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长生
敖墨颤声道:“你说是师父他……”西棠道:“那日斗剑时对方明明有重大漏洞,可你却将子夫剑失落,竟似有意败给对方。我心里一沉,寻思:‘莫非他真听信了那些风言风语,认定我已是不洁之人,才故意输的?’当时我心里又是伤心又是自怜,一气之下就下了蹈歌山。”敖墨大叫一声:“什么?”小宴听她说到这里,朝敖梦等三人看去,见这三人果然面如土色不敢抬头,心中骂道:“这山上只有你们几人,什么风言风语还不是你们几个家伙嚼舌头嚼出来的?”只听轰的一声,敖梦等三人都被震飞出数丈开外,晕倒在地。正是韦法昭听到这里怒气勃发,忍耐不住终于出手。
西棠视若不见,接着道:“我下了山,心里只觉空****的。一个人昏昏沉沉在莫贺延碛里乱走,从天明走到天黑,又从天黑走到天明,一边走一边流泪。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想起子夫剑还留在山上。我想:‘那柄剑是师父送给我的,也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回到蹈歌山,我去把它取回来以后做个念想吧。’便又趁夜色回到紧罗那城。经过不餍足殿,经过双树殿,一直走到觉有情殿,听到里面好像有人说话:‘菩萨,这下虽对西棠不公……’有人提我名字,我自是吃了一惊,凑过去偷偷一瞧,原来是师父正对着殿里那幅观音像自言自语。”
“我躲在窗下,大气也不敢透一口,师父的声音清清楚楚传了过来。他叹了口气道:‘菩萨,你当真能救苦救难吗?珠儿她娘走后那段日子,我活在世上,只觉草木再不青绿,瓜果不复香甜;溪水穿石无声无响,鸟儿啼叫却如同悲鸣;白昼好似黑夜,黑夜里再无星光闪烁。这些苦难,你可知道?’珠儿是师父的女儿,当时只有三四岁大,我上山的时候,师母就已经不在人世了。我只见到师父、珠儿和几位师兄。那日我才知道原来师父还曾对师母这般情重。又听师父说道:‘自从她上了蹈歌山,我才有些时候不再想起珠儿她娘。后来我明白了,莫非是珠儿她娘在天有灵,怕我一个人在世上孤孤单单单才派她来陪我吗?’我越听越是害怕,师父说的‘她’究竟是谁,可又不敢深想。师父续道:‘菩萨,我在子夫剑上种了“幻虫咒”,让他们成不了亲,是不是做得太狠?可我想到他们去成亲,我心里就难过,心里就难过啊。’当时我在窗外,听到这里只觉得浑身冰冷,心想:‘原来师父说的“她”就是我吗?我可该怎么办?’师父说着说着,慢慢合上眼,许久不再吭声。我看他好像睡着了,才轻手轻脚从觉有情殿外离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原来大师哥不是故意输的。我要去找他,然后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了。’大师哥,那天我在紧罗那城里四处找你,可怎么也找不到,原来师父早把你派去镇魂峰了。我找不到你,心里渐渐怨恨起师父,可师父本事那么大,我又有什么办法。”
“开始我在蹈歌山上躲躲藏藏,生怕露了形迹,后来我也不在乎了,心想:‘要是被发现了,大不了我自尽就是。大师哥不见了,二师哥、三师哥、四师哥他们从来没安过什么好心,连师父原来也是坏的,这世界有什么好呢?’我一个人跑到觉有情殿外的花园里躺着。想想发生的事儿,觉得好像作梦一样。我正在胡思乱想,忽然听到有个女孩儿咿咿呀呀唱歌。听不清她唱的是什么,可她唱得真好听,透着活泼欢喜,好像人世上就不会有烦恼一样。我坐起来见珠儿一边唱一边蹦蹦跳跳着过来,朝我笑了笑。我心想:‘你父亲虽救我教我,可又让我生不如死。你却为什么能这样欢喜?老天爷当真如此不公吗?’我越想越是恼怒,心想:‘你让我这般苦痛,我也要让你尝尝这滋味。’我把珠儿带下了山。师父,你十五年来没见过自己的女儿,是不是也很伤心?”
