底,狮子口,蒜头鼻,胸口黑毛乱长,走近了对马周道:“俺来常乐坊挑酒,看了几家店都不好,一路转到此处。不想倒与你遇见,原来你住在这里。”又伸手指了指其余人问道:“这些都是你的朋友?”马周吞吞吐吐答道:“他们是……”不待马周说完,那人伸长脖子嗅了嗅,叫道:“好香!好香!宾王,你今日可是设了酒席要请客吗?来的早不如来的巧,尝尝你家的酒菜。”说罢也不跟旁人招呼,迈步便闯进门去。小宴将许观、陆淮、马周拉到一旁,问道:“此人是谁?”马周苦笑道:“那人是如假包换的左右监门卫中郎将常何。”

陆淮听完,脸色煞白,结结巴巴道:“怎会……怎会这么巧?这可如何是好?”李洪在旁瞧得满头雾水,走上前问道:“莫非府上有什么事,刚才进门的那位长者是谁?”小宴眉尖微蹙,心中已有计较,回头叹道:“说来不幸,那是我家的一位长辈,也算是我爹的叔伯兄弟。只为早年求官多遇坎坷后来竟然失心疯了,逢人称自己才是常何将军。大伙儿怜他年纪大了,常哄着他,也教两位多担待了。爹,我们陪客人进去再叙吧。”陆淮定了定心神,咬紧牙关道:“正是。功名利禄,最是累人,我那兄弟也是个苦人。两位莫怪,请跟我来。”见李家父子与陆淮进了门,小宴连忙拉住许观与马周道:“赶紧想法子让这位货真价实的常将军离去,不然咱们那位冒牌常将军可大大不妙。宾王兄,你既在常何府上当差,可知道有什么要紧事能立刻赶他走的?”马周道:“你们快进去敷衍,容我想想。”小宴与许观进到院中,那两棵大柳树下已设好一桌筵席。陆淮与李家父子都坐在席上,郭三也坐在席尾自斟自饮。惜梦侍立在陆淮身后为众人筛酒,一对妙目却只盯着李洪,李洪也只凝望惜梦,四目相视,两人都看得痴了,好似浑忘了周遭世界。

却见常何也大剌剌坐在李洪身旁,手里抓了个大酒杯,四顾张望道:“宾王去哪里了?”他寻不到马周,瞪起一对牛眼,捅了捅身旁的李洪道:“你是宾王的朋友吗?你是从哪里来的?”李洪答道:“常将军,我是从西凉来的,先陪你饮几杯。”常何大喜,笑道:“好!好!宾王的朋友果然个个痛快!”陆淮等人见这两个寒暄起来,无不捏了一把冷汗。小宴忙冲上去道:“常将军,大事不好!”常何看了小宴一眼道:“咦?你这小姑娘怎么认得我?有什么事大惊小怪的?”小宴道:“有二三十人聚在春明门外滋事斗殴,听说快要闹出人命了,将军还不去瞧瞧?”常何将眼一翻道:“泼皮无赖哪天不生事,那些破落户的事怎管得了许多。”小宴无奈,又对许观附耳说了几句。许观一一记下,走近对常何道:“常将军,适才有人说通化门的城墙塌了一处,去往长乐驿的路都被阻了,将军要不要去管管?”常何道:“俺只管宫殿城门,通化门的城墙塌了,关俺鸟事。”小宴心中骂道:“这家伙担负皇城门禁重任,却原来是个老油子。”此时马周风风火火跑进来,口中大叫:“啊呀!将军,你怎么还在这里?”常何道:“马宾王,你不来陪我,跑去哪里了?”马周凑近道:“将军,小夫人出事了!”常何大嘴一咧,手上的酒杯险些落到地上,一把攥住马周道:“什么!快讲!快讲!”马周道:“有人来报小夫人养的那只新罗猫昨夜死了,小夫人整日不欢,以泪洗面,一日都不曾饮食呢。”常何道:“这等大事,怎么才来报!”将酒杯一扔,拔腿便往外奔。

