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寿宴(二)
宁妃今日足足梳洗打扮了大半个时辰,换上了最华贵的礼服,自打入宫以来,似乎除了出嫁那日,便再也没有如此悉心装扮过自己。
自茗雅殿至麒麟殿,有很长一段路程,宁妃却坚持步行,也不容小馨相陪。这宫中人物多半都去了麒麟殿,有品级的便能有一席位,没品级的也能在周遭围观下盛况,除了一些地位低下的丫鬟小侍,此刻也难得闲暇,又有酒肉赏赐,也三五成群的聚在某处谈笑欢饮。因此偌大一个宫城里,似乎就剩下了这全天下最美艳贵气的女子一人。
宁妃拖着长长的群裾,霞帔绕肩拽地,步履轻盈缓缓走过平整的青砖甬道,穿过高阔的层层重门,辉煌幽静的深宫之中一名绝色艳妆佳人神情恬淡翩然独行,恰似天庭玉宫之中的仙人盈盈而来。
长阶似乎通往九重天上。
宁妃稍稍拎起裙摆,沿着宽阔高长的白玉台阶逐级而上,空空的广场之上除了两侧雕像一般整齐排列的执戈卫士,便只有这一抹鲜丽的亮色,宽大的襦裙罩不住她婀娜的身姿,雍容的贵妃娘娘在台阶上步步前行,集天地之精华于一身的睥睨孤傲之气在曼妙的背影上随着隐约的曲线浮现流动。
丝竹之声已然入耳,走完这些台阶,再穿过一片足以搭起容纳几千人山楼的广场,便是满堂欢笑的麒麟殿了。
宁妃似乎是走累了,忽然转过身来,深深的扫视着这巍峨熟悉不过又空**陌生不过的地方,双眸如潭水般深幽平静不起波澜。卫士们都垂下了目光,不敢和这明媚温柔却又神圣威严的眼波相对。
第四杯千军酒刚刚饮完,门官高声宣道:“贵妃娘娘驾到!”话音刚落,宁妃雍容的身影出现在大殿门口。
喧哗的殿中顿时静了下来,洛帝精神一振,立刻坐直了身子。卫皇后面色却是一沉,阴郁的似乎能下一场急雨。
本以为是身体不适告病,没曾想却姗姗来迟,百官一时都揣度不透身份尊贵的一品贵妃到底是何用意。
宁妃眼波扫过在场的每一位宾客,缓缓走向殿中,众人都只觉似乎有一股夏日的清凉晚风拂过燥热的心头。
“陛下寿辰,臣妾不敢怠慢,梳洗打扮以致有些晚了,还好未曾错过寿宴,还望陛下恕罪。愿天佑我皇,仙福永享,万岁、万岁、万万岁!”宁妃声音清柔婉约,盈盈施了一个大礼。
洛帝早就坐立不安,又不好拂了大家的意早走,眼见来了救星早已眉花眼笑,连声道:“免礼免礼!爱妃快快入座,陪朕一块听乐赏舞!”
宁妃却不动身,而是妙声问道:“酒到几巡了?”
不等礼官回话,洛帝已赶忙伸出四个手指:“刚刚四巡,饮完千军酒,爱妃快快入座吧!”
“如此正好,臣妾也没什么出彩的寿礼,寻常东西也难入陛下法眼,臣妾便请为陛下献舞一曲,祝陛下千秋万岁,寿与天齐!也为众卿家助助酒兴,还请陛下恩准!”