元无咎立在殿中,一直面无表情,默然无语。此时缓缓走到小宴身旁,眼中露出暖意,对西棠询问道:“是她吗?”西棠道:“我不说。我要你永不知晓。”元无咎道:“何必要你说我方知。她长得与珠儿她娘年轻时一模一样。”又对小宴道:“孩子,你便是出生在蹈歌山上的。你四处看看,可喜欢这里?”西棠的一番述说,小宴只听得迷迷惘惘,眼见这白眉少年怎么成了自己一直寻找的父亲,更觉匪夷所思。她虽聪颖机智,可此事却万万料想不到。听到元无咎对自己说话,也不知如何应付,不自觉退了一步,定了定神才道:“怎么可能,你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大,怎会是我爹爹?五娘,你快说说,这怎么可能?”西棠道:“蹈歌山有一门最高深的道术叫作瀛洲咒,传说修炼起来十分艰难,可练成之后能延年驻颜。师父,恭喜你终于练成了。”
元无咎恍若不闻,道:“西棠,你这次上蹈歌山来,是为了找我寻仇吗?”西棠惨然道:“我打不过你,寻什么仇?我活不了多久了,想回蹈歌山来看看大师哥。”敖墨急道:“西棠,你怎么了?生病了吗?”韦法昭也急道:“你受伤了吗?”西棠摇摇头道:“大师哥,你可记得我怎么上山的吗?我幼时已经患了重病,家人只道我命不久长,就将我抛在莫贺延碛里。谁知被师父捡上山来,后来虽然痊愈可落下的病根总也好不了。近些年来我这病一日重似一日。我怕再不回趟蹈歌山,就再也见不到你了。”敖墨落泪道:“你瞎说什么,我们一块儿想法子一定能治好你的。”西棠笑道:“大师哥,我能活着见到你已是上天垂怜,便是此刻死了也没什么。”忽然韦法昭捶胸顿足,掩面嚎哭起来,郭三知他方始明白西棠对自己全无情意,这场悲恸又无从劝解,只得将他扶到一旁靠墙坐下,任他尽情一哭。
西棠道:“师父,我心愿已了。这次上蹈歌山来我也没打算活着下山,我让你与骨肉分离十五年,你若想取我性命就请动手吧。”元无咎道:“好。”敖墨忙拦在元无咎面前跪倒道:“师父,你放过小师妹吧。”元无咎道:“她心愿已了,我也要了却我的心愿。”说罢身形一晃,已到了西棠面前,伸出食指疾点西棠眉心。众人谁也没想到他说动手便动手,都大吃一惊。敖墨、韦法昭、郭三、小宴连忙抢上,只是他出手之快实在不可思议,直如电光火石,不似人间手段。等四人抢到他身旁,元无咎早已击中,西棠身子一颤,向后倒下。
韦法昭又悲又怒,厉声喝道:“我跟你拼了!”举起奈何天刃朝元无咎猛砍过去,敖墨叫道:“且慢!”使出沙罗无双指,运力弹去。韦法昭只觉双臂一震,奈何天刃立时**开,不由怒道:“敖墨,他打死了西棠,你没看到吗?你是要帮着你师父吗?”敖墨道:“别急动手。”韦法昭一呆,转头看去,只见西棠倒在地上,元无咎坐在她身旁,手指不离她眉心,竟似在全神贯注运功。
过了半晌,元无咎忽然缩手抚胸,摇摇晃晃仰天倒下。敖墨忙抢上前扶住,只见他满头大汗,脸色惨白,伸手摸他额头只觉触手滚烫,不由大惊,急道:“师父,你这是怎么了?你没事儿吧?”元无咎勉力挣开双眼,盯着敖墨低声道:“阿墨,这十五年来都骗了你。我对你不起,只盼能偿还你些许,但愿还不是太迟。”敖墨双目含泪道:“师父,你说哪里话?”此时西棠缓缓醒来,只觉一阵晕眩,想挣扎站起,可四肢百骸却无半分力气。敖墨见她醒了,急道:“西棠,师父为了救你,他自己已经不成了!”西棠一呆,向元无咎看去,不禁吓了一跳。只见元无咎满头乌发已变成花白,脸上沟壑纵横生出许多皱纹,好像忽然之间老了几十岁。元无咎挣扎着坐起,便如一把新伞被强撑开,骨节之间都格格作响。敖墨道:“师父,你躺下休息吧。”元无咎摇了摇头,对小宴道:“你长这么大了。可惜我……再看不了几眼了。”