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踏雪
马邑以北的官道上,阿史那婆罗门正为是战是和大发雷霆,十里之外唐营帅帐内同样争吵不休。牛旻道:“我观突厥和亲示好,其意甚诚。若依前和睦,二境再无征战之苦,大是好事。”辛开道道:“有人刚给突厥打得一败涂地,如今人家讲和自然求之不得,免得再吃败仗。”牛旻脸涨得通红,喝道:“你说什么?”紧握刀柄对苏烈道:“匡道府的校尉果然威风的很啊!”辛开道也伸手握刀,冷笑道:“莫非怕你不成?”帅位上张公瑾猛击桌案,怒道:“大敌当前,你们居然还自相争斗不休,都给我拖出去各打二十军棍!”苏烈忙拉住辛开道跪倒在地,说道:“苏烈御下无方,愿代领这二十军棍。”辛开道急道:“都尉,万万不可!”
此时流星马报进帐,报说仲山府折冲都尉高子勋一到肃州,刺史公孙武达果然率众出城大破突厥军,此刻高子勋已在回兵路上。众人见与苏烈说得丝毫不差,方各自叹服。张公瑾却依然面罩寒霜,说道:“你们先起来。定方,你也说说该和还是该战?”苏烈道:“末将以为突厥请和亲之时,必为我大唐兵发定襄之日。”张公瑾道:“何以见得?”苏烈道:“突厥新胜于狮子梁,士气正旺,何以反赠金求和,请尚公主?彼必有重大内患,此时不图,恐悔之晚矣。我主英明,定当出兵讨伐。”张公瑾听罢,厉声道:“自古以胜求和原是常事。此刻出兵安知不是再蹈狮子梁覆辙?况且你区区一个折冲都尉,怎敢妄揣圣意?”他越说越怒,起身抓了案上的牛油灯朝苏烈扔去,只是他盛怒之下这一扔失了准头,竟将油灯扔出帐去。众人只听帐外哗啦一响,哎哟一声,也不知砸到谁了。一时间帐内人人惊惧,皆不敢言。张公瑾余怒不消,撇了众人大步而出。见他出帐,牛旻冷笑道:“咦?不是有人料事如神吗?怎算不出都督今日吃了火药?”也扬长而去。余下众人围住苏烈安慰了几句,各自散了。苏烈独自去帐外将牛油灯拾了起来,绕到帐后坐在地上,抬头看天不语,不知不觉坐到满天星斗。
又不知呆了多久,苏烈忽听到前面脚步声响,起身看去,见迎面正是张公瑾。苏烈道:“都督,苏烈已候了多时。”张公瑾喝道:“你等我作甚?莫非是来讨那二十军棍的吗?”苏烈道:“都督唤我,却为何忘了?”张公瑾道:“我几时唤过你。”苏烈道:“都督武艺过人,四海皆知。以物掷人安能不中?今日将灯掷于帐外,‘灯在帐外’自是‘等在帐外’之意。”张公瑾听了,哈哈大笑道:“药师,他当真猜出来了。”
只见张公瑾身后,衣衫飘飘现出一人,年纪在五旬开外,一袭紫袍,身材高大,姿貌瑰伟。这人捻须微笑,缓缓道:“他猜得出圣上旨意,自然也猜得出你的哑谜。”张公瑾对苏烈道:“这位便是刚到马邑的兵部尚书李靖李大人。”李靖李药师用兵如神,天下皆知,苏烈忙躬身施礼道:“匡道府折冲都尉苏烈见过兵部尚书。”李靖携他起身,三人同到帐中,李靖对苏烈说道:“你今日所料果然不差。张都督上疏六点言突厥可取之由,圣上深纳之,已命我为行军总管讨伐突厥。”苏烈大喜道:“吾皇洪福齐天,尚书大人亲至,必能大破突厥。”张公瑾道:“塞北苦寒,不日浑河便会上冻,可以行军。渡河之后,攻打定襄可走狮子梁、合墩山和恶阳岭三途。只是从何处进兵,却须仔细斟酌。”李靖道:“这三途有何不同?”张公瑾道:“我军新战于狮子梁,突厥必当于此再布重兵。合墩山在定襄城西,由突厥名将阿史那思摩率兵镇守。此地距马邑近但距定襄路途远,探子曾报,合墩山后还有数道关隘。恶阳岭在定襄城南,守将便是那位阿史那婆罗门王子。恶阳岭距我大唐境地远,却距定襄极近,一过恶阳岭,定襄便再无险可据。只是恶阳岭两侧皆是山谷,道路最是险峻。”李靖道:“定方,公瑾道你善能用兵。依你之见,当取哪条道攻打定襄?”苏烈想了想道:“突厥在狮子梁新胜,锐气正盛,且必多加防范,故不可取。恶阳岭地势险峻,又远离大唐腹地。《孙子》云:‘不知山林、险阻、沮泽之形者,不能行军。’又云:‘百里而争利,则擒三将军。’我军卷甲急进,深入险地,恐怕三军将领都会被擒。以末将之见,当选合墩山进兵。”李靖点了点头道:“我听说你的匡道府里有一人通晓神行之法,当真有此事?”苏烈道:“确有此人,便是与突厥赛马球的兵曹参军许观。尚书若想见许观,我这便去传他。”李靖道:“不必。咱们去他的营帐。我初到马邑,正想四处看看。”
三人并不声张,穿营而过来到许观所居军帐。苏烈撩开帐门,见里面竟空无一人,微觉奇怪。张公瑾伸手一指道:“在那里。”只见不远处山坡上有一对青年男女,正是许观与小宴。李靖奇道:“怎么唐营里会有突厥女子?”