常何奔出门去,众人才松了口气。陆淮为李大亮斟了杯酒道:“我那兄弟疯疯癫癫久了,惊扰之处,两位多多包涵。”李大亮似不喜言谈,只答道:“好说。”两人对饮了一杯,陆淮瞥见惜梦与李洪这般情态,咳嗽一声道:“当真惭愧,小女与令郎之事,兄弟也知之甚迟。缔亲本该有三茶六礼,媒妁之言,只是他两个虽私定终身却两情相悦,我辈既都是行伍出身,那些繁文缛节不讲许多了,我有意将小女许配给贤郎,不知都督意下如何?”此言一出,大家都不敢作声,全看着李大亮。李大亮瞧了瞧李洪,又瞧了瞧惜梦,说道:“甚好。”便不再言语。他虽然惜言如金,众人却听得分明,一时间都喜笑颜开,惜梦与李洪更是心花怒放。

院中正值人人欢喜,忽闻一阵扣门声。马周忙迎出门去,见一队军士堵在门口,先吃了一惊。再看为首这人端坐马上,自己却认得,正是常何手下的监门校尉王秀。王秀并不下马,拱手为礼道:“原来是先生。听说常将军到过这里,先生可曾见到?”马周心里正七上八下,见他说话和气,心中稍定,答道:“倒有见到,只是已离去了。”王秀急道:“啊呀!来晚一步!先生可知他去哪里了?”马周奇道:“他去平康里小夫人那里去了。校尉急着找他何事?”王秀道:“我等接到消息说这两日城中来了将军的仇家要对他不利,特赶去相报……不与先生多说了。弟兄们,我们这便赶去平康里!”说罢将马鞭在空中用力一挥,那匹马儿昂首长嘶,众军士轰然相应。却听一个破锣般的嗓子嚷道:“老子这辈子杀人太多,若是有个仇家来了便要躲藏,干脆再别出门了。”闻声看去,说话那人正是常何,也不知他几时又跑了回来。

见了常何,马周迭声叫苦,王秀却是大喜,滚鞍下马向常何禀道:“将军,兄弟们得到消息……”常何摇摇手让他迟些再说,三步并两步跳到马周面前道:“马宾王,快说!谁告诉你小夫人因死了猫终日不欢的?”马周只得编道:“这个……这个是后街开茶坊的张老汉看到的,他年老眼花认错人也不一定……”常何骂道:“那老贼囚扯淡,俺跑出半条街才想到我那美人前日去了凤翔府成实寺进香,根本便不在长安。”又拽了周秀,道:“你来的正好,咱们一同去马宾王家里边饮边说。”马周有心再拦,却哪里拦得住,三人前后进了小院。

小宴等人忽见常何去而复返,无不骇然。常何见了众人,咧嘴一笑道:“大家接着吃喝,宾王,给我添个座。王秀,你也坐吧。”王秀推辞不坐,站到常何身后叉手侍立,又调那一队军士在门口侍候。李家父子见常何如此派头,都是满腹狐疑。李洪伏到马周身边,低声问道:“这老伯不是失心疯了吗?怎么有这许多军士陪他胡闹。”马周心中犯难,支支吾吾道:“这些军士是……”偷眼去看小宴,盼她相救,小宴却并不看他,双眼直勾勾望着门外。再看郭三,好似已喝到大醉,已趴在桌上睡着了。马周无奈,硬挺道:“这些军士都是家中花钱雇的,只为哄他开心。”李洪叹道:“难得!难得!”众人提心吊胆又饮了一轮,只听头上一阵聒噪,又纷纷落下些鸟屎来。抬头看时是几只老鸹呱呱叫,原来一棵大柳树上筑了个老鸹巢。常何怒道:“这些扁毛畜牲,当真坏俺酒兴!”王秀道:“我去取根竹竿,再找架梯子将这鸟巢捅了。”常何道:“哪须这般费事!”叫王秀去刀枪架上取了弓箭,又让军士将箭头沾酒引火点燃,常何拈了三支火箭在手,弯弓搭箭,连珠而发。只见第一箭射中老鸹巢,顿时腾起一团火焰,另两只箭分别射中两只老鸹。众军士见了,一齐喝彩。群鸟失了鸟巢,无枝可依,绕树而飞,啼叫不止。常何乘着酒兴,嗖嗖嗖追了三箭,又射落三只老鸹。群鸟不敢再停留,一阵悲鸣便各自飞散。常何扔了弓箭,哈哈大笑道:“你们跑的倒快,不然我将这树连根都拔了!”小宴暗笑道:“这常将军虽有好箭法,却爱吹牛。他力气再大也是个凡人,怎能拔动这大树?”郭三呵呵笑道:“倒拔垂杨柳的人倒是有,却要再过个四五百年才出世呢。”