小宴见他形容枯槁,双眼中满是爱怜遗憾神色,心中不忍,握住他双手,可“爹爹”二字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元无咎又对敖墨道:“阿墨,我知道你喜欢西棠。她的病在六腑十二原处,又是幼年落下,本无药可救。我将瀛洲真气都注给了她,或能保住她性命。以后让她好好陪你吧。”敖墨道:“师父,你……”元无咎将头靠在敖墨臂上,微笑道:“阿默,没想到今日我还能见到珠儿,人生在世,再无憾事。这十五年来,多谢你了,多谢你了。”他连说了两遍“多谢你了”,声音越来越低,忽然头一歪,倒在敖墨臂弯中不动了。
敖墨见了,放声大哭,众人各自嗟叹。小宴也跪在元无咎身旁,垂下泪来。西棠道:“大师哥,师父他怎么救了我?”敖墨道:“师父练成了瀛洲咒,所以能驻颜不老。他为了给你疗病,将瀛洲真气都注给了你。练瀛洲咒的讲究气在人在,失了真气……便再也活不成了。”西棠喃喃道:“师父为什么救我?他害过我,可我也抢了他女儿。”敖墨道:“西棠,你错了。”西棠惊道:“我什么错了。”
敖墨叹了口气,默然半晌,对小宴与西棠道:“我说与你们二人知,请跟我来。”说罢抱起元无咎尸身,走出殿去。小宴与西棠互望了一眼,跟了出去。许观追上前去,对小宴道:“我也跟你去。”小宴道:“你留下吧。”伸臂将他抱了一抱,转身而出。韦法昭也想跟出,却被郭三拽住。
来到殿外,敖墨走到广场中心,将元无咎尸身放在地上,自己也盘膝坐下。对西棠道:“师妹,你错了。那日你在觉有情殿中听到师父说:‘自从他上了蹈歌山,我才有些时候不再想起珠儿她娘。’师父说的‘他’不是你,是我。”西棠与小宴都是猛然一惊,西棠失声道:“这怎可能?”小宴更是惊得说不出话来。敖墨叹道:“世事难料,我原本也不相信。当年我在镇魂峰上面壁一月,归来每日仍是默默寡欢。只有师父每日关怀,我自是感激不尽。可是慢慢我觉得师父待我之亲厚……远远超过师父对待弟子。我心中日益不安。终有一日,在觉有情殿外的花园,师父新教完我一路剑法,二人坐在溪畔休息时,我开口问他。师父看着潺潺流过的溪水吟道:‘扬之水,不流束薪。终鲜兄弟,维予二人。’然后朝我微微一笑。这是诗经里歌咏南风的句子,我这才明白他的心意。”西棠颤声道:“莫非这些年来,你们……”敖墨摇头道:“你想问什么呢?师父说只要每日瞧见我便觉喜乐快慰,以后再也没有提过此事。只是每次我在广场上练剑时,他就会走到旁边微笑着观看。他也不怎么再指点我剑法和道术,直到他练成了瀛洲咒,才常常叹息我功力不够不能修习,不然就能似他一般返老还童了。”
敖墨说罢,西棠和小宴一时都没了言语。过了良久,西棠道:“大师哥,师父骗了我们十五年,你怨恨他吗?”敖墨道:“你怨恨他吗?”西棠不答,又问小宴:“我把你从父亲身边带走,你怨恨我吗?”小宴想了想,垂泪道:“没什么可怨的。何况你还养我长大又教我本事。”西棠点点头,对敖墨低声道:“我本来怨师父,眼下他死了,我想起的全是幼年间他教我育我的情景。”敖墨道:“我也是。我也是。十五年来只道你同韦兄在一起,没想到今世还能与你见面,更没想到当初你选的不是他。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欢喜……”敖墨说到这里,哽咽难言,再也说不下去。西棠伸手抚了抚他背,说道:“我们先把师父葬了吧。”
