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出关

许观被小宴击晕,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耳边乱纷纷,似乎是阵阵欢呼声。迷迷糊糊间睁眼看时,发觉身处自己马邑营帐中的床榻之上,一名小校走近,说道:“许参军,你终于醒了。咱们已经拿下定襄了!”许观一惊,霍然坐起,一把抓住小校双臂,叫道:“小宴呢!她在哪里?!”那小校冷不防被他抓住,也吓了一跳,忙道:“我也不知。辛校尉刚从定襄带回捷报,我去请他进来。”

过不多时,辛开道大步进帐,一脸喜色道:“兄弟,咱们三千轻骑深入定襄,竟吓得颉利不敢交战,连夜逃往铁山。李尚书此等功绩真是古今罕有!”见他肩胛上缠了白布,许观道:“辛校尉,你受伤了?”辛开道道:“我的伤不妨事。”便将李抱金反叛之事简略讲了,赞道:“李尚书料事如神,当真是世之英杰!”许观听完,也是惊诧不已,又问道:“小宴也回来了吗?”辛开道略一沉吟,许观急道:“莫非她出了什么闪失?!”辛开道道:“那倒没有,只是……”许观道:“只是什么?快说!快说!”

辛开道道:“你别着急。她平安无事,只是没随我们回来,叫你在马邑等她。此事得从头说起。我们攻入定襄时,颉利已经迁走了牙帐。我们挨着一座座毡房搜寻,没找到颉利,却寻到一座帐门上绘有沙鸡的大帐,里面皆是从各地掠来的珍宝,金银珠宝堆了满地。咱们只凭三千人杀到定襄,哪个不是将头颅系在腰带上?如今吓得突厥大汗落荒而逃,苏都尉便传令将这些珍宝分赏给弟兄们。小宴姑娘领三千轻骑翻过恶阳岭,立下首功,苏都尉命她先选。”许观道:“她可有选什么吗?”辛开道道:“小宴姑娘初时什么都不肯要。苏都尉道若是她不选,众人便都不可动手选宝。她无奈便选了一座石像。那石像高过一人,沉重无比,她选此物自是不欲取帐内宝物之意。”许观道:“不过这大帐既然是放置珍宝之处,这石人放在这里定然也有些道理。”辛开道道:“可不是吗!我们抓了名通晓华语的突厥人问了,才知那石像是突厥史上一位大武士的‘杀人石’。”许观道:“什么叫‘杀人石’?”辛开道道:“突厥习俗,武士生前杀一人,则在墓前立一石像,杀人越多,立石越众。那些石像便叫作‘杀人石’。帐内的那块‘杀人石’是位突厥大武士墓前之物,据说每次出征前众将都要在石下祭拜,祈求武运。后来李尚书到了,得知此事,便向小宴姑娘讨了这石像,又命众人拖到帐外,用大锤砸了个稀烂。”许观道:“好好的石像,为何要砸了?”辛开道道:“李尚书想让日后突厥武士出征便再没有石像可以祭祀。这本是攻心为上的兵法,谁知砸开石像,内中却掉出一卷羊皮。”许观越听越奇,睁大眼睛问道:“石像里藏了一卷羊皮?”

辛开道道:“不错。石像里藏了卷古旧的羊皮卷。这下兄弟们都兴奋不已,都道这石像已然来头不小,里面藏的东西一定更是价值连城,便纷纷传看那羊皮卷。”许观道:“羊皮卷上记载了什么?”辛开道道:“上面绘了些突厥文字和许多图案,我们谁也不识。找来突厥人一问,才知这羊皮是一卷地图,那些突厥文字译成华文便是‘瓜州’、‘莫贺延碛’、‘唱歌跳舞之山’等地名。突厥人刚说完,小宴姑娘忽然一把抢过那羊皮卷,对李尚书道这石像已送给了她,如今虽已被打碎,可里面的东西自然也应归她。她本来对帐中珍宝视若不见,忽然点名要这羊皮地图。大伙儿都是一愕,均想:‘这地图果然是宝贝。没准是张藏宝图,她才会动心。’可转念一想:‘她对这帐中珍宝都不屑一顾,又怎会贪图什么宝藏。’大伙儿正各自猜疑,李尚书已把那羊皮卷放在她手中。小宴姑娘道:‘如今你们已到了定襄,我也该走了。’便揣起羊皮卷离去,不知所踪。”许观听罢“啊”的一声,惊道:“上面的文字当真是‘莫贺延碛’和‘唱歌跳舞之山’吗?这下可糟了。她必是去蹈歌山了。”辛开道听完许观所言,却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道:“蹈歌山在哪里?有什么紧要吗?”许观道:“你替我与苏都尉告个假。”从床榻上一跃而起,匆匆取了些衣物银两,便往外奔。