月光之下,小宴俏立在一块平滑的圆石上,身着窄袖紧身的白色胡服,在原地转了一个圈,笑道:“这衣服是我去年在突厥游历时买的,好不好看?”许观从未见过突厥女子,又见她不施脂粉,只用乌膏注唇,只觉与大唐女子的装扮大不相同,却别有一番英气勃勃。鼻中闻到阵阵幽香,呆呆道:“好看啊。好看得就像……”小宴道:“就像什么?”许观满腹经纶却一时想不出用什么来比拟,呆了半晌,脸上一红,说道:“就像……就像小宴一样。”小宴笑道:“说了却跟没说一样。”忽听山后有人叫道:“他就是只呆头鹅,还是别要了。”两人都是一惊,见说话那人正是缓步走来的张公瑾,脸上微微带笑,身后还跟着苏烈与一名长者。
张公瑾为李靖引见过许观与小宴,苏烈道:“许观,尚书大人想看看你神行的本事。”许观道:“是。”将波月石贴身带了,纵身而起,飞步疾奔。只见他身形一晃,便到了数丈之外,当真快得匪夷所思。片刻之间,已围着这小山坡绕了一圈,回到原地。李靖道:“你这本事是何人所授?”许观将波月石取下递了上去,把石头的来历略述了一遍。李靖手托波月石端详了会儿,问道:“若是带着这石头骑马,也有神行之效吗?”许观道:“佩此石骑寻常马匹,便如同骑千里驹一般。”李靖道:“当真是天下至宝,你快收好了。”又问小宴道:“姑娘是从突厥来的吗?”小宴道:“我从长安来,只是这衣服是在定襄买的。”李靖道:“你到过定襄?”小宴道:“是啊。从这里去定襄要向北过浑河,翻过恶阳岭就到定襄城了。我去年便是这么走的,不过定襄城里到处灰蒙蒙的,也没啥好玩的。”李靖道:“定襄城里也有好玩的地方呢。下次我带你去看看。”小宴拍手道:“好啊。好啊。那么一言为定了。”李靖微微一笑,又对苏烈道:“明日此时,你来帅帐,我有要事相商。”又对许观与小宴道:“你们带上那石头,届时也一并来吧。”他说话平和缓慢,却不知怎的自有种令人难以抗拒的威严,说罢也不待许观与小宴答应,便转身而去。
次日清晨,李靖在帅帐点兵,众将闻说太宗已决意讨伐突厥,无不摩拳擦掌,踌躇满志。李靖命牛旻率兵五千埋伏在合墩山脚的树林之中,吩咐子夜时大鸣战鼓诱敌出战,待敌军至时便可退出林外。又命张公瑾堆积柴草,率兵八千伏在树林之外,待敌军入林便可放火。派拨已毕,众将各自领命而去。待到入夜,许观与小宴如约到了帅帐,见李靖与苏烈都已坐在帐中。李靖道:“你们跟我来。”走出帐去,跃上马背。三人也都上马跟在后面,见他策马驰了数里,转到一处山谷停下。不久山谷之中传出轰轰回响,少时驰出一彪军马,有数千之众。但闻马蹄奔腾,刀枪撞击,却听不见半点人声。转眼间这路军马已列队完毕,齐刷刷列在谷口。仔细看去,李抱金、辛开道等人竟都列在前排。
李靖扬起马鞭对苏烈道:“这三千军马都是从各军府选出的精干武士,今夜便能马踏恶阳岭,直捣定襄!”苏烈惊道:“莫非是朱隽攻宛之计?”小宴听罢,问许观道:“什么叫作朱隽攻宛之计?”许观低声道:“苏都尉说的是《后汉书》里的事儿。汉末时候右中郎将朱隽曾围黄巾于宛。黄巾军在城内筑起土山防御。朱隽命人鸣鼓攻其西南,黄巾悉众赴之,朱隽却自带精兵五千,攻其东北,遂乘虚而入。”小宴一扁嘴,道:“怎么跟你呆久了,人人都爱掉书袋?”许观苦笑道:“他说的是古代战例。只需说出战例之名,李靖尚书便能懂得他的意思。”果然听李靖道:“不错。不攻而示敌以攻,是为声东击西之计。张公瑾所率兵马只为乱敌志耳。这三千骁骑尚缺一名副帅,你可愿领兵去恶阳岭?”