三人一起动手,将元无咎移到觉有情殿外,举火烧化,取了骨殖葬下。许观、郭三、韦法昭等人也来看视,见名扬天下的紧罗那城城主归于黄土,各自怆然。敖野、敖梦、敖虎三人想来祭奠,都让韦法昭打了出去。小宴一直苦苦寻找家人,谁知刚刚见到父亲便阴阳相隔,忍不住放声大哭。郭三忽道:“叨天之幸,我终于寻到师兄。今日就此别过,祝各位平安喜乐,万事顺遂。”又走到小宴身边,拍了拍她肩头以示安慰,方转头对韦法昭道:“师兄,跟我回茅山去吧。”韦法昭呆呆望着西棠不舍离去。郭三叹了口气,上前一拉他手,二人身影一晃已到了十余丈之外,又过了片刻,已是踪影不见。
小宴哭了一阵,对五娘道:“我到蹈歌山是想寻找长生瓶的奥秘,好替你治病。现在你的病治好了,这长生瓶也用不着了。我也要走了,这瓶子就留给你作个念想吧。”说着将长生瓶递给西棠,西棠道:“这是你得来的,我怎么能要。”敖墨奇道:“这是白民国的长生瓶吗?”小宴道:“正是。你也知道啊。”敖墨道:“师父……就是你爹爹,本是白民国后人,他曾提到过此瓶。他说瀛洲咒只能让人驻颜延年,可长生瓶里却藏有长生之秘。不过谁也不知这瓶子在哪里,又听说纵然得到这瓶子,也多半打不开瓶盖。如何打开长生瓶另有秘密,连他也不知晓。”小宴道:“原来连他也不知道。”敖墨叹道:“心里不快活,长生不老又有什么用。西棠,你留下吧。”西棠道:“我们离开蹈歌山吧,找个和暖清静的所在……”敖墨喜道:“好!好!我们这就走吧。”携了西棠的手,并肩而行,缓缓离开。元无咎的坟前只剩下小宴与许观二人。
许观见小宴楚楚可怜跪在坟前,脸上泪痕未干,心想:“我怎么安慰她才好?”忽听身旁乌球吠叫了几声,猛然想起迦陵公主还在山腰处等自己,大叫道:“不好!”小宴一惊,问道:“怎么不好了?”许观便将与迦陵公主骑蝗上山的事说了,又道:“我本该求郭兄去小白民国念求雨咒的,一时竟给忘了。”小宴道:“他们应该去得不远。咱们快揣上宝贝石头去追。”
离了元无咎的新坟,下山追寻,一路却始终不见郭三与韦法昭的踪影。小宴道:“莫非他们从别的路途下山了?不如先去找你那位公主朋友,免得让她苦等。日后咱们再去茅山请郭兄。”许观道:“只得如此。”二人同乌球赶到庆雍皇帝所修楠木大殿外,四下寻找却找不到迦陵公主,只在殿外古树下的青石上看到一行刀刻的字迹:“你寻到小宴姑娘了吗?我在此处一直祈祷,愿上天令你与她相见。我须回小白民国了。这段日子于我如同珍宝,多谢你了。迦陵”乌球好似识得主人字迹,伸爪抚在青石上呜呜叫个不停。
小宴道:“原来她已经走了。”许观怅然若失道:“想是她等得不耐,都怪我把这事儿给忘了。”小宴道:“这位公主心肠很好啊,你看她说她在这里祷祝我们重会呢。我们下山以后去找她玩好吗?”许观道:“好啊,你们相见一定彼此喜欢。”二人走进楠木大殿,小宴见到殿中壁画,道:“这墙上的画可真怪。”许观便将两幅壁画的来历说了,小宴得知东墙上绘的红衣男子与绿衣骷髅是庆雍皇帝和他的皇后,扁了扁嘴道:“这皇帝不知怎么想的,会把自己的皇后画成骷髅。”许观道:“是因为他深爱皇后,觉得无论红颜白骨都矢志不渝,才这样画的。”小宴哼道:“我看是这皇帝……”忽然叫道:“啊呀!你刚才说他的皇后叫什么名字?”许观道:“迦陵公主说叫作长生皇后。怎么了?”小宴不答,又问道:“这位庆雍皇帝是从前小白民国的皇帝,不是大隋的皇帝,不是突厥的可汗,也不是吐蕃的赞普?”许观道:“对啊。他是小白民国的皇帝,你想到什么了?”小宴“嗯”了一声,仍不答话,只是全神贯注看这幅壁画。她看一会儿,盘膝坐在地上,取出长生瓶来摆弄,许观见她怔怔出神,便不再打扰,也坐在她旁边。小宴摆弄了一会长生瓶,又抬头看看壁画。如此往复,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小宴叫道:“成了!成了!”声音中透出喜悦。许观问道:“什么成了?”小宴将长生瓶递给许观道:“你看!”