许观所料竟是丝毫不差。原来当日在燕婉园,五娘说起长生瓶本是白民国国宝,后来白民国多经战乱,又被海水吞没,这宝瓶奥秘也随之湮没。可传说有一支白民国后人流亡到西域蹈歌山建了紧罗那城,城主元无咎或许知道长生瓶的奥秘。只是蹈歌山在西域莫贺延碛沙漠的流沙之中,上无飞鸟下无走兽,人迹罕至,因此向来也无人知其所在。那日五娘说罢,小宴道:“便是千难万险,我也要去。”五娘笑道:“纵然你运气好找到蹈歌山,也是枉然。”小宴道:“却是为何?”五娘抬起双眼,悠悠望着远方道:“想那长生瓶的奥秘何等宝贵,人家若真知道又怎会告诉你?那紧罗那城城主元无咎剑术号称当世第一,除了当年茅山的一代宗师王远知只怕再无对手。他又凭什么听你的话?”小宴半晌无言,心中却仍打定主意要解开长生瓶之谜好替五娘治病。待见到那幅羊皮地图,当即决意前往蹈歌山。许观想到小宴孤身远赴险地便心急如焚要去寻她,这番缘由也不及细说。辛开道欲拦,可许观揣了波月石在身,却哪里追得上?

许观离了马邑,一路问道向西而去。这日天色将晚,满目尽是黄沙枯草,夕阳下远远有几座烽燧隐在烟尘之中,一派关西景色。路旁借问方知来到瓜州地界,离玉门关已不在远。许观打听明白莫贺延碛在玉门关外,便寻了店家打尖。用了些茶饭,许观又问起店伙莫贺延碛的方位。那店伙脸色一变道:“不晓得。”许观心中奇怪,拿出了些碎银子递与店伙道:“我是外乡人,从长安来,想到莫贺延碛去。还请店家行个方便,指引路途。”店伙道:“你这人怎么这样啰嗦,我已说了不知如何走。你还待怎地?”掌柜的见店伙起急,忙上前接过银子,喝退那店伙,笑嘻嘻道:“您老莫怪。他原是好意,这莫贺延碛可去不得啊。”许观道:“如何去不得?”掌柜的道:“那莫贺延碛长八百余里,水草全无。漫说是人便是只鸟也飞不过去。”许观道:“我也知前路艰险,只是我有个……有个朋友去了那里,生死未卜。纵然是刀山火海,我也要去寻她。”掌柜的啧啧赞道:“如今似郎君这般重义的当真不多。只是还有一件为难事,朝廷早有明令不得私出唐境。近来又有人欲经莫贺延碛前往西蕃,凉州都督李大亮已发了访牒递到各州县,命严候捕捉。郎君此时欲出关恐实不易。”

许观听到李大亮的名字微微一怔,想起与小宴一同替惜梦骗婚之事,不觉面带微笑。掌柜的见他沉吟不答,只道说得他害怕了,便道:“郎君至此已着实难得。常言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各人造化各不相同。咱们心底替朋友祈福也就是了。郎君何不在小店休养两日便回长安去?”许观摇头道:“找不到她,我不回还。”掌柜的苦笑道:“莫贺延碛不是寻常去处,老汉见过有人去的,却从未见过能回来的。纵然能到,怕你也寻那朋友不到。”许观道:“一日寻她不到,我便寻她一日。十年寻她不到,我便寻她十年。”掌柜的叹道:“郎君真是个痴人。此地北行五十余里,便是瓠芦河。过了瓠芦河才到玉门关,一路之上都不太平,时有强人出没。关外有五座烽燧,各相去百里,中无水草。五烽之外方是莫贺延碛。郎君若执意要去,老汉惟愿上苍护佑。”许观道:“多谢店主指路。”那店伙却只是冷笑,许观也不理他,自去买了皮囊盛水,又备下干粮,在瓜州歇了一宿便匆匆启程。