李洪见他手段高强,又豪气逼人,活脱脱是两军阵前杀敌的豪杰哪像是个疯人,不由满眼疑惑又投向马周。马周一抹头上冷汗,也不知如何搪塞,只得双目低垂,不敢与他目光相接。眼见众人都不知如何遮掩,惜梦珠泪盈盈,走到李洪面前道:“李郎,我……”李洪见她神色恍惚,惊道:“惜梦!你怎么了?”惜梦道:“李郎,你我当初发誓此生若有缘相守,纵是山无陵、江水竭,也不分离。你是真有此心,还是说说而已,哄我高兴?”李洪惊道:“惜梦,你何出此言?苍天作证,我自是真心。莫非发生什么变故,你说与我听,我定当替你派遣。”见她要坦承诸事,陆淮等人既感又伤,又无计可施,一时均不再言语。许观与马周枉费了许多心力,事终不谐,都是垂头丧气。只有常何不明前因后果,听得莫名其妙,瞪着一双大眼望着惜梦。惜梦身子微微颤抖,叹了口气道:“若是我……若是我……”她话未说完,门口军士大声唱道:“赵郡王到!房丞相夫人到!”小宴一跃而起,大喜道:“终于到了!”又对惜梦道:“姐姐,你有情话日后对他慢慢说,咱们先接驾吧!”

只见两名使女走入门来分站在庭中两侧,跟着急匆匆走进一名高大老妇,手拄鸠杖,正是尚书左仆射房玄龄的夫人卢氏。其后又跟进四名护卫,最后缓步走入一人,身着紫衣,腰佩宝剑,则是赵郡王李孝恭。众人连忙跪倒施礼,孝恭道:“都起来吧。”却听房夫人问道:“哪位是惜梦姑娘?”小宴便将惜梦引到她面前,房夫人盯着惜梦从头瞧到脚,又从脚瞧到头,始终不发一言。惜梦见房夫人损了一目,剩下的一只眼里却透出一股威势,脸上又颇有凶恶之态,被她上下打量良久心中害怕,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孝恭在旁问道:“房夫人看这姑娘如何?”房夫人叹道:“果然是我见犹怜……”忽对惜梦道:“我与外子今日欲收你作义女,你可愿意?”

众人都吃了一惊,须知房玄龄自隋末便于渭北投太宗,参谋划策,削平群雄,又筹谋玄武门之变,助太宗即位,如今官拜左仆射之位,更是总领百司,位极人臣,若是他要收义子义女不知天下有多少人要抢破脑袋。惜梦道:“夫人你……你不是在说笑吧。”房夫人正色道:“我与玄龄膝下只有三个儿子,多年来便想认个女儿。你迟疑不答,莫非是嫌弃我们夫妇吗?”小宴在旁笑道:“姐姐好造化,还不快向房夫人谢恩。”惜梦虽然不明就里,也知盈盈拜道,口称:“母亲在上,受女儿一拜。”房夫人此时脸上才露出些许笑容来,从手上摘下一枚玉镯塞到惜梦手中道:“很好。以后你便是我与玄龄的女儿了。”然后一拄鸠杖,回身便走,两名使女也躬身退下。众人待要相送,房夫人摆摆手道:“不必了。”惜梦呆呆伫立院中,手上玉镯尚温,房夫人已去得远了。陆淮、马周等人都是惊喜交加,均想:“惜梦作了房丞相的义女,漫说是凉州都督的儿子,便是亲王的儿子也能配得。”只是房夫人为何会跑到常乐坊来认一个不相识的女子作义女,又无不觉得匪夷所思。