苏烈道:“尚书大人委以重任,苏烈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只是……”李靖道:“只是什么?你担心三千兵马到了定襄城有去无还吗?”苏烈道:“恶阳岭紧邻定襄,我军以三千军马深入险地,只怕凶多吉少。”李靖笑道:“突厥占尽地利,不出奇兵,恐难取胜。颉利生性多疑,又素知我用兵谨慎,从不弄险。若能一夜经恶阳岭而至定襄,颉利必以为我提倾国之兵而来,不然安敢孤军深入至此。此行虽险实安。”苏烈道:“大人明察。自马邑翻越恶阳岭,虽不过百余里之遥,但据探子来报,这几日山中落雪。山路崎岖兼有积雪,我军路途又不熟识,一夜之间恐怕难以赶到定襄。”李靖道:“知你有此一问。”又吩咐几名小校抬了几口硕大的木箱来,放到众人面前。李靖策马上前朗声道:“诸位弟兄!大家可记得突厥为祸中原已有多少载了!我大唐不知死伤了多少男儿,耗费了多少金帛才换来一时安宁。可突厥反复无常,世为寇盗,每次议和后依然连年入寇,焚我城邑,掠我百姓。今我主万岁已命我为帅,率领大军讨伐突厥,大破定襄便在今夜。弟兄们,你们可敢随我去恶阳岭?!”众官兵纷纷扬起刀来,齐声呐喊:“我们誓死相随!”一时间声彻四野,一排排长刀在明月映照下闪出点点寒光。
李靖拔出腰刀,朝一口木箱砍去。只听喀嚓一声,箱盖被劈为两半,从里面哗啦啦泻出一堆小石块。李靖拾起一枚石块,大声说道:“这些石块是神行之宝,大家配在身上骑马,可增马力,能日行千里。”说罢将手中腰刀用力一掷,那刀被掷出数十丈远,直挺挺插在地上。又对许观低声道:“用你那宝贝石头,骑马快跑将刀捡回来。”许观得令,一拍坐骑纵马而出。他带了波月石在身,那马儿四蹄腾空,飞走如风,众人不及细看,许观已到刀旁跳下马背,拔起腰刀。众人再定睛看去,许观一人一骑已回到李靖身旁。李靖接过刀来迎风挥舞,叫道:“你们可见到这神行石的威力?今夜咱们便翻过恶阳岭,杀到定襄去!活捉颉利!”三千官兵一齐跟声呼喝道:“杀到定襄去!活捉颉利!”