向北行了一阵,隐隐听到水声回响,越走声响越大,走到近处果然见一道大河拦路。许观知已到了瓠芦河,见水流湍急又无舟楫,只得沿河而行,盼能找个渡口。

往上游行了七八里,见河水渐狭不似先前宽阔,许观心道:“若这河道再窄些,便能趟过去了。”又走了三四里,河道只剩了丈余宽,河上还有座胡椒树木搭就的便桥,许观见了大喜,过桥又向西行。待行到玉门关,天已向黑,远远望见路旁半堵土墙后有座古庙,便投入庙中停憩。许观进到庙里,见四壁都已斑驳,房梁上满是蛛网,殿上供了一尊泥塑弥勒菩萨。跪下朝菩萨像拜了一拜,心中祷祝:“愿菩萨保佑小宴一生平安喜乐。愿我此行能寻到小宴,与她一道回到长安。”

忽听庙门外一声马嘶,又传来脚步声,许观想起瓜州小店的掌柜的说一路之上时有强人出没,急忙躲到菩萨像背后,偷眼望外观瞧。只见庙外走进两人。一名青年僧人,生得面如冠玉,相貌轩昂,另一人是个满头红发的粗壮胡人,身材甚是高大却生得尖嘴缩腮,一脸乖戾之气。两人望见菩萨像倒身拜了三拜,拜罢胡人道:“法师,由此往西过了五烽便是莫贺延碛,再无大唐官家守卫。咱们在这里歇息一晚吧。”僧人道:“也好。”便走到墙边闭目打坐。胡人自去生了堆火,烧得必必剥剥爆响。待煮出茶来放了一盏在僧人面前,又到庙外喂完马,方铺开席褥躺下休憩。许观心想:“原来他们也打算去莫贺延碛,却不知去做什么?瓜州店里那掌柜的说有人欲经莫贺延碛前往西蕃,不知是不是说的这两人。”

正寻思间,忽见那胡人站起身来,朝僧人走了几步,又退回去坐在地上,双眉紧皱似乎在苦思什么。想了一会儿,又站起身来朝僧人走去,快到僧人身边时忽然又折回身去,双手抱头跪在菩萨像前,身子微微颤抖,似乎有什么事始终想不明白。胡人思索了良久,站起身来从怀中取出一把尖刀缓缓走向僧人。那僧人端坐在旁默念经文,似对胡人的作为恍然不知。眼看胡人已举刀走到僧人身边,许观见了大急,那僧人忽然睁眼质问道:“石盘陀,深夜不寝,所为何事?”

被叫作石盘陀的胡人一惊,退了两步收起刀道:“玄奘法师,由此西去,前途艰险又无水草,唯五烽下有水。若前去偷水被擒,必被处死,不如归还安稳。”玄奘道:“我在长安立下宏愿。前往婆罗门国求取真经,以解释门诸惑,度人间众苦。不得大法,决不东还。”石盘陀道:“西路艰险,法师终不能达。”玄奘道:“不至天竺我不东归一步。你若畏惧,便自返去。”石盘陀踌躇道:“我带法师来此,已犯了王法。若是法师在前路被擒,将我供出如何是好?”玄奘道:“我如被擒,必不供你。”石盘陀只是不信,又掏出刀来。玄奘道:“出家人不打诳语。纵然我身被切割为微尘,也终不供你。”石盘陀面色稍和,低头瞧见手中尖刀,双目之中又精光大盛,喝道:“你们汉人立誓如何能信?”又向前逼近了一步。玄奘知再说也无用,念道:“阿弥陀佛。”闭目端坐,神态庄严,口中诵念经文,声音里充满悲悯之意,神色之间竟不见丝毫惧色。石盘陀一挥手中刀,正欲斩落,忽听从殿中菩萨像处传出声音道:“住手!”

石盘陀大吃一惊,回头看去,见庙内除了自己与玄奘外只有尊泥塑菩萨像,心中先有了几分惊惧,紧握刀柄喝道:“什么人?快些出来!”大踏步向菩萨像走去,忽然觉得手中一震,尖刀从手中飞到空中,又坠落在地。石盘陀惊骇不已,只道是菩萨显灵,忙俯首在地道:“弥勒菩萨在上,弟子不敢加害法师。”那尖刀好似听懂了他所说,又发出嗡嗡鸣叫,飞起在地上轻扣了三响。石盘陀愈加惊异,以头抢地,忏悔不已,那尖刀才不再鸣叫。石盘陀不敢上前拾刀,又跪倒在玄奘面前道:“弟子险得无量罪,愿受忏悔,求法师恕罪。”玄奘坦然受其礼忏,说道:“我既为你授了五戒,亦是与你有缘。你须知不杀生为佛门根本大戒。以电光朝露之身造不善业,未来当受无间之苦。你去吧。”石盘陀又叩了几个头谢罪方辞别出庙。玄奘走到菩萨像前,恳恳祝颂道:“菩萨果然救苦救难。玄奘必求得真经还诸东土,不负先心。”颂罢拜倒在地,忽听面前又传来那声音道:“法师!”抬头看时,菩萨像旁已跳出个宽鼻阔口的少年。

