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难谓心忧
元朔唐府,世代镇守在镇北燕关,可谓是满门忠良,累世功勋。
唐昂驹正是生于唐府,自幼得以受名师教导,聪慧自知,知浊而入。
“今日事,你说,他们又要说些什么?”
唐昂驹侧首看向侍奉着他,静静摇着扇的唐安。
他心中知世人的天性如此,不过窥见零星半点的源头就横加揣测。
哪怕是在这柱国公府里下人多是背地嚼舌根的。
唐安摇着扇的手一顿,“回小郎君,奴不知,不敢妄言。”
唐昂驹轻笑一声,“唐安,你是个聪明人,那群整日乱嚼舌根的奴仆,他们都不如你。”
大概是出身所带来的,平庸的百姓无法理解高门显贵的公子的生活。
他们只看见了这些人居高临下的风光,不曾参悟这风光后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他看着唐安,唇角启张两下,终究没对唐安继续说下去,自己陷入思索。
今日这件事,正巧就在那最热闹的青龙大街上,除了胜安百姓还有来往的异邦人。
他也猜不透,周二究竟要做的是什么?
只是用一个外乡人的死将此事闹大,传到圣人耳朵里这么简单吗?
他出身名门,行事嚣张跋扈,桩桩件件,恶名累累。
况且他从未出过胜安,就在天子脚下,以往之事,怕是圣人早就有所耳闻。
往日随祖母进宫拜见,也不曾受圣人训斥,周二再安排这一遭,再添一笔血债,又如何。
他对周溯光此人的评价只有草包二字。
今日如此,只当他想不出什么好法子,若只是这种手段的污蔑栽赃,他反倒要好好谢他。
如今风平浪静下的元朔局势,武帝渐衰,武将惶惶,想必哪怕诸世家中六七岁的娃娃都看的出来。
元朔的前路茫茫,满朝文武,行差踏错,则有覆巢毁卵之祸。
“唐安,元朔快要入冬了。”
唐昂驹想到此处,还是想向他身边最亲近的小侍从开了口。
唐安听到他的话,就停下给他扇风的动作,将扇子放在膝上。
唐安并不问他为何还在酷暑的六月,便聊起冬日的事。
他默默的从榻前的小案给唐昂驹沏了杯茶,递给唐昂驹。
“那小郎君要赶在入冬前,好好的修养身子,才能保证今年的冬季不用受苦。”
唐昂驹听到唐安的回答,接过那杯茶轻抿一口,“是,越到这种时候,越要先堆好火。”
他的流言遍布胜安,还是他亲手在背后推动的。
越是骂名,他越要凑上前为此添薪助燃。
他就是要让眼观八路,耳听八方的圣人知道,唐府有他这个供他拿捏的把柄。
他垂目看着自己手中的五彩琉璃貔貅,回想当日面见武帝的情形。
唐昂驹属实察觉到他这位舅表伯父今年确实不同往年那般英姿勃勃,多了许多白发。
旧帝堪老,幼帝将登,为自己羽翼未丰的孩子。
岂能不对遮蔽着胜安无数繁茂的擎天巨树修剪枝叶,为自己的孩子搭一个舒适的窝。
今日他们这群好友在一起喝酒时,周穆清无意间提及到即将临近的元朔朝宴。
元朔朝宴,这件事令唐昂驹从谢燕楼行至家中的一路上都有些在意。
近些年来坊间流传武帝龙体抱恙,而且朝中各位皇子夺嫡之势愈演愈烈。
今年的朝宴,各方纷纷揣测武帝是否能如同以往一般亲自操持。
武帝好武,在位十六载重用武官,文官势微,朝野的重职多为将军出任。
唐府靠着将领出身的累世功勋更得武帝赏识,家中两位长辈如今已是位极人臣。
连同他的兄长也在军中磨炼,战场搏杀,年纪轻轻就得了骁骑将军的官职。
倘若武帝当真入传闻所猜,夺嫡之势若起,放眼如今,武帝的众位皇子多有偏颇文臣之象,犹有当年惠帝之风。