许观眼见人人慷慨激昂,也激得心潮澎湃,对小宴道:“李尚书当真了得,一夜之间竟能找到许多宝贝石头。”小宴叹道:“你那石头是一件罕物,岂能人人有的。箱子里那些石头只是些普通石头罢了。”许观惊道:“怎会如此?”小宴道:“虽然是假石头,可与真的也差不多。”许观不解道:“怎么你越说我倒越糊涂了。”小宴道:“这些想来书本上没有,难怪你不明白了。恶阳岭山路难行,若想一夜翻越,十人里只怕有五人心里犯难。可有了你老人家一番神技在前,人人都道那些石头能助人神行,胆气一壮,兴许就能翻过恶阳岭了。”须知我国古人已知晓利用心理暗示来影响他人行为,最著名的例子自然是曹操“望梅止渴”的故事。后世医者令失眠者服用维生素片,却告知其所服为安眠药,之后发现仍有安眠效用,皆因心理暗示之功。李靖之谋,亦属此类。
小宴随口解释,许观道:“你说我的石头是件罕物并非人人都有,倒似一本书里某女子对某男子说的话儿。”小宴道:“谁对谁说的话儿?”许观皱眉道:“我必是读过,一时却想不起来了。”李靖又对小宴道:“小宴姑娘聪明得紧,若是跟我学几日兵法,寻常将领都不是你对手。”小宴道:“打仗有什么好玩的?我可不学,你教给苏都尉好了。”李靖听了,哈哈大笑,又道:“说得好!打仗有什么好玩的,不学也好。不过今夜这场仗还当真需要姑娘相助。”小宴道:“是要我带路翻过恶阳岭吗?”李靖点点头,正色道:“不错。这条路只有小宴姑娘你走过。恶阳岭之役关系重大,李靖恳请姑娘相助。”说罢翻身下马,竟朝小宴恭恭敬敬施了一礼。
小宴裣衽还礼,口中却沉吟不答。许观道:“小宴,临患不忘国,忠也。为国为民乃大节所在,纵有艰险,咱们又岂能因祸福避趋?”小宴叹道:“我以前从来没将生啊死啊放在心上过,可如今却不同了,我只是担心……”许观道:“担心什么?”小宴端目凝视了他片刻,心里想说:“可认识了你,却不同了。”开口却道:“李尚书,我答应你们就是。”又对许观道:“你留在马邑等我回来吧。”许观道:“你说什么?咱们不是讲好,再不分开了吗?如今大事临头,怎能让你独个儿赴险?”小宴低头想了想,说道:“对不住了。”忽然出手,在他颈后一戳,许观闷哼一声晕倒过去。小宴用手轻抚他头发,又替他理了理衣服,好似对熟睡的孩子道:“你乖乖等我。”吩咐小校将许观扶回营帐,对李靖道:“我这里俱已停当,几时启程?”李靖笑道:“他遇上姑娘,如获珍宝。咱们此战必胜,你们不消数日便能相见。”又将小宴叫到旁边低声叮嘱了一番,方命人取来牛羊美酒来祭天地。誓师已毕,李靖令众军士各自取了箱中石块,倒了几碗酒分给苏烈与李抱金,说道:“你们先领一千骑作前部,直扑颉利牙帐。若遇强阻速回兵报我。咱们下次饮酒,便在定襄城中。”
此时浓云密布,又无月色,三千轻骑马不停蹄,趁夜北进。两个多时辰之后,已到了恶阳岭中。山间霜雪满地,马蹄踏在上面微微打滑,只是唐军兵卒都知已到了敌人领地,个个小心戒备,纵马疾驰,不敢有丝毫停留。又行了一阵,李抱金报道:“前面山林中有一片营寨拦路,我军可否绕路而行?”小宴道:“恶阳岭山势险峻,无路可绕。”苏烈道:“兵贵神速。咱们不可耽搁,冲杀而过,直奔定襄!”于是喝令军卒,杀向突厥营寨。唐军突然喊声大震袭了过来,直杀得对方措手不及。混战了一阵,突厥营中方鼓角齐鸣,闪出一员将来,正是突厥王子阿史那婆罗门。小宴对苏烈道:“这王子是个草包,咱们赶紧擒下他,好及早翻过恶阳岭。”苏烈便遣李抱金出战。李抱金手提双鞭,纵马出列,叫道:“婆罗门殿下,我可要动手了。”阿史那婆罗门哼道:“要打便打,啰嗦什么?”李抱金道:“好!”双臂一开,金光暴起,一对铜鞭已然出手。众人却是一呆,只见他手中铜鞭并未击向阿史那婆罗门,竟指向苏烈胸口!
李抱金沉声道:“快令大家退兵,不然叫你立刻血溅当场。”苏烈冷笑道:“身为唐将,没想到你竟投靠了突厥!”李抱金叹道:“我的汉名叫李抱金,突厥名字叫穆萨杜尔,原是突厥人,又何来什么投靠背叛?”苏烈惊道:“你说什么?”李抱金接着道:“我本是袄教五城十二楼中第二城城主,当年在教中与人起了纷争,才远走蜀中躲避是非。本想再不理教中之事,谁知那日阿赫莽兄弟到了夔州,大家不打不相识,他心肠甚热,一心想着为国为教出力,说唐军攻打突厥只在指日之间,正当用人之际,又在夔州苦劝了我三天。我拗他不过,才答应出手相助。”阿史那婆罗门哈哈大笑道:“阿赫莽说他安排了计策,果然不假。兀那唐将,你们还不撤兵!”
