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浮世

苏三其后一千三百七十余年有Susan之事。

沙尘和柳絮飞扬的时候,北京的春天就到了。那天傍晚,我跟Susan在赶往大北窑的银湖茶餐厅的路上都给吹得灰头土脸。好容易冲进店里,一个胖胖的女服务生迎上来说:“二位小姐,真不好意思。没有空位了,等一下可以吗?”“什么?”Susan气乎乎地说:“有没有搞错?我叫Susan,你赶紧查查,我昨天就定了位。”胖服务生看了看记录说:“真抱歉,您确实有预订。不过我们的预订只保留到七点,现在已经七点二十五分了。”Susan气急败坏,恶狠狠地说:“昨天我定位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胖服务生训练有素,耐心解释:“也许是实习生接的电话,真对不起。”这时候有个男人声音传过来:“Susan,我在这里。”

窗边坐了个三十多岁的男子,穿灰西装,戴眼镜,斯斯文文的样子。Susan瞪了胖服务生一眼,暂时放过她,拉了我过去介绍:“小宴,这是我男朋友卢孟生。”

“孟生,这是我死党,广告才女元小宴。人家可是大忙人,我费了半天劲儿才给你请来的。”孟生起身跟我握手:“幸会。Susan常提起你。多谢你能来。”

Susan是我大学室友,本是京城娱记。认识卢孟生以后就辞了职专心写小说。卢孟生在一家很大的食品公司工作,刚刚被提升成保健品部门的负责人,老板吩咐下来让他负责一款新产品的推广。孟生是学技术出身,对市场工作不熟悉。Susan疼爱他,便搬了我来。

孟生取出一个青红相间的小瓷瓶搁在桌上,说:“就是这个,公司最新的产品。还没想好名字,我们现在都叫它长生瓶。”我说:“真夸张。多少钱一瓶?”“还行吧,好像还有化妆品敢叫神仙水呢。价格也没最后定,不过应该会走高端路线,每瓶不会低于八百。”“八百块买个长生不老,倒也不贵。目标人群和主要的竞争者都是谁?”“我有个主意。”Susan忽然插嘴:“你就让小宴给你拍一广告片。安排一堆小妖怪,拿着这瓶子一边跳舞一边喊:‘今年过年不吃唐僧肉了!’”我一推Susan说:“去!别打扰我跟你男朋友。”

Susan一噘嘴:“哦,我去尿尿。”她这么可爱,叫人不喜欢都难。我和孟生继续研究他们公司的产品。孟生是厉害角色,头脑清晰,一点就通,他老板果然没看错人。Susan回来听我们讨论了一会儿,百无聊赖,又唤服务生:“我们点菜已经好久了,为什么还不上菜?”这次跑来一个大学生模样的男服务生,生得又高又瘦,说:“这就给您催去。”孟生说:“就要两人份的好了。Susan,小宴给了我很多好建议,我要赶紧回公司改这个方案。”Susan说:“什么?不是说好一起吃饭然后去看电影吗?”孟生说:“保证下次一定陪你去。”Susan说:“卢孟生,我恨你!”孟生赔笑:“我打拼也是为了咱们的将来。让小宴陪你吧。”他匆匆站起来,朝我道过谢,然后出门,消失在北京CBD的茫茫夜色中。

Susan叹了口气:“我一定是上辈子特对不起他,这辈子才被罚做他女朋友。”

我说:“知足吧。我看他挺靠谱的。”“你喜欢送你了。我看你们俩刚才挺投机的。”“我看成。他电话号码多少来着?”Susan露出两颗小虎牙,打算咬我。这时候瘦高男服务生端着食物来了,Susan埋怨道:“刚才你们那个胖服务员怎么回事啊?我要投诉她。”男服务生笑着说:“我已经把她给杀了。这是您要的冻鸳鸯和热奶茶。”Susan扑哧一声乐了:“那我再要一个巧克力圣代。”我说:“你不是要减肥吗?”“不减了,卢孟生说我再减就硌着他了。”“看不出来他还挺逗的。”“哼。男人都是看着道貌岸然。一会儿陪我去逛街看电影泡吧。”“不行。我也得回去赶明天比稿用的方案。广告业是勤行,我还要买米买柴。”“好好好。你们都是精英,我找别人。”

Susan开始满世界寻找狐朋狗友来填充她空虚的夜,在被拒绝了八次以后,将手机往桌上一拍,提声叫道:“Michael,你什么时候下班?”瘦高男服务生手端巧克力圣代飘到Susan面前,说:“这是为您精心打造的哈利贝瑞圣代,只给最美貌的客人。”我这才看清这小伙子的胸牌,上面写着“Michale Hui”。