唐昂驹将手中的茶杯放下,看向挂在左面的一副舞姬拜福图。
想到元惠帝,唐昂驹竟不知该如何在心中对他有所评断。
这位元惠帝是连史书也难评断的皇帝。
元惠帝本为元德帝胞弟,封号惠,封地南州宁阳。
惠帝在书画音律极为有造诣,最擅作曲编舞。
惠帝更是曾留:胜安福临、童游、春、征八方等流传至今的舞曲。
当年元德帝殡天之时膝下并无龙嗣,临终传位胞弟,故元惠帝被迫登基。
可元惠帝因沉迷其中而荒废朝政,宠臣聂怀音借由元惠帝偏爱其书画而风光一时,把持朝政,打压武将。
当时边境不止有蛮夷部族对元朔虎视眈眈,连敌国北燕都频频来犯。
唐府镇守的镇北燕关更是连日苦战,无数大好儿郎埋骨北境。
有次北燕与狄戎、东瀚三国联合犯转攻西雁关,战势危及万分。
稍有不慎,元朔便有灭国之难,可因为聂怀音派系文官阻扰,使得夕阳关驻军的军粮补给足足断了数月。
若非是身经数战的岳无璋将军驻守边境,拼死抵抗。
最终靠着西雁关边城百姓救济以及对周边县城的征粮征兵,这才使得这些财狼虎豹未能踏足元朔十三州。
此次惨烈的战役,史称元惠之乱。
那场战事致使边关将士死者数十万,伤以百万计。
元惠之乱后,西雁关内再少见十五六岁以上的男子。
边城之内,家家门前悬挂缟素,号泣之声,十里可闻。
唐昂驹想到此处,把玩貔貅的手顿了顿,眼中一片冷然。
若是他等宠幸文臣的皇子登基,思及惠帝其果,难免忧虑。
“我忧圣人啊。”唐昂驹看着那副舞姬拜福图,眸内滕涌热泪。
若是武帝近期身体不适,怕是武官之势将去,如此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即使是如今在元朔风光万分的柱国公府,在这风云变幻间也难保不伤根基。
被他这突然感怀吓了一跳的唐安,连忙将帕子递上前,却不敢回他这句话。
唐昂驹并不接他的帕子,只紧握着貔貅,双目热泪盈眶。
满脸的眼泪遮掩住他桃花眼中凌厉的目光,他心中已有万千打算。
从遇两位师长起,他便知不可以己度人,轻信他人。
连最亲近的家人他也多是以娇儿姿态相处,千人千面。
为此哪怕他已经忧心此事未来的走势与结果,他也只能将千般谋划藏在心中。
今年朝宴他断不能缺席,唯有亲眼所见,好安安他这恶虎的心思。
旁侯着的唐安轻声提醒了句夜深,他方才收敛神色。
他颔首允下,将握着的貔貅递给唐安,让唐安去喊人进来伺候洗浴,准备歇息。
唐安应下,接过那貔貅,眼睛触及貔貅身上的裂纹,瞳仁一缩,心中大动。
翌日。
【谢燕楼·朝花堂】
谢燕楼名字取的风雅,却是这胜安城内最大一处青楼,由官家所办。
元朔国力强盛,开国迎八方来朝,各地人文风采在此发展。
胜安民风开放,青楼向来也多为文人雅客常来之地。
朝花堂则是谢燕楼顶好的雅间,多是这胜安里的达官显贵来时才会开放。
其中布置也多是偏向艳丽的,可艳而不俗,用来遮挡外人视线的屏风上绘的是四君子图。
往里,厅中有鼓乐做设,而这时的厅堂也并不如外头那般莺歌燕舞。
厅内有几位贵族公子围桌而坐,他们好似正在等人。
主位上的唐昂驹,身子慵懒的斜倚着椅背,把玩着他刚刚饮尽酒的翡翠盏。
唐昂驹垂眸而笑,无人不知其意,不见等人的一分不耐,嘴边笑意却油然添上几分寂寥。
倒是钟休德先等的不耐烦,他将手中酒杯重重的放在桌上,在安静的雅间内发出不小的声响。
这一举动,引得其他人纷纷侧目,唐昂驹则全然不为所动。
“那痴子定是练武入了迷,久久不来,早道是忘记我们这场宴约了。”