这少年正是许观。原来许观在菩萨像后见到石盘陀拔出刀来,便想念动御剑咒将刀从他手中夺出。谁知隔了些时日,那咒语已记得不甚连贯,何况他御剑咒修为尚浅,尚不能随心所欲,待见到石盘陀欲持刀行凶,只得出声示警。又见石盘陀凶神恶煞般朝自己走来,心中一急,御剑咒反倒顿时灵验,将刀从石盘陀手中夺下。

两人通过姓名,许观才知玄奘法师正是凉州都督李大亮欲拿之人。玄奘因觉在东土所见佛经多不完备,便立志前往西方婆罗门国求取真经,石盘陀则是玄奘在瓜洲所收弟子,本许诺要护送玄奘经五烽而出唐境,不料却在半途动了恶念。玄奘谢过许观救命之恩,又知许观也要前往莫贺延碛,问道:“小施主,你又是为何要去那里?”许观见他目光中满含仁慈之意,不知怎的胸口一热,便将如何在成都遇到小宴,如何同她来到长安,又如何失散等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说到小宴孤身去了险地,心里一急,眼圈也红了。玄奘听罢,双手合十祷道:“愿佛祖保佑,施主终能和小宴姑娘相会。”许观大是感动,说道:“也愿法师早日到达婆罗门国取得真经。”

两人在庙中过得一宿,次日向西进发。行了八十余里,见到第一座烽燧。玄奘道:“石盘陀曾道一路上惟五烽下有水,却都驻有守军,若有一处被觉,便会被捉拿处死。我们不如等到入夜再去烽下取水。”许观称是,玄奘便将马放到一旁。二人与伏在沙沟中捱到天黑,才蹑足缓缓走近烽燧。待走到烽燧西角,果然见到一条沟渠,忙各自取出皮囊盛水。忽然一支响箭嗖的一声射来,正中许观的皮囊。烽上一棒锣响,有人大喝:“什么人敢来偷水,给我拿下了!”又冲出六七个军士,皆是怪形恶相之辈,将两人横拖倒拽,捉上烽燧。玄奘与许观被押到烽燧内一间囚室里,见正中坐了一名军官,生得又高又瘦,面颊凹陷,左眼下老大一搭朱砂记,瞧上去说不出的瘆人。

那军官见了两人,冷笑道:“朝廷三令五申,禁约百姓私自出蕃。你们好大胆子,当我这五烽都是空设吗?来人!将这两人拖出去打杀了。”玄奘叹道:“阿弥陀佛。不想玄奘取灭于此,不能取得真经。只待来生教化此人,令修胜行,舍诸恶业。”那军官听到“玄奘”二字,站起身来喝住众军士,问道:“你是哪里的和尚,自称玄奘?”玄奘道:“贫僧法名玄奘,自长安而来,前往西方婆罗门国求取真经。”那军官满脸惊异道:“我听凉州人说有僧人玄奘欲前往西方取经,不想果真遇见。”又问了许观来历,更觉惊奇,对许观道:“原来你不是去往西方诸国,而是要去莫贺延碛。那里寸草不生,又无水源,你去岂不是白搭一条性命吗?”见许观与玄奘却都是一脸坚毅,那军官对玄奘道:“我是守这烽燧的校尉王祥,曾在家乡敦煌听报恩寺张皎法师说解佛法。你欲去西方取经,原是好事。只是西路艰险,此去婆罗门国何止万里,你如何能到?张皎法师曾对我说过三段故事,我终不明其意。天亮之前你若能解,我便放你们西去。若不能解,我亦不予你罪,你自去敦煌随张皎法师传法,也不必丧身在西行路上。”