“Michale Hui好像是个香港明星的名字吧?”我说。

“Michale Hui是许冠文,周星驰以前的喜剧之王。”Susan说。这是她的本行。

“天哪!您太渊博了!我的中文名字就叫许观,不过是观音菩萨的观。我还有半个小时下班,有什么可以效劳的?”许观说,露出孩子气的笑。

Susan和许观就是这么认识的。

东方广场是长安街上的一颗明珠,至少某家周刊曾这么说过它。这座紫禁城旁的现代化建筑在建设之初曾被认为破坏了古都风貌,后来紫禁城的另一侧出现了法国人设计的巨蛋形国家大剧院,才没人谈论这个话题。包括剥削我的那家4A广告公司在内,北京城里最假模假式的公司都聚集于此。告别Susan回到东方广场的时候,月上中天。我在电梯里暗自神伤:这就是命运吗?有人兰汤邀午战,有人雪夜上梁山。边走边叹气,进了公司看见只有郭三房间的灯还亮着。

郭三是我们的总经理,他加班加的比谁都凶。听过不知多少关于他的八卦。

“郭先生年轻又成功,为什么一个人孤零零的?”

“听说他有太太的,后来去世了。”

“怎么不再找一个呢?”

“他忘不了他太太呗。没听说过曾经沧海难为水吗?”

“这么深情的男人现在可真难找。”

郭三从房里出来,看到我说:“你叹什么气啊?”我说:“老板,看见您就不叹气了。”“为什么?”“我没了鞋心里很沮丧,直到在街边看到个没有脚的人。”过了一会儿,郭三端着一杯人参茶递到我手上,说:“喝点人参茶,能提神。”“谢谢老板。”“你刚才笑我加班太多吗?我回家了,你喝完茶,一个人慢慢干吧。”男人就是这样,给你一杯安慰,总要再加送一瓶失望。

女人何尝不是如此?

又一天傍晚,忽然接到Susan的电话。“怎么办?”她在电话那头微微喘气。“别急。怎么了?”“我跟许观好了。”“许观?谁啊?”“Michale Hui啊!我们在银湖认识的,当时你也在啊。”我使劲回忆,才想起来。“那个服务生?你可真行!”“我这就来找你。”过了不到五分钟,我的门铃就响了。打开门这一对狗男女就站在门口。

“你们坐扫把飞过来的吗?还是刚才就在我们家楼下……”闺密对我的挖苦充耳不闻,对许观说:“亲爱的,你自己回家吧。我住小宴这里。”然后她把许观塞出去,将门带上,手脚并用,像只小狗一样爬上我的床,用被子盖住头。

据Susan所说,和许观在一起就像是一场无法控制的雪崩。她从来没想到银湖除了能提供白切鸡和叉烧,还能提供疯狂又风趣的男服务生。认识没几个小时,她和许观去了东华门夜市。这里从前只有北京小吃,现在则从馄饨面到双皮奶都有卖。许观告诉Susan地道的馄饨面要靠竹竿擀,半人高的竹竿插在案板上,下面压着面团,人要分开双腿骑在竹竿上,一上一下压竹竿来擀面。许观比划的时候样子很滑稽,让Susan觉得他不是什么好家伙。然后许观说Susan眼睛上粘了点脏东西,请她闭上眼,他会帮她吹掉。Susan闭上眼之后,许观就开始贪婪地亲吻她。Susan觉得自己变成了初恋时的女学生,吃惊又有点害怕,可偏偏快活得要命。

接下来的事儿不难猜到。Susan和他手挽手在后海的胡同里闲逛,在黑暗的角落里接吻。有次他们在一辆停着的汽车前亲热,以至忘了车里还坐着人。当许观把手伸进Susan的裙子里面抚摸她的大腿时,坐在车里的坏小子忽然打开车头的大灯,摁响喇叭然后放肆地大笑。Susan又羞又气,许观却满不在乎,觉得车里的人大饱眼福,应该付给他钱。

Susan慢慢发现没有服务生的陪伴,她简直活不下去。假如许观是添加过罂粟壳的重庆火锅,卢孟生就像是搁放了一星期的法棍面包。唯一的问题是Susan的些许良心,她脸色苍白地对我说:“我不想伤害他。小宴,要不然你替我接下孟生吧。你不是说过他不错吗?你聪明又能干,他和你在一起一定能幸福。”

Susan已经疯掉了吗?我冷笑:“他是衣服吗?他是眼霜吗?你用腻了就扔给别人?”Susan被我戳中心口,落下泪来。她天生丽质,哭起来梨花带雨,我纵是铁石心肠,也不忍再骂她,心想:“我见了她都心软,何况男人。”