苏烈不去理会阿史那婆罗门,向李抱金道:“那你后来刺杀张都督与常何将军又是为何?”李抱金道:“既然要相助,便要救彻。我在夔州作一名小小校尉,想要混进征突厥的军中,谈何容易。以替李建成报仇为名,同张公瑾、常何交手不过为在你们眼前显示身手罢了。当日不是我存心相让,常何又怎能伤得了我。”苏烈道:“你就不担心因凶逆之罪一直被关在牢中吗?”李抱金道:“李世民早已赦了前宫与齐府党徒。朝廷若要用人,这也算不上什么大罪。”又指了指小宴,说道:“她在夔州见过我同阿赫莽交手。你们在战场上打不过阿赫莽,必定会来找我。”苏烈恍然大悟,叹道:“没想到你们苦心经营,预先就伏下了这着棋。连李尚书与张都督也被你瞒过了。”李抱金咬牙道:“李靖狡猾的很。派人攻打合墩山之事,我早已报给阿赫莽兄弟,令他赶去救援。谁知唐军在合墩山只是佯攻,另安排了你们来偷袭,若是阿赫莽还在恶阳岭,怎容你们能到此地?”
他话音刚落,小宴在一旁却咯咯笑出声来,李抱金道:“你笑什么?”小宴道:“我笑你知道李靖狡猾,还敢用这些雕虫小技。”又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来,说道:“临行之时,李尚书嘱咐,若是你临敌对阵时忽然造反,便将此信给你。如今果应其言,你要不要看看。”说罢将信在手中晃了晃,便要纵马上前。李抱金惊疑不定,喝道:“你将书信拆开再递与我。”小宴道:“好。便依你。”拆开信封,取出一张信笺,递了过去。李抱金用一根铜鞭指着苏烈胸口,分出一根铜鞭去接信笺。只见铜鞭触到信笺,竟像磁石触铁一般,轻轻巧巧将信笺带了过来。见他露了这手,小宴与苏烈都禁不住赞道:“好功夫!”
李抱金将信笺移到眼前,见是一张硬黄笺,发出淡淡香气,上面只龙飞凤舞写了一个“谢”字。李抱金道:“这是何意?”小宴笑道:“你不是报信给阿赫莽,让他去合墩山了吗?所以李靖要谢谢你啊。”李抱金嘿然无言,过了半晌道:“我哪里让你们看破了?”小宴道:“我原本也不曾怀疑你。本以为你离开夔州是因为在众人面前败给了阿赫莽,可当日在唐军大营马球赛后,张都督命你向大伙儿说姓名,明明是个扬名立万的良机,你却执意不肯,却是为何?莫非因为已到了马邑军营中,便不想再横生枝节了?回头想想,疑团越来越多。阿赫莽的能断金刚矛是天下利器,你臂上的盾牌却能挡住。别人不知,我却听说此矛只有袄教三大神兵中的鲛珠盾可以抵挡。袄教三大神兵又岂能落在寻常人手中?再说当日在夔州与阿赫莽比武,你一眼便瞧出他来历,久在蜀中的昭武校尉又怎知晓西域袄教教内的规矩?阿赫莽那日原可用青蚨剑取你性命,为何却手下留情,莫非交手之时已看出你的来历?”李抱金叹道:“我只道此局设得滴水不漏,不想还是留下许多破绽。”小宴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纸可包不住火。”李抱金沉思片刻,昂然道:“你们看破又能怎样,眼下苏烈在我手中,你们谁敢再向前一步?”