许观接过定睛端详,只见瓶壁上的瓷片已拚成一幅完整图画,赫然竟正是墙壁上的庆雍皇帝图。许观惊道:“怎会如此?你怎么想到的?”小宴笑道:“这图还没拚完,把边上这一片瓷片移上去就大功告成了。最后这一下,留给你吧。”许观依言移动瓷片,只听瓶口波的一声轻响,瓶盖从瓶身中跳了出来。二人互相看了一眼,都觉得对方心怦怦直跳。小宴道:“快倒出来看看,里面是什么?”许观将瓶底朝天向下摇了摇,从瓶中落出一卷小小帛卷,用根泛黄的丝线系束,显是年代久远。许观又举起长生瓶对光看了看,里面再没有什么物事了。展开帛卷,是幅白描仕女图,仅施淡彩于焦墨痕中,略加微染,角处有一枚闲章,为小篆“长生”二字。笔法虽简,画中女子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却绘得气韵生动,清润可爱。
许观道:“长生瓶里怎么会放了一卷仕女图?”小宴叹道:“我见这壁画色彩青红相间与瓷瓶外壁相似,又与白民国大有渊源,便试了一试,没想到当真就是开瓶之锁。帛卷上这女子想必就是长生皇后吧。庆雍皇帝虽然在壁画上把她画成了骷髅,心里念念不忘的还是她年轻貌美时的模样,所以把这帛卷珍藏在瓶中。”许观道:“长生瓶不是上古年间白民国的国宝吗,怎会变成这样?”小宴笑道:“傻哥哥。这瓶中装了长生皇后的画像所以就叫作长生瓶啊。世人都道瓶子里装了什么长生不老方,焉知这画像在庆雍皇帝心中不是国宝呢?你还记得敖墨的话吗:‘心里不快活,长生不老又有什么用?’”许观点头道:“你说的对。”又道:“小宴,庆雍皇帝应是迦陵公主的先祖,我们下山以后先把这瓶子还给她好吗?”小宴道:“都依你就是。”许观道:“我们这便走吗?五娘她不知去哪儿了。”小宴微笑道:“她自有她的缘法,咱们走吧。”
二人寻到紫焰藤,下得山来,穿过沙漠径向东行,来到凉州。小宴道:“我们如何去小白民国?”许观道:“我上次落进莫贺延碛的流沙被冲到小白民国。凉州有许多小白民国人,我们找到他们一问便知。”来到宝泰楼,许观寻了个店伙问道:“请问店家,能否叫后厨的小麻子出来。”那店伙一愣,说道:“什么小麻子,我们这里没有这人啊。”许观道:“便是从西域小白民国逃荒来的小麻子啊。”店伙摇了摇头道:“客官你若是要打尖,便请上坐。什么小麻子,什么小白民国,我可从未听说过。”此时宝泰楼掌柜从里面出来,许观见了,忙上前拉住他问道:“掌柜的,你可记得我?我同一名白衣女子在店里作过一日工,后来你公子生辰的时候,我同她骑了一只大蝗虫从这里飞走了。”宝泰楼掌柜听完,满脸诧异,道:“你是何人?我从未见过你,你怎会在我这里作过工?我只有一女,哪来的什么公子?大蝗虫又是什么?”那店伙忙冲上来将许观拉开,陪笑道:“掌柜的,这人必是个疯子。我赶他出去。”便伸手推搡许观,谁知刚推了一把便扑通一声摔到在地,乌球也冲了上去又撕又咬。许观知是小宴使了手段,喝住乌球,说道:“小宴,别难为他,我们先出去就是。”
走出店门,许观又抬头看了看宝泰楼的招牌,皱眉道:“明明就是这里啊。”小宴道:“莫非这酒楼换了掌柜的?”许观道:“那掌柜与我从前所识是同一人,决不会错。为何他却不记得我呢?”小宴道:“你别着急,再仔细想想。”许观思索片刻,忽然叫道:“有了!”小宴道:“什么有了?”许观道:“我同迦陵公主骑巨蝗离开这酒楼时,是从窗口飞出的,当时将窗栏撞得稀烂。我进去找那扇窗户,也是个鉴证。”二人重回店中,仔细查看,却见每扇窗户都是齐整如新,哪里找得到一点修补的痕迹?