“Susan你自己想想清楚。孟生条件优秀又待你真心,有些人错过就没有了。你以为好男人像商店里的成衣挂在那里等你挑吗?”我苦口婆心劝她。“等许观带给你的新鲜热辣劲过了,他还能给你什么?别忘了他只是在茶餐厅打工的穷学生,拿什么来养你?”我觉得自己理解电影里势利的父母了,作尽小人姿态都是为你好。“待我真心?待我真心的又不只有他一个。”Susan喃喃道:“卢孟生每天就知道他的事业,或者就是基金股票。他爱他客户多过爱我。”“倘真如此,正好甩掉他,又烦恼什么?”“我……”她蜷缩在**,彷徨无助,楚楚可怜。

天下惟情与牙,不能自拔。看她迷失,我同情又无奈。旁观者清,可终不能代她抉择。留她独自反省,我而门,见许观还靠在门口。他呆呆问道:“她……她没事吧?”这只顾自己痛快的蠢货!我板着脸不理睬他,低头往外走,他追上来低声说:“我对Susan是真心的。我爱她。”我停下问他:“怎么爱法?”许观说:“第一次看她吃冰淇淋,我就恨不得变成那杯冰淇淋或是她手里的小勺。看见她我就欢喜,她不在我身边我就忧伤。她那天问我什么时候会下班的那一刻,我就知道她是我的宿命:我会和这个女人生儿育女,厮守一生。”他说话时双眼亮得出奇,我无语,心想:“情话就是这种让自己陶醉让别人肉麻的话吗?我上次像这样说话的时候是几岁?”这时手机响起,是卢孟生约我相见,我心里一动:“莫非孟生察觉到Susan和许观的事儿了?”

见到孟生,才知是虚惊一场。原来是上次提交的方案颇受老板好评,找我再作商议。“真多谢你了。你提的建议每条领导都欣赏,现在我们公司已经决定这次新品上市就以互联网传播为主,广告创意主要围绕产品的唐代秘方,只是媒介方案还要进一步细化。”孟生斗志昂扬,全不知后院起火。“我请示过。如果报价合理,就准备让你们公司来负责这个传播项目了。”他接着说。

“互联网传播我不是太懂,不过我老板是专家,我回去向他请教。”“太好了,样品你也带回去吧。”他把长生瓶递到我手上。“孟生,生活不应该全是工作,你该考虑考虑别的。”我使劲点拨他。卢孟生一愣:“小宴,你怎么说话越来越像Susan了?是不是她最近不开心向你抱怨了?”“怎么会?遇到你这样的工作狂,谁都会劝你。”这家伙真机灵,再劝一定露馅。

回到公司向郭三汇报,讨论到夜里一点,媒介方案才大致有个雏形。他将双手枕在脑后,脚跷到桌上长舒一口气:“陪朋友吃顿饭都能捡到新业务,你真是天才。”我笑:“赶紧升职加薪,别来虚的。”他大笑:“小宴,生活不应该全是工作,你该考虑考虑别的。”等等,这话怎么听着耳熟?我抬头看着他,小心翼翼地问:“那我该考虑什么?”他一时语塞,想了想说:“纺纱织布,针线女红,什么都好。”然后跳起身来说:“我去倒杯人参茶给你。”逃走了。

又过了几天,早晨去上班的时候见到许观抱头坐在门口。这小伙子已瘦了一圈,胡子拉碴,眼里都是血丝。我知道Susan终究作了决定。“小宴,Susan再不理我了。到底发生了什么?求你告诉我。”我斟了一杯清水给他。“凡事有缘。你们在一起欢乐过,已是大有缘分。你该庆幸才是。”“整晚我觉得自己好像手脚都被斩断,又被扔到泥泞中。眼前只有黑暗,连哭的力气都没有。”“别这么纯情范儿行吗?Susan可不是这么形容你的。”“她怎么形容我的?”“她觉得你交过一百个女朋友。”“可她们都跟Susan不一样!我爱她!我爱她!我第一眼看见她就知道!”他忽然激动起来,像只暴躁的狮子。“哥们儿。”我拍了拍他肩膀说:“冷静。冷静。学着当个男人成吗?光有爱可不够,你得变的更强,你得让她过舒适体面的日子,你能吗?”他一愣,缓缓坐在地上,眼中似乎有种光亮慢慢黯淡下去。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同他一样悲伤。这些炽热的、盲目的和单纯的爱铸定都会夭折吗?

