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寿宴(一)
瑾王被枭首之后七日,便是奉天节。
虽然洛帝满心孤苦,下旨一切从简,整个西阳城还是洋溢在欢乐喜庆的氛围当中,横平竖直的几条宽阔街道张灯结彩,坊间家家户户都挂起了灯笼,人们个个都衣着鲜亮。京官不用上朝,衙门不理刑务,连狱中的犯人也有一碗肉吃,那些罪名较轻的小蟊贼索性也就赦了。似乎明光门瓮城中的血腥味和四千游魂在短短几日之间便被一场持续了三天的雷暴雨洗刷得干干净净,流入宽阔城壕的污水之中打个旋涡就再也不见了。
各路镇守司和地方大员的寿礼也都于前几日陆续抵达都城,城中各家客栈驿馆通通客满,各地戏班子、游方郎中、走街串巷的小贩,有钱的赶着马车牛车,没钱的肩挑背扛,一路一路的统统往都城赶来,守城的士兵也乘机揩了不少油水,那些进城的各色人等为了赶这一场热闹,出手也都格外大方。城中的酒楼茶肆说书铺子统统满座,说书先生唾沫星子乱飞,上太尉智擒反王的段子一板一眼,似乎他们亲眼策划目睹了整个过程,年逾七旬的上太尉威风凛凛直如天神下凡。
修缮一新、富丽堂皇的麒麟大殿之内,洛帝的寿宴刚刚开场。寿星端坐于正北主位,朝南而望,龙椅下九级台阶都铺上了簇新的绣有龙腾祥云纹饰的猩红毛毯,皇后坐于洛帝左侧,右侧的贵妃之位却是空着。其余嫔妃却未坐于正殿之上,而是在主位之后的暖阁内另设了宴席。赵仕宏则大喇喇的端坐于宰相的位置上,各国使节、其余官员及镇守们各按品级入座,品级较低的官员则坐于殿外两侧回廊之内,每人身前的食案上都摆满了各色瓜果、糕点。众官员先行过三十三拜大礼,腰酸背疼之后依次落座,开始按顺序献上寿礼。
洛帝神情萎靡,明显有些心绪不宁,各官员的寿礼也不外乎金银玉器、各地特色珍宝,都是些司空见惯的东西,每呈上一件寿礼,他都只是略微瞟上一眼,象征性的夸上一句,然后赏赐一件金镜或者珠囊、缣彩之类。赵仕宏倒是兴致高昂,在一旁笑眯眯的点评每一件寿礼,有的还接过来把玩一番,给洛帝描述妙处所在,仿佛这些个礼物都是送给他的一般。
见皇上意兴阑珊,众官员也就马马虎虎走个过场,呈上礼品说句吉祥讨彩的话便匆匆回座,尽管如此,待百官和众嫔妃献完寿礼,也足足过了半个多时辰。
礼官轻击手掌,殿中顿时安静了下来,乐工们笙瑟齐奏,箜篌齐响如百鸟和鸣,殿中内外一片肃穆萧然。余音缭绕中,各色珍馐美食依次端了上来,一时间热气蒸腾,香味四溢。
待第一轮菜肴上齐,礼官立于龙椅台阶之下,举起一杯酒,高声唱道:“赐御酒!”洛帝也端起酒杯,浅浅沾了下唇边,众官员则齐齐起身,满饮一杯。
待百官回座,萧笛之声悠悠而来,一名紫衣舞姬翩翩步入殿中。按往年奉天节,必定会在麒麟殿外搭起山楼彩棚,载歌载舞,今岁一切从简,便只在殿中权且将就了。
待舞姬谢礼退下之后,礼官本应引导众官引第二杯酒,但他却似乎忘记了规程,站着一动未动。百官面面相觑之时,吏部尚书钱守义轻咳一声,起身离座,躬身上前紧走几步,“陛下,这宰相的职位还空缺着,不如趁着良辰吉日,将人选给定了,大家还等着饮这宰臣酒呢!”