许观听罢,心中惊疑,暗道:“这赌赛太不公平。故事解开与否,都由这王校尉一人说了算。”玄奘却点头道:“校尉请讲。”王祥道:“第一段故事据张皎法师所言,便是传自婆罗门国。是说昔有一人有二百五十头牛。一日此人放牛时见一头牛被虎所食,便道:‘我这牛失了一头,再不是全数了,还留它们作甚?’便将剩下的牛都赶到深坑中宰杀了。世上怎会有这等蠢人,这故事说的是什么意思?”玄奘道:“如来有二百五十条戒律,倘破一条,当生惭愧心,作清净忏悔,不再犯戒。若犯如来一戒,便道戒不具足,何用持为,索性一戒不持,便是因失一牛而杀群牛,如那故事中的愚人一般了。”

王祥听罢,以手抚头,恍然大悟,又道:“第二段故事是张皎法师远行至西域某国所闻。说那国中有位美貌王后患了重病,终日昏睡不醒。国王便唤了医者医治,谁知那医者开出一剂毒药。国王大怒,欲斩医者,那医者却道:‘王后之病,非此药不可医。’见王后奄奄一息,来日无多,国王无奈便让王后服了那毒药。谁知药到病除,王后竟霍然而愈。王后苏醒过来说道:‘我昏睡时梦到来到一地,人人都牛头马面,丑陋不堪,见到我却都讥笑我生得难看。’这故事说的是什么意思?”玄奘道:“恒河水,鱼龙以为窟宅,天众以为琉璃,人间以为波流,饿鬼以为猛焰。彼之毒药,于此或为良药。此之美貌,于彼或为丑陋。故外境之色,皆依其识,而所见不同。这便是故事本意。”

许观幼时广阅佛经,听完玄奘所说,深觉饱含精义,只盼能再多听几句。王祥也若有所思,不住点头,又道:“第三段故事,张皎法师讲时哈哈大笑,我却不明其意。”玄奘道:“檀越且说来听听。”王祥道:“说昔有一人叫作唐僧,有四名弟子叫作悟空、八戒、沙僧与白龙。悟空头上有一道金箍,这日唐僧欲给八戒、沙僧与白龙都套上金箍。套到白龙时,白龙哭道:‘师父,莫套了。再套便是四个箍了,我是宝马,莫叫我作奥迪了。’这故事又是何意?又有什么好笑?”这次玄奘听罢,盘膝低头而坐,皱眉想了良久,却仍沉吟不答。许观看得心焦,凑上去问道:“法师,这故事莫非比前两个都难解吗?”玄奘道:“你不晓得。他那头一个故事是《百喻经》中故事,殊不难解。第二个故事虽不见经典却暗合佛理,也能解得。惟独这第三个故事,百思不得其解。”

许观满心担忧,忽然脑中一道灵光闪过,对玄奘道:“这故事既是张皎法师所讲,他必知其义。我去寻他问个明白不就是了?”玄奘道:“敦煌离此地尚有两百里,此时已是四更,你如何能在天亮之前找到张皎法师?”许观道:“只要王校尉肯放,我自有个赶路的法子。”玄奘道:“既如此,我与那王校尉说。”便对王祥道:“这第三个故事,贫僧一时也解不开。不过这位小施主要连夜赶到敦煌去问张皎法师,天亮之前定然赶回,还请校尉应允。若是他逾期不回,贫僧愿任凭处置。”王祥道:“你好不糊涂,他若去敦煌如何能在天亮前赶回,分明要独自逃走。”玄奘道:“我却信他。”王祥笑道:“好!我便放他,也叫你输个明白。”

许观问明了路途不敢耽搁,离了烽燧将波月石揣在胸口,一路赶去敦煌不提。玄奘继续苦思这第三个故事所含深意,不知不觉天边已泛起鱼肚白。王祥道:“他果然一去不返,你也该依我所说去敦煌传法。”玄奘肃然道:“贫僧家在洛阳,少时慕道。两京名僧,吴蜀大德,玄奘皆有拜谒。莫不穷其所解,倘若我只为养己修名,何必前往敦煌。然恨东土经有不周,才无贪性命,不惮艰危,誓往西方遵求遗法。擅越若必欲拘留,任由刑罚,玄奘终不东移一步。”说罢玄奘双目一闭,再不发一言。王祥见他宝相庄严,这番话说得大义凛然,也暗自佩服。此时旁边一名军士上前报道:“那人已回来了。”王祥奇道:“居然回来了?快带上来!”