夜里接到卢孟生的电话,约在银湖见面。他气色不错,满脸喜色,手捧一听健怡可乐正喝得啧啧作响。“方案通过了,对吗?”我说。“你怎么知道?”“全写在你脸上,不然就是你的可乐罐中奖了。”他呵呵笑:“我们的方案下周就可以启动了。”“孟生,恭喜你。”“也恭喜你,这个项目已经决定交给你们公司了。”我大喜,恨不得立刻打电话给郭三报喜。“还有件别的事。”卢孟生说,“是……关于Susan的。”他忽然吞吞吐吐起来,我暗叫不好,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难道他还是知道了?“我刚同Susan提出分手了。”“孟生,其实Susan已经……”我急着帮Susan辩解。他摇摇手打断我,推了推眼镜接着说:“我发现自己已经不爱她了。小宴,你才是最合适我的人。”

“你疯了?”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叫道。“我是认真的,这件事我考虑了很久才告诉Susan的。我和她已经越来越没有共同语言了,她不理解我的工作,我也没空陪她。可你不一样,我们能够沟通。你还能在事业帮助我。而且你没发现我们足够默契吗?就好像刚才我没开口,你就已经知道我想说什么……”

“默契个屁!我可没想到你要说这个!”我大叫。这家伙自私凉薄,又决断明快,绝对是人才,可要让他做我男朋友除非中国男子足球队五比零大胜巴西,勇夺欧洲杯。“我要去找Susan!卢孟生,你应该去找你老板作你女朋友,他在事业上更能帮助你。”

赶到Susan家的时候,她比我想象的镇静,正对着电脑敲敲打打。“Susan,刚才卢孟生找我。”我怯生生地说。“嘘……别说话,刚找到灵感。”她说,“‘彤云低布,朔风割面。’这么开头成吗?能感觉到憋屈吗?”“Susan,你喝酒了?”她对着电脑神叨叨地念:“……孟生却如堕在冰窖之中,原来这女子竟赫然是自己娘子苏三……”“这是什么,你写的小说吗?”“你别吵!也喝点,喝了感觉就好多了。”“我不喝。”“你必须喝!麻利儿的,赶紧喝!”

我觉得自己醉了,好像又没醉。Susan趴在我耳朵旁边,我能感觉她嘴里喷出的热气。她说:“小宴,你想当什么?你想当女侠还是想当神仙?”“我什么都不想当。”“不行,你得当个什么。我让你跟许观在一起吧。你是我好朋友,我爱你。”她晃晃悠悠站起来,脸红通通的。我忽然想起件事,对她说:“Susan我得走了,我要回公司告诉我老板我们不接卢孟生这单业务。”“对!不接,咱不接他。咱不能什么客都接。”“那我走了,你多保重。”“你也保重,有空常来玩。”她把手放在眉毛上比划了一下,好像是冲我敬礼,然后扑通一声倒在沙发上。

回到公司,又只剩下郭三在加班。他见到我说:“小宴,你喝酒了?”“没喝多少。老板,有件事儿要跟你说。上次长生瓶那个案子拿下来了,可是咱们不能做。”“先别说工作了,我开车送你回家。”

我坐上他的车离开。北京太堵了,车开到西单就走不动了,他干脆在路边把车停下来。“长安街上不让停车。你等着挨罚吧。”我说。“你是没喝多少。别动,你眼睛上粘了点脏东西,闭上眼,我帮你吹掉。”我一把推开他,说:“我闭上眼你就会亲我是吗?你以为我喝醉了就想占我便宜吗?你们男的怎么都爱使这招。你到底是怎么想的?”郭三不回答我,脸上出现了奇怪的表情。他指着车窗外说:“小宴,你看。那是什么?”长安街上长长的车龙里出现了一只汽车大小的蝗虫,蝗虫上站立了一个穿白衣的漂亮姑娘。蝗虫忽然跳起来,振动双翼,发出嗡嗡的响声往景山飞去。“管它是什么?你还没回到我问题呢。告诉你今天已经有别人向我告白了。”这时有个手持巨大宝剑的人冲到我们车边。这人四十多岁年纪,穿着好像京剧演员台上穿的黄色袍子。额头高高突起,满口暴牙,一对小眼睛,腮帮上长满了胡须。他冲着我们叫嚷:“西棠去哪里了?”我指了指西单商场方向,说:“去哪儿了。赶紧去找。”那黄袍人大呼小叫着跑远了。郭三说:“最近这里常有人拍戏吗?”我说:“不许打岔,你到底怎么想的?还没回答。”

郭三一脸无可奈何,说道:“好吧。元小宴小姐,你愿意我每天开车都接你上下班吗?”“我愿意。”他嘴里又小声嘟囔了句什么,似乎是说:“王子贞算的还真准。”

我大惑不解:“王子贞是谁?他说什么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