小宴叹道:“你的伎俩早被人看穿了,还以为此刻能占上风吗?不信自己运口气试试。”李抱金闻言一惊,急运内息,却只觉胸口发闷,丹田空空****,竟然半分内力也没有了。又强运功调息,手上铜鞭却越来越重,他素来沉稳,脸上也不禁现出惊惶之意,怒道:“你们这些卑鄙小人,竟然下毒害我?”小宴道:“你若不起坏心便不会中毒。实话告诉你吧,出征前你与李靖尚书所饮之酒里含有一种草药叫作‘醉仙灵芙’。”李抱金愤愤道:“这毒药名字倒好听。”小宴道:“李尚书与苏都督都饮了怎么没事?‘醉仙灵芙’是难得的香草,并无毒性,只是‘醉仙灵芙’遇上另一种叫‘奇鲮香木’的木材便会生成剧毒。不巧你刚刚看过的那张信笺便是用‘奇鲮香木’制成的。只是你若不谋反,便见不到那封信笺,自然也不会中毒了。”
李抱金眼前渐渐昏花,知她所言不虚,咬牙深深吸了口气,忽然举鞭奋力向苏烈砸去。苏烈连忙缩身躲避,唐军中却早有数人纵马抢了上来,各持刀枪来架他铜鞭。李抱金大吼一声,双臂一震将几把兵器都磕飞出去,铜鞭就势一抡正击中两名冲上来的军士。那两人都觉得一股猛烈至极的力道涌来,不约而同口喷鲜血翻下马去。李抱金此时药性发作得愈加厉害,凭着残存的一点力气,舞动双鞭朝唐军杀去。辛开道奋勇向前,也被铜鞭击中。只听几声惨叫,又有几人伤在他的鞭下。只是李抱金势如疯魔双鞭狂舞乱挥,早已门户大开,自己也被砍中数刀。又斗了几合,背上又被一枪透体而过,李抱金却仍大声呼喝兀自死战。众人不敢再逼近,远远散开各以刀枪掷之,片刻间李抱金已身被数十创,却见他瞋目大骂,声音越来越小,终于身子一软倒在马背上。
众人均自骇然:“这人身中剧毒还如此威猛,当真了得。”阿史那婆罗门见李抱金毙命,一摆大枪冲杀过来。阿史那婆罗门王子在突厥,无人不赞他武艺已称得上一流高手,即便是在成都宝会上被小宴连绊了几个跟斗,阿赫莽也道是因为敌人使用妖术,若论武功绝非他对手。他这一路枪法是阿赫莽所授,最讲究身法中正,出手迅猛,有次与一名幽州来的唐人武师较量,只一枪便将对方搠倒在地。此时他初次在战场上出手,比当年对唐人武师时还要迅猛几分。只是这次被放倒在地的自然是王子自己。阿史那婆罗门摔下马那一刻,才隐约明白:“原来他们说我武艺好,一直是骗我的。”
苏烈命几名军士将阿史那婆罗门押回马邑大营,清点人数,见被李抱金所伤军士除了两人伤重多无大碍。再看重伤那两人一名矮胖,一名魁梧,都是进气多出气少,眼看已是不成了。苏烈弯下腰道:“两位兄弟,你们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士?”矮胖那人已气若游丝说不出话来,魁梧那人挣扎道:“我叫……贾子期,他……我们都……叫他小五,我们是从……锦州选来的。”小宴听了心中一动,暗道:“这两人与许郎倒是同乡呢。”苏烈道:“你们有什么心愿说与我听吧。我必尽力替你们办到。”贾子期道:“我……这一辈子也没什么心愿未了啦。”又摸索着从怀中取了根如意银簪,说道:“麻烦……麻烦帮我把这根簪子送到……锦州城南灯笼巷卢家老宅……我内子苏三手上。”小宴接过簪子道:“我日后会去锦州,到时定帮你送到你夫人手中。”贾子期喜道:“如此……如此多谢姑娘了。”双目含笑,便再也一动不动了。苏烈再看时见小五也已断了气,叹了口气,伸手把贾子期双目抚合,又从李抱金身上解下鲛珠盾,系在小宴臂上,方才翻身上马,朗声喝道:“弟兄们!定襄城便在山下。大唐的好男儿,都随我冲啊!”
〖注:
1、李靖非常注重心理战对战争进程的影响。以三千骑兵大破定襄,便是著名的心理战战例。据《李卫公问对》记载:“兵者,诡道也。托之以阴阳术数,则使贪使愚,兹不可废也。”“使贪使愚”之术多指利用神鬼术数、神秘现象来影响士兵心理和鼓舞士气的方法。小说里李靖用波月石来对士兵作心理暗示,姑且也算是“使愚”之术吧。李靖、苏烈等以三千轻骑经恶阳岭夜袭定襄,见于诸多史料。突厥屯兵狮子梁、合墩山等事则系作者杜撰。
2、“醉仙灵芙”与“奇鲮香木”这两种奇异植物的药性并不见于任何医书,出处在金庸先生的《倚天屠龙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