群臣之中极少有人见过贵妃之舞,众人早就听闻贵妃娘娘舞技精湛,只是一直无缘得见,此等可遇而不可求的眼福今日竟然由娘娘主动献上,那可不是一般的缘分,因此不等洛帝首肯,各自轰然叫了一声好,那些很少进宫,没有见过娘娘真颜的地方大员,今日头一次得见传说中的绝世美人,早就目不转睛,此刻听闻还能一观舞技,更是兴奋得满脸通红,探出身子和脑袋,只留屁股挨着凳子,死命鼓掌叫好,生怕漏看了一眼。
卫皇后无动于衷,继续阴着脸抿着她的酒,心中却是骂了一千遍:“骚狐狸精,不放过任何一个大出风头的机会!”恨不能一口浓痰啐到对方鼻梁之上。
赵仕宏不知道宁妃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料想一个妇道人家在群狼环伺的大殿之上也耍不出什么花样,见有美人起舞可看,便也不露声色的轻轻抚着掌。
郑公公则是面色阴晴未定,心中扑通狂跳,耐着性子静观其变。
宁妃缓缓退后几步,缓缓展开双臂,左手高高擎起,右手相应下垂,左腿微曲,右足尖轻轻点地,侧身回头,眼波流转,顾盼生辉。
乐工们心领神会,一片凝神寂静之中,弦声首先击破空气铮然响起,清脆鼓点随之而来,宁妃随着鼓点开始轻盈转动,长长的群裾渐渐旋展成一朵盛开的牡丹。舞姿才刚刚展开,众人便已开始呆住,酒杯往往端在半空,仿佛陷入魔怔。
弦声逐渐急促,鼓声也如午后骤雨,宁妃心应弦,足应鼓,时而双臂高举,时而双手叉腰,身形急转,霞帔纷绕似锦带,裙摆运转如华轮。到后来弦声铮铮鼓如爆豆,宁妃身形越转越快,忽然宽大的袍袖之中点点飞白倾泻而出盘旋飞舞,只如风卷柳絮回雪飘摇,将殿上一干君臣瞧得目瞪口呆,魂牵梦绕,连卫皇后此时也瞧得有些呆了,一粒莲花小酥放在唇边忘了送入口中,洛帝更是瞧得如痴如醉,双手轻抚节拍,恨不能起身亲自擂鼓。
其实宁妃出身名门,自小并不学这狄夷之舞,要论这旋转舞技其实并不比那些自小苦练的番邦舞姬强多少,只是她聪明伶俐学什么都快,稍加练习便像模像样,加上天生丽质,这一身雍容气度飘然仙气又岂是寻常舞姬所能比拟,自然便冠绝群芳,令人神魂颠倒。
宁妃双足不停,左旋右转,舞到酣处竟然高声歌唱:
“世有小人,奸险有素。鸡鸣狗盗,祸害乡邻。愤而逐之,无衣无食。一朝净身,混迹皇城。阿谀奉承,俯首卖笑,博主欢心。日渐腾达,本相初露,专构凶邪,每相朋扇。好谄媚溜须之辈,宠溺尤甚;嫉忠直贤能之才,或杀或逐。喜为人父,纳子无数。竞相贡纳,贿逾邱山。晋为武首,犹自不足,得陇望蜀,其心可诛……”
如此激烈的旋转之下声调依旧清脆激昂不闻喘息之态,实在令众人大开眼界大饱耳福,情不自禁的开始和起了节拍,文雅的抚掌,豪放的跺脚,随性的以箸击碗,赵千岁也怡然入戏,情不自禁的重重击掌。
唱到后来,众人渐渐醒悟,应和之声减缓,赵千岁一张老脸开始渐渐泛白——宁妃的唱词之中一条条一框框竟然都是赵千岁的累累罪状。
乐工也觉察到了不对,手中又不敢停下,只能心中暗暗叫苦,汗透衣衫。
宁妃似乎没有觉察到任何异状,依旧纵情歌舞。
郑公公眼见情势不妙,心中怦然狂跳,眼珠急转,忽然他一个踉跄,似乎被谁撞了一下,又似乎喝醉了酒一般,一跤跌入场中,正好撞在宁妃急旋的脚步之下。宁妃一个趔趄,不得不停下了舞步,收起了歌喉。
郑公公手中的酒洒了一地,酒杯也飞出老远,一身酒味狼狈不堪的爬了起来,慌慌张张弯腰低头赔笑道:“奴才看的忘了神,竟然冲撞了娘娘,万望娘娘恕罪!”随即回头骂道:“哪个不开眼的乌龟背后撞你爷爷?”
自然无人回话,众人面面相觑,今日这寿宴之上意外着实多了一些。
郑公公装模作样骂了几句,转头对宁妃说道:“娘娘舞了这半晌,怕是累了,不如回座上休息休息吧!”
洛帝赶紧接过话头,“对对对,爱妃快过来歇息歇息!别累着了!”
宁妃额上见汗,气息微喘,显然是有些累了,但她却绷紧了面颊,冷冷的说道:“滚开!”
郑公公似没听见,嘴巴动了动还欲说些什么,宁妃又是冷冷的一句:“本宫让你滚开!”
这一句所有人都听的是清清楚楚,郑公公只好尴尬的躬身退了回去。
宁妃坚定的目光平平扫了一眼面前诸人,樱唇微启,继续高声念起千岁的罪状,字字清晰入耳。
“罪奴赵仕宏!
你把持国柄、扰乱朝纲!
不敬于君、不忠于国!
结党营私、铲除异己!
卖官鬻爵、败坏文治!
妒贤嫉能、陷害忠臣!
贪污军饷、废弛边防!
纵奴受财、敛怨天下!
占人妻女、践踏礼法!
作威作福、藐视天下!
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究竟有何面目立于这麒麟殿上!”