洛帝瞟了一眼坐在宰相位上气定神闲的赵仕宏,未发一言。他知道,时至今日,相爷下狱,政事堂名存实亡,已经无人能再阻挡他了。
殿上热闹的气氛顿时安静了下来,众官员有的闷头吃菜,有的独自慢饮,更多的望着洛帝,静观事态发展。
“依老臣所见,赵太尉德高望重,上一回便谦让给了韩中书,今番宰相一职非太尉莫属!”钱尚书继续说道。
“臣附议!”郑公公起身上前,立于钱尚书身后。
“臣附议!”“臣附议!”各官员揣度形势,一时纷纷起身,除了各国使节和一些地处偏远与朝廷来往不多不明就里的镇守,几乎一大半都表示了附议。
洛帝神色阴郁,瞟了一眼神色自若的赵仕宏,正待开口,忽然闾中镇守王直上前一步道:“启奏陛下,赵太尉心忧社稷,前不久赈灾平乱劳苦功高,这次又力平瑾王之乱,不费一兵一卒便将四千叛军剿灭于明光门下,实乃神人也!吾辈都是军旅之人,戎马半生亦没有此等光彩斐然之战绩!”王镇守环顾左右各路镇守一眼,继续奏道,“臣提议除宰相之外,加封赵太尉千岁荣称,以示朝廷赏罚分明,更彰显陛下慧眼识才,胸襟更是天高海阔!”
此番言语一出,众臣心中都是一惊,宦人出任宰相之职已是千古奇闻,再加封千岁爷,那更是亘古未有之事,连亲王也是要礼让三分的,虽然本朝自前几日起已经没有存世亲王了。
赵仕宏满面微笑目不斜视,既不谦辞,也不附和,安安静静的端了一杯酒,慢慢啜饮。
陇右镇守姜庚也起身拱手,表示赞同。
这两家都是手握重兵的大镇守司,瑾王已灭,他们便是势力最强的地方诸侯,他俩既然一同表态,其余各路诸侯除了有过节的几家以外都纷纷跟风附和。
洛帝只觉得自己简直就像坐在一个不断下陷的大洞里,四周越来越黑洞口的光亮越来越小,每一句“附议”都将自己往洞里又深推了一把,头昏脑涨的洛帝心下焦躁,以手支额眉头攒成一团,恨不能突然化身一把利剑将这些呱噪的舌头统统割下来喂狗。然而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摸过一把刀或是一把剑。
“咱们到底是来给陛下祝寿的,还是给他赵某人邀功来的?”殿中靠大门处一位武官模样的人霍然站起,高声大嗓解了皇帝的围。
众人循声望去,此人浓眉大眼,身形胖硕,眉上一条显眼的刀疤,却是川南镇守骆姜。
“自然是为陛下祝寿,然国不可一日无相,难不成遇事还得跑到天牢去请阶下之囚吗?今日良辰吉日,趁诸位都在定下合适的宰相人选,岂不两全其美?”钱尚书双袖一摊,回身质问道。
“赵太尉有大功于社稷,诸位有目共睹,阁下对太尉如此不敬,该当何罪?”王镇守森然问道。
“你我都是一方镇守,敢问王将军,他一介宦人,安能做的宰相?还要当九千岁?真是天下奇闻!咱们这些壮士难道还要匍匐于一个残缺之身脚下?咱们镇守的到底是孙家的城池,还是他赵某人的城池?”骆镇守厉声叫道,他武人出身,中气十足,声音震得殿内众人耳朵嗡嗡直响。这一番话语义正言辞,又颇具气势,那些良知未泯的官员虽不敢公然声援,心中却是个个暗自首肯,极为佩服。
“放肆!放肆!”赵仕宏忽然起身,连声叱骂。洋洋自得的他万没有想到一切尽在掌握的情势之下居然还有如此不识事务的愚忠之士跳出来大唱反调。他却忘了,各路诸侯都是地方一霸,远离朝堂,虽然大部分见风使舵,但大洛朝数百年基业,忠心于孙家的依然不在少数,未必都肯服服帖帖的听他摆布。
“陛下!此人言语如此狂悖……”郑公公见情形不妙,忽然上前一步奏道。
“来人!来人!给杂家拖出去!”赵仕宏气急败坏,丝毫不理会郑公公尚在请命,粗暴的打断了他的话。
殿外立即冲进来几名银甲卫士,一拥而上架住骆镇守便往外扯。
骆镇守显然没有料到阉人但敢在殿内直接对一方诸侯下手,而且令出兵至,还没来得及挣扎便被死死按住,只得破口大骂:“狗阉贼如此大胆!这天下还姓孙吗?狗贼!陛下!陛下!”
郑公公慌忙凑近对主子低声提醒道:“今日奉天节,不可杀生,更何况他是一方大员。”
赵仕宏也意识到自己有些过火了,毕竟是皇帝陛下的生辰,无论如何三分薄面是要给的,否则传扬出去激起民愤不好收场,只得强忍了怒气,悻悻叫道:“此人太过无礼,先关起来反省几日再说!”