只见许观抱了个木匣风尘仆仆奔了进来,王祥道:“你是从敦煌回来吗?”许观道:“正是。不但到了敦煌还见到了张皎法师。”王祥怒道:“空口白话!何以为证?”许观道:“我到了报恩寺,张皎法师正在大殿等我。他道:‘你不必多言,快将这木匣带给王校尉。’我待要多说几句,他却挥手令我快走,又道:‘你同王校尉说:放了玄奘西去,日后方知我那故事为何好笑。’我见他不开口询问,竟然尽知我来意,也不敢耽搁,连忙赶了回来。”王祥听完,将信将疑,命人打开木匣,众军士往内一看竟都是一片欢呼。

原来那匣内放了满满一匣脆枣,上面搁了一张信笺。大漠苦寒之地,守军都已数月不曾见过瓜果了,见了脆枣自然人人欢喜。王祥拾起一枚枣看了又嗅,喃喃道:“只有敦煌鸣山大枣才能生得如此饱满……”又拿起信笺,见上面只写了一个“放”字,心道:“这倒奇了,果然是张皎法师的笔迹。莫非真有神佛护佑这玄奘法师?若当真如此,我又怎能逆天而行?”王祥想到此处,额头上已是汗水涔涔,说道:“法师既立有宏愿,今又有上天护佑,弟子敢不随喜。且稍作歇息,我便送法师出关。”

待到午后,王祥命军士送上水囊干粮,将两人送出十余里,说道:“由此向西不须经过其余四烽,便能直入莫贺延碛。那莫贺延碛又称沙河,人迹不至,其中路途我也不识,惟愿佛祖保佑二位。”玄奘与许观称谢不已,别了王祥向西进发。行了一日,只见莽茫茫沙丘如海,果然寸草不生,人鸟俱绝。后人叹这莫贺延碛沙漠的可怖,道是:“夜则妖魑举火烂若繁星。昼则惊风拥沙散如时雨。”又行了两日,两人所带清水已耗去大半,却仍走不出沙漠。许观心道:“如此下去,非困死在这沙漠中,何不再试试这波月石。只是法师那匹马又老又瘦却骑不得两人。”便对玄奘道:“法师,我再试试那赶路的法子,或能带你,那马却带不得了。”便将波月石贴身戴了,抓了玄奘的手拔足便奔。玄奘只觉两耳灌风,双脚再也收不住,腾云驾雾一般往前急奔,口中叫道:“小施主,你原来还有这等神通呢!”

许观只顾埋头狂奔,如此奔了半日,停下一看却是叫苦不迭。

只见满目尘沙飞扬,玄奘那匹瘦马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就在眼前。原来狂奔了半日,竟又回到了原地。许观已是口干舌燥,满腹懊丧。玄奘道:“施主莫要懊恼,我等既发愿来此,纵然事终不谐,亦无愧我心,又有何怨。”许观心中一凛,道:“法师教训的是。”此时玄奘再也支撑不住,卧在沙中默念观音,颂曰:“玄奘此行不求财利无冀名誉。但为无上正法来耳。仰惟菩萨慈念群生以救苦为务。此为苦矣,宁不知耶。”如此颂念百遍,那瘦马忽然长嘶一声,爬起向东南方奔去。许观挣扎而起,尾随那瘦马追去。奔出数里,忽然脚下一软,一只脚已陷入流沙之中。许观大惊,忙大声呼救,周遭却哪有半个人影。待要发力挣脱,却觉脚下空****全无借力之处,片刻之间流沙已至胸口。又拼命挣了两下,流沙没到颈下,许观渐觉呼吸艰难,心中一酸,叫道:“小宴,咱们只有来生再见了。”此时尘沙骤起,将他掩在厚厚黄沙之下。

〖注:

1、《新唐书·李靖传》载:“御史大夫萧瑀劾靖持军无律,纵士大掠,散失奇宝。帝召让之,靖无所辩,顿首谢。”《旧唐书》则称弹劾李靖纵容士卒劫掠突厥珍宝者是御史大夫温彦博。也有史家认为苏烈在唐灭东突厥之役中便立有大功,却仍未得重用,可能是替李靖背了罪责,但纵士劫掠以鼓舞士气,向为兵家常用,亦无须讳言。

2、本回中石盘陀助玄奘西行又生异心,玄奘过五烽及莫贺延碛诸事皆系史实,基本根据《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改写。至于张皎法师的第三个故事自然并非取自佛经,而是戴鹏飞先生的短信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