语气间满是埋怨,倒是他一旁年纪看着稍大些,身着霜色素面锦袍,面容端正,气度翩翩的男子笑着将钟休德酒杯撒的差不多的酒满上。
“三郎,你不过才等了些时候,再等等,鹰扬会来的。”
“看在欧大哥的份上,我且再耐心等等他。”
见是欧攸宁开口,钟休德收敛了些气性,端起欧攸宁满上的酒杯继续喝了起来。
“哈哈,这小崽子除了昂驹和鹰扬的话能听的进去,在座也只有欧大哥能压得住他了。”
黄显荣与钟休德凑在一起,就天生冤家,只要钟休德不顺,他就心情舒畅。
要知道钟休德性子是出了名的娇纵,除去笑面虎的唐昂驹与凶神恶煞的肖鹰扬。
只有眼前这位温润如玉的欧攸宁,能让他安静片刻。
果不其然,钟休德只白他一眼,并没有要与他争吵的样子,欧攸宁见此笑着无奈的摇摇头。
七年前,哪怕是在坐的人也没有料到今日的欧攸宁能够与他们并肩坐在这。
接纳欧攸宁,他们这群人能在这谢燕楼内一道饮酒,畅谈人生,简直是难乎其难。
因为在这“嫡庶有别,长幼有序”作为世家子弟交往铁律为前提的胜安。
身为庶长子的欧攸宁,本是不可能与他们这群嫡亲公子有所联系。
欧攸宁虽是长子,却只是庶出,他是由尚书左丞的侧室禾姨娘所生。
而这侧室禾姨娘,原是便是陪嫁丫头,直到生下欧攸宁后才被抬为侧室。
自幼被养在乡野禾家,长到十三岁,才被接回胜安欧家,受教于本家私塾。
直到少年时因唐昂驹之故,他才能在胜安显贵圈内初显名声。
虽然他颇受唐昂驹等人敬重,因其身份所致,他与其他世家子弟相处间多少有些尴尬。
如今他年近加冠,欧夫人近年来处处针对,他的处境亦是艰难。
他今年年初本就要被欧家本家给下放于商铺管事,一句决定他的将来。
最终此事因为唐昂驹一句我大哥是要登科入仕,简简单单一句话给暂且搁置。
在胜安城里人人知晓欧家大郎曾救过唐昂驹的性命。
都为欧攸宁能融入他们而万分惊讶,背后骂他为这群纨绔的鹰犬走狗。
后见唐昂驹一行对他万分敬重,又是对其中的缘由猜测万分。
不少人在这上面做过不少琢磨,试图成为另一个欧攸宁,最终不了了之。
多年相处,欧攸宁凭着他自己自身正直的文人风骨,足以令众人甘心喊一句欧大哥。
“该来了。”唐昂驹将手中把玩的翡翠盏放在桌上,微微坐正了身子。
欧攸宁则将酒斟满后,看了看旁边的滴漏道:“是该来了。”
随即,楼外便传来马驹的嘶鸣声及谢燕楼姑娘明显热情许多的揽客声。
在厅内的众人模模糊糊的也是能听清小将军,肖二郎等等的称呼。
钟休德一听便再也耐不住性子的先站了起来,端着一杯酒,边往门边走边大声的叫嚷。
“定是那武痴要来了,看我不给他一次教训。”
钟休德上前将房门一把拉开,气势如虹地站在门口,作势要将来人欺负一番的模样。
坐在唐昂驹左侧的彤色绫锻袍子的公子却是摇头失笑。
那公子面若冠玉,瑞凤眼下陡添泪痣,唇若涂脂。
当是春水如神,芙蓉如面,却鲜有女气,笑带几分风流公子的轻佻,手持象牙折扇。
“望舒,且与我看一场好戏。”
杨望舒秒知其意,看着钟休德兴致满满的身影,也露出明显带着戏谑的笑意。
这公子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目含秋波水意,天然一段风韵全在眉梢。
他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着实生的也好看。
其腰间佩雕以麒麟戏珠,珠上雕望舒二字。
“好,我随你一道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