许观以手挠头,自言自语道:“怎会如此?莫非是场梦?”又低头看看伏在自己脚边的乌球,道:“若是场梦,你又从哪里来的?”小宴见他陷入苦思,心中担忧,道:“不如我们再去别处问问,看有没有旁人知晓小白民国所在。”正说话间,街市上马蹄声嘈杂,两旁行人各自躲让。一队官兵从远处驰来,为首一人骑着高头大马,身着锦衣,相貌清癯,正是在长安相识的马周马宾王。许观见了大喜,叫道:“宾王兄,你如何到了这里?”马周却将眼一翻,喝道:“左右,与我将这反贼拿下了!”
许观惊道:“宾王兄,这是为何!我是许观啊,你不识得我了?”马周道:“谁认得你了!大胆反贼,还敢冒认官亲。快快动手将他给我擒下!”众官兵应了一声,围将上来。小宴金蛇长鞭出手,瞬时击倒数人,奈何官兵人众,又斗了十余合,有几名手快的已将钢刀架在许观颈上。小宴知独自脱身倒也不难,可要想救许观却实所不能。索性罢手不斗,举起长鞭指着马周道:“马宾王,你喝了孟婆汤吗?连我们都不记得了?今日你若敢动他一根寒毛,我教你脑袋搬家。本姑娘说到做到,可从不说假话!”说罢长鞭抖动,铮的一声将一柄指着许观的钢刀击成两截。众官兵见了无不骇然。马周却面不改色,从腰间抽出剑来,也放在许观颈边道:“你休要放肆,快将鞭子扔了,束手就擒。不然我先叫他脑袋搬家。”许观叫道:“你别管我!快走!快走!”小宴看了马周一眼,叹道:“你胜了。”将金蛇长鞭抛在地上。
马周道:“将这二人押进车中,稍后我要亲自审问。”许观、小宴连同乌球被带入一辆马车中。车厢极为宽大,中间摆了一张方桌,桌上搁有四样菜肴,一壶酒,两个杯,角落处还坐了一个小童。小宴端起酒壶闻了闻,道:“居然是长安的西市腔酒。”小童见了二人道:“许公子,小宴姑娘,请用些酒菜。”许观道:“捉我们来,为何又这般款待?”小童道:“御史大人吩咐下来的,旁的事小人也不知。”许观奇道:“御史大人是何人?”小童笑而不答。小宴道:“有酒便饮,有肉便吃。咱们见招拆招就是。”从碟中取了些肉糜扔给乌球,又倒了杯酒给许观。许观接过酒来,感觉车厢微颤,马车已开始行进,不禁想起与苏烈坐车前往马邑大营的情形。不过如今有意中人相伴,只觉前往龙潭虎穴也是无妨,当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辚辚车行不停,那小童每日送来好酒好食,问及别事一概不知。也不知过了多少日子,这天隐隐听到耳边有流水之声。马车戛然而止,车厢外有人叫道:“许观、小宴,你们快出来。”出得车来,马周正笑嘻嘻看着二人,他身后大江奔流,原来马车停靠之处是一处渡口。许观道:“你怎么又认得我们了?”马周笑道:“得罪得罪,不如此救不得二位。”许观惊道:“这从何说起。”马周道:“闻说你去了马邑,又随李靖尚书北伐。后来李靖平定突厥,班师回朝之时,却不见你。”许观喜道:“李尚书已经平定突厥了?”马周道:“你还不知?连颉利可汗都被擒住了。我寻不到你,在军中四处打探才知你同小宴姑娘都流落到了河西,又听到传言说你们寻到了什么长生不老的宝贝。”许观同小宴听到这里,都是倒吸一口凉气。马周道:“你们有长生之宝的事不知怎么让圣上知道了。圣上素来饵金石以冀长生,便传下令来要捉你们去长安献宝,如今不知多少人四处捉拿你们。我得知此事,好不焦急,恐你们落在歹人手中,便点了些心腹弟兄来寻。天幸在凉州撞见了你们。不敢在人前明言此事,只得诬陷许兄弟是个反贼,装在大车中赶路。咱们行了十五六日,去长安甚远。此地已是南津关渡口,往上游去便可入川。兄弟在渡口安排了一艘快船,你们休要耽搁,赶快去吧。”