原来小宴与惜梦自幼相识,最是交厚,本已打定主意要帮她成就姻缘。设计赚来陆淮假扮常何,原已万事皆备,小宴却越想越是不安,暗想:“这法子或能一时过关,可日后她郎君若是知情,终是不美。惜梦只担心门第与李洪不匹,若她当真作了大官的女儿呢……”猛然想起那日赵郡王李孝恭在燕婉园曾许下自己一事,当下施展轻功至赵王府内寻到孝恭将惜梦之事述说了一遍,又异想天开要让孝恭认下惜梦作女儿。孝恭听完哭笑不得,自己身为宗室,怎能随便认亲,可是许诺在先又不能反悔,又觉得小宴的计策甚是有趣,不试上一试心痒难挠。偏赶上房夫人到府上兴师问罪,怪他在燕婉园栽赃房玄龄一事,孝恭反倒心生一计,对房夫人说房玄龄其实当真钟情一人名叫惜梦,住在常乐坊内。又说房玄龄如今贵为丞相,夫人为此事上门大吵大闹也不成体统,倒不如认了惜梦作义女,如此一来那女子与房玄龄有了父女名分,他便再不能胡来。第二日孝恭特意约了房玄龄到常乐坊饮酒,房夫人派了使女暗中察看,回来禀报说相爷果然在常乐坊饮得大醉,房夫人对孝恭所言更是深信不疑,方引出认女一事来。

见惜梦呆呆出神,孝恭笑眯眯走到她身边,问道:“惜梦,你的意中人是哪位啊?”小宴在旁一把拉过李洪道:“就是他啊。凉州都督李大亮的公子,他旁边便是李都督。”李家父子忙躬身又是一礼,孝恭仔细打量了二人一眼,笑道:“果然是个俊俏公子。”又瞥到常何立在一旁,道:“原来今日好酒之人都聚到一起了。来来来,大家都坐下再饮几杯,小宴,你坐到我旁边来。”

众人尊孝恭坐在首席,李大亮、常何等人在他左首边依次坐下,小宴与许观陪在末座。小宴低声对许观道:“房夫人还真在意房丞相。换了我啊,男人若是喜欢上了旁人,我便再不搭理他了,哪会像房夫人这样煞费苦心。”许观不知内情,问道:“房夫人怎么了?”小宴道:“日后说给你听。”孝恭听到两人对答,对小宴道:“小丫头,你懂得什么?”小宴笑盈盈道:“王爷,我怎么不懂了?”孝恭道:“你知道房夫人的一只眼睛是怎么瞎的吗?”小宴猜道:“是打仗的时候被敌人射中的?”孝恭道:“不是。”小宴又道:“是被什么猛禽啄伤的?”孝恭道:“也不是。”小宴笑道:“莫非是她跟房丞相打架的时候不小心给弄伤的?再不对,我可真猜不出来了。”孝恭笑道:“胡说八道。我告诉你吧,那只眼睛是房夫人自己剜出来的。”许观与小宴都“啊”了一声,孝恭叹道:“当时玄龄还是一介寒士,有一日患了重病,只道自己活不成了,便对房夫人说:‘你还青春年少,不可寡居。日后再成了家,须善待后人。’”小宴道:“房丞相人很好啊,难怪如今作了丞相。”孝恭呵呵笑道:“你这话我日后要告诉老房……你再猜猜房玄龄觉得自己要死了,所以劝房夫人改嫁,房夫人如何回答。”小宴隐隐猜到结局,却不愿讲,摇头道:“我不知道。”孝恭道:“房夫人用刀剔了一颗眼珠出来,以示决无二心。”他说完沉默了半晌,许观只觉得一阵凄然,叹道:“房夫人又是何苦,女子莫非天生便只为一个男人活着?”孝恭摇头道:“这些事儿男人都是嘴上大度,心里可未必。她对玄龄情重,是要让房玄龄安心才如此的。”又正色对众人道:“足见两人若是情深意重,纵然一时贫贱也无妨。可为了虚抬门第,冒充朝廷命官来骗婚这等行径,却大违律法,某决计难容!”他本来谈笑正欢,突然板起脸说出这番话来,小宴等人都是一怔。却听刷的一声响,孝恭宝剑出鞘,直指李家父子喝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为何要冒充凉州都督!”

〖注:《朝野佥载》:“卢夫人,房玄龄妻也。玄龄微时,病且死,诿曰:‘吾病革,君年少,不可寡居,善事后人。’卢泣入帷中,剔一目示玄龄,明无他。会玄龄良愈,礼之终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