“请娘娘住嘴!”赵千岁脸涨成猪肝色,极力在众官面前屏住怒气,“请娘娘住嘴——请娘娘住嘴!”一连三声,一声高过一声,宁妃置若罔闻,目不斜视,神情平和,继续念个不停。
“爱妃!爱妃!”洛帝心急如焚,连声呼唤,“娘娘!娘娘!”郑公公也不断出声示警。
“娘娘再不住嘴,休怪杂家不客气!”赵千岁终于忍无可忍,厉声尖叫。殿门口脚步声响,两名银甲卫士大步入殿,在宁妃身后不远处一左一右停下,手按剑柄望着赵千岁。
宁妃似乎入了魔怔,对眼前一切视而不见,口中不停。
“陛下!贵妃娘娘如此如此含血喷人,当众侮辱杂家,杂家只好得罪了!”赵千岁咬牙切齿,额上青筋暴出,沉声喝道:“拿下!”
“慢!”洛帝叫道,嗓音中带着哭腔,“赵爱卿,今日实在不宜动刀动枪,看在朕的面上,如何?”
赵千岁嘴角**了几下,目光阴狠如狼,缓缓点了点头。
两名卫士稍稍迟疑,然后大步朝宁妃走来。
洛帝双眼一闭,跌坐在龙椅上。
“慢着!”激越高亢的女声从宁妃口中爆裂而出,白皙的脖颈上一根暗筋隐隐凸起,“本宫乃大洛皇帝亲封一品贵妃,谁敢动我!!”
宁妃柳眉倒竖,杏目圆睁,谁也没有见过她如此威严逼人的仪态,竟然是一种清绝孤傲之美。两名卫士也被震得一震,不敢上前。
赵千岁一声冷笑,从牙缝里冷冷蹦出两个字:“拿下!”
两名卫士再度缓步向前,伸手欲去抓宁妃双臂。
宁妃忽然飞快的从头上摘下一根发簪,眼波幽深的扫了一眼瘫坐在龙椅上的洛帝,忽然噗嗤一声用力扎进了左胸。在众人惊呼声中,献血缓缓淌出。宁妃神情苦楚,面色惨白,忽然抽出金簪,喉咙轻轻了嘶吼了一声,又是猛力扎了下去,两下,三下。每扎一下,殿中便响起一阵惊呼,节拍踏的恰到好处,比之刚才旋舞之时还要精准,仿佛那簪子扎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心尖最柔软的嫩肉之上。
鲜血狂喷,嫣红的斑点在宁妃胸前、脖颈、手臂之上绽出朵朵红梅,摄魂夺魄。
众人都看的傻了,赵千岁也浑身僵硬,呆呆望着缓缓软倒下去的贵妃娘娘。
卫皇后眼中竟然也涌起快要兜揽不住的水波,所有的嫉妒和怨恨,在这一刻应该也化作血水释放了罢?
“爱妃——”洛帝嚎啕着从龙椅上滚了下来,仓皇爬到宁妃身边将她抱在怀里,颤抖着给她擦去脸上、胸前的血迹,然而鲜血汩汩而冒,像是浇灌荒漠的地泉永不会干涸。
“爱妃……爱妃……”洛帝涕泪齐流,浑身如筛糠般哆嗦不停,不住连身呼唤。宁妃吃力的睁开双眸,“陛下,臣妾是不是真的赛……赛过那九天玄女……”
“赛过!赛过!没有谁比朕的爱妃更美!更好!爱妃你不要死!不要死!”
“陛下撒谎……,臣妾终究是骑不了玄鸟,也驾驭不了烈焰……让陛下失望了……臣妾好累……好累……”宁妃双眸缓缓闭上,头软软歪向一侧,像是要陷入沉睡。
“爱妃——”洛帝仰天大吼,忽然他疯了一般爬起身来,从一名护卫腰间猛然抽出明晃晃的长剑,挥舞着四处乱砍乱斫,殿中诸人吓得尖叫连连,相互推搡中抱头鼠窜,几案器皿推得东倒西歪,碰撞碎裂之声不绝于耳。一名文官躲的慢了些,大腿被剑锋扫中,立时皮开肉绽鲜血狂涌,缩在地上惨嚎不止。
洛帝像是妖魔附体,浑然不停,口中“呀呀”胡乱嚎叫着乱劈乱杀,拥挤的大殿不多久便逃了个干干净净。洛帝依旧一下一下的砍着眼前的一切,几案、碗碟、酒瓮,直到力气用尽,双腿一软倒在宁妃身边。
一场精致寿宴,在天下最美的血色旋舞中落下帷幕。
当夜,韩中书狱中病卒,次日,襄王爷狱中自缢。
满城缟素,举国哀恸。冷雨悄至,金风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