“这……”洛帝抬起右手,显然是想给骆镇守求个情,然而还没来得及出声阻止,人已经被拖出了殿外。刚刚燃起的一丝希冀几乎只在瞬间便被浇灭下去,洛帝心头昏黯,只得暗自叹了口气,耷下眼皮,抬起的手又无奈的放了下来。
这场闹剧一出,殿上再无人敢有异议,纵然有些镇守心中不忿,但怎奈这宫中都是他赵某人的护卫,既有榜样在前,自己孤家寡人显然无法出头,也只能忍了下来闷头喝酒。
见殿中一时无话,钱尚书笑眯眯的再度出声,“陛下,早些拿个主意,臣等还等着喝宰臣酒呢!”
洛帝彷徨无计,宁妃又一直没有露面,卫皇后更是自始至终没有看过他一眼,自知拖下去也不是办法,万般无奈之下,只得结结巴巴的说道:“那……那便依卿所奏……”
话音未落,钱尚书立即带头冲着赵仕宏跪下,领头大呼:“恭喜赵相爷!恭喜赵千岁!千岁!千千岁!”
阉党一伙立即跟着跪下,其余官员见状也只得纷纷跟着跪下,高呼恭喜,山呼千岁。心中不忿的大臣,也只好含含混混的跟着哼几声敷衍了事。
卫皇后的脸上,一直平淡如水,看不出喜,也看不出忧。
待众人山呼完毕,礼官端起第二杯酒,高声唱道:“宰臣酒!”
赵仕宏起身,高高端起酒杯,意气风发,将慢慢一杯琼浆玉液猛然灌入喉咙——气势之足,似乎倾进肚腹的不是酒水,而是大洛朝半壁江山。
席间悠悠一声长叹,一名身形瘦削的老臣取下自己的官帽平稳的置于面前食案上,缓缓离座而起,将一杯酒轻轻环洒于脚下锦毯之上,抛却满殿喧嚣,转身一步一顿,黯然离去。跨出殿门的时刻,一阵凉风袭来,撩起他满头花白的头发和颌下几缕稀疏的山羊须。经过几日暴雨的洗礼,宫城之上的天空干净澄澈,金乌正在头顶正上,琉璃瓦檐夺目生辉。
老臣双目混沌,似是被正午阳光刺得辛辣,两行浊泪簌然滑下。
赵仕宏站着看的明白,认得那正是礼部侍郎周谦。他鼻子冷冷哼了一声,捏着酒杯的枯手青筋暴起,正欲下令时余光瞥见郑公公冲他微微摇了摇头,于是狠狠咽了下口水,回身重重落座。
坐在廊下的官员静静的望着周侍郎,看着他一步步走下台阶,步履沉重迟缓,身形佝偻单薄,鸡皮鹤发,果然是垂垂老矣。
第二杯酒饮罢,铿锵鼓点响起,几名劲装打扮的江湖人士入场,表演起功夫杂耍,地方愈小愈显得演者技艺精湛,众臣时不时轰然叫好,刚才不和谐的一幕很快便如晨雾无声的散在朝阳之中了。
第三杯,曰群臣酒,胡饼、炙羊排、清蒸驼峰等关外下酒名菜依次呈上。待礼官引众臣群饮而尽,轻快滑稽的乐曲响起,两名男艺人入场,却是参军戏。只见一名男艺人身上铠甲鲜明,头盔铮亮,竟然是作亲王打扮,偏偏身材矮小,相貌猥琐。另一人则头缠幞头,身着紫色圆领窄袖袍衫,怀抱雪白拂尘神情威武,却是扮作宦人,明眼人一瞧,便知上演的是新编排的赵太尉智擒反王一幕,只见“反王”獐头鼠目,时而扭捏作态,时而抱头鼠窜,身上盔甲一会便松松垮垮歪歪斜斜,“太尉”则神情潇洒步履坚实,不时以拂尘击打“反王”臀部,“反王”便作抽搐跳跃状闪避,然而每次都恰好将滚圆的屁股送到拂尘上来,“哎呦哎呦”连声叫唤,逗得酒至微醺的众臣满堂哄笑,赵仕宏更是笑的浑身发抖,连连以掌击腿,手里的酒洒了一身也毫不在意。
饶是卫皇后一直正襟危坐,此时也不免掩嘴窃笑,头上珠钗微微颤动。
郑公公眼珠四下乱转,瞅瞅皇上,又瞅瞅卫皇后,再飘飘空着的贵妃椅,也跟着附和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