许观听罢,拜谢道:“多谢宾王兄大恩。”小宴道:“车中童儿说御史大人吩咐他招待我们,这御史大人是何人?”马周嘻嘻笑道:“不才正是在下。”许观喜道:“宾王兄,你作了御史?”马周道:“圣上令百官极言得失。我代常何起草治国条陈二十余条。圣上阅罢甚悦,令我入值门下省,新又令我作监察御史。”许观道:“恭喜。你一番抱负终可施展了。”小宴又道:“你为何不疑我们有长生之宝,反来相救?”马周正色道:“古来长生之事皆是虚妄。始皇汉武非分求之,事俱无验,今更不烦妄得。马周升道坊遇狼,性命拜小宴姑娘所赐,忝为监察御史,亦拜许兄弟所赐。能效犬马之劳,何足挂齿。”小宴面上一红,道:“是我多虑了,谢过宾王兄。”
话休絮烦,许观同小宴辞别马周,乘舟往锦州方向而去。这日经过夔州,二人都想起昔日大战阿赫莽之事来。小宴道:“也不知范芸姐姐如何了?”许观想到自己与小宴姻缘得谐,自是心满意足,可李抱金死在恶阳岭上,不知范芸终身何寄,不由黯然不语。又一日来到锦州,登岸时天色将晚,许观想第二日再去智兴寺去祭奠父母。二人便在城南寻了间客店分房歇了。至半夜,忽听床头乌球吠声如雷。许观惊起,挑灯看去,见乌球又变作巨獒模样,将一人按倒在地,正自咆哮。此时小宴也抢了进来,见此情景,道:“原来是乌球抓了个偷儿吗?”许观将灯移近了观瞧,惊道:“四公,怎么是你?”原来这偷儿不是旁人,正是当年曾在智兴寺被卢孟生擒住的泼皮汪四公。
许观拉开乌球,扶汪四公站起身来。只见汪四公背更驼了,只有疏疏落落几根头发,连牙齿也所剩无几,比之上次相见着实又老了许多,道:“四公,你如何还在作这门营生啊?我是许观,你可还认得我?”汪四公揉了揉混浊双眼,使劲瞅了瞅,涎着脸笑道:“原来是状元郎!你不是跟着陆员外去长安赶考去了吗,怎么贩起狗来了?”许观道:“我回来了。不知陆员外可曾回锦州?”汪四公道:“他回来了又走了。听说他伙同江陵府一家姓薛的商人,如今专做西域织毯的大买卖。嘿嘿,这世道,有钱人便越有钱,我等穷的便越发穷。”小宴将许观拉到一旁,道:“我只道作偷儿的你只认识我一人呢,原来还认识许多。”许观笑道:“他是当地土著,叫作汪四公。他是我一个故人,我幼时他还常送我些糖吃。”小宴笑道:“你吃了贼赃,也是偷儿。既是土著,我有正事问他。”走到汪四公近前问道:“四公,这锦州的地理,你老人家可都熟知吗?”汪四公道:“那是自然,锦州城的大街小巷哪有我汪四不知的?”小宴道:“可知灯笼巷卢家老宅在何处?”汪四公道:“你倒问得巧。这灯笼巷就在隔壁,巷里只有一座大宅就是卢家老宅。你问来做甚?”小宴道:“有人托我送件东西到卢家老宅。”汪四公道:“那里可许久没人住了,阴气重得狠呢。”
第二日清晨,小宴同许观依言来到卢家老宅,果见门上铜环生绿,阶前长满青苔,显是经年无人到。击门许久,才有个身着破衣的老人探出身来。小宴道:“请问苏三夫人在家吗?”那老人冷冷看了小宴一眼,道:“早到城西赵家去了。”说罢将门合上,任如何敲打再也不开了。小宴气道:“哪有这等人?我好意送他家主人的遗物来,反吃个闭门羹。”许观道:“我们便去城西赵家瞧瞧。”二人一路打听,直到中午方找到城西一家棺材铺,门口两个黑胖伙计正在卸木材。小宴上前问道:“请问苏三夫人在这里吗?”一名伙计道:“苏三夫人是谁?”另一名伙计道:“呆子!便是掌柜新娶的五太太啊。”又对小宴道:“稍等,我去请她。”
过不多时,一名相貌娟秀的女子从店内走出,小宴见了施礼道:“请问是苏三夫人吗?”那女子一怔道:“请问姑娘寻我何事。”小宴取出一根如意银簪,递给苏三道:“贾爷已在恶阳岭殉国,这是他托我交给夫人的。”苏三见了这簪子,认得是自己与卢孟生定亲时丈夫所赠,想起少年成亲时的情景,眼眶一红,泪盈于睫。
小宴见她落泪,忙安慰道:“夫人千万节哀。贾爷为国捐躯,是条好汉。他在战阵之上很是英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