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枭首(一)
宁妃起得很早,双眼看起来微微有些浮肿。简单梳洗完毕之后,她拖着一身藕绿色的长裙,走到壁上挂着的一排画前,一幅一幅的浏览下去。这些全都是洛帝为她做的画,各种姿态,各种仪容,最边上一副,正是前不久她在碾茶时的样子。
宁妃在一副画前停了下来,久久凝视。画中一只通体赤红尾羽高高竖起的巨大玄鸟正展翅翱翔于熊熊火焰之上,玄鸟背上端坐着一名头绾飞凤髻、身着九色衣、手捏莲花印的妙龄绝色仙女,却分明就是宁妃的模样。旁边两行小字:“茗雅殿中有仙人,赛过玄女下凡尘。”正是洛帝清绝遒劲的笔锋。
这幅画挂在这里大概已有四、五年之久了,画中的自己化作仙人模样,不着一丝人间烟火气,神情淡然平和。宁妃伸手欲去触摸画中的自己,未曾碰到却又忽然收回了手,微微叹了一口气。
“娘娘日日看这几幅画,还没看够么?”小馨端了一碗莲子羹,像一只猫一样悄没声息的出现在身后,“奴婢一直搞不明白,陛下为何要把娘娘画作九天玄女的模样,却又把五色祥云画成火焰呢?”
“先放在一边吧。”宁妃转身望着窗外微微一笑,“别说你搞不懂,就连我也搞不懂。咱们这位陛下,总是会时不时冒出一些奇奇怪怪的想法,他说玄女骑彩凤驾祥云,我呢比玄女还要厉害,就应该乘玄鸟驭烈焰。”
“也真亏陛下想的出来,神仙有什么好,他就不怕娘娘哪天真的骑上凤凰一去不回来了么?” 小馨说完,似乎觉得言语有些不妥,捂着嘴偷笑。
“要是真能骑着凤凰到天上飞上一圈,那该是什么感觉?”宁妃走到窗边,抬头望着洁净如洗的天空,无限神往。
“娘娘要是能上天飞,可别忘了带上小馨哦!”小馨调皮的扮个鬼脸。
“到哪儿都丢不下你——帮我再梳梳头发吧!”宁妃轻轻戳了戳小馨的额头,走到梳妆台前坐下。
“娘娘,您说世上真有凤凰么?”小馨取了一把白玉象牙梳,缓缓的梳理着宁妃乌瀑一般的长发。
“哪有什么凤凰,就像龙一样。要是真有龙,那么多帝王也不会一个个的都作了尘土。”宁妃眸间有一些遗憾,似在喃喃自语,“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随他去吧!”
“娘娘,您说什么?什么成事在天?”小馨偏过头来,好奇的问道。
“没什么,随口说说而已。帮我看看,可有白头发了?”宁妃对着镜子左右微微偏着脑袋。
“娘娘天生丽质,又正值芳龄,哪有什么白头发。”小馨的口气羡慕不已,“不过,这几日见娘娘心神不宁,总是这样下去,可真的容易长白头发。”
“看你年纪小小的,倒好像什么都懂似的!”宁妃偏过头笑话她。
“奴婢也不小啦,明年就十八了呢!”
“十八……十八……我就是十八岁那年进宫的呢。”宁妃目光悠远,似乎穿透了铜镜望向遥远的过去,“什么时辰了?”
“才刚刚辰时。”
日出时分,瑾王将母亲安置在营地,留了一千军士保卫,自己领了剩余四千将士开拔,轻快地往西阳城驰去。
“殿下,咱们要不要跟军师通报一声?”副将冯保骑在瑾王左侧,转过头来问道。
“不用了,”瑾王眉毛一竖,“有三万禁军足够了。军师离这里还有一日的路程,等他到来,本王应该已经拿下西阳城了。”
“是!”
“给军师和祖芳送个信,让他们直接赶往都城,不用停留。”
“得令!”
瑾王骑在马上,饶有兴致的看着周围熟悉的山川草木,西阳城越来越近,城外的风景和当年还是没有太大变化。不同的是,当年从这里出去的时候,只有随身一百余骑,如今身后却有上万大军,旌旗漫卷,尘土飞扬。
当太阳升起到需要抬头仰望的时候,翻过一个小土丘,西阳城绵延高耸的青灰色城墙已经遥遥在望了。瑾王在山丘上停下,远远望着城中层叠错落的屋脊飞檐,大群的鸟儿在城中上空盘旋飞舞,阳光在云层中梳洗了一把,新鲜又光洁的洒落在这座宁静恢弘的大城之上,串着圈圈五色光晕。自己的铁骑就在这明媚的阳光之下,鲜兵亮甲,列着齐整的队形缓缓接近。
赵仕宏站在光晕之下,闸楼之上,背负了双手,眯着眼望着远处蜿蜒而来的长蛇一般的队伍,脸上露出舒心的微笑。
远远一骑举着楚字大旗裹挟着滚滚尘土急奔而来,冲到离城下约莫一箭之地,来人勒住了坐骑,对着城头高声叫道:“上面可是赵太尉?”
“正是!”郑公公亦高声回到。
“我家瑾王殿下马上就到,请赵太尉开门!”
“老奴恭候多时!开门!”赵仕宏尖细的嗓音如针一般扎入所有人的耳朵。
伴随着“轧轧轧”的沉重声响,巨大的吊桥缓缓放下,厚重的暗红色城门也随之慢慢打开。来人调转马头又全速奔回,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
瑾王带着他的四千铁骑,终于抵达西阳城下。远远的便看见赵仕宏恭恭敬敬的立于吊桥之前,一小队军士分列城门两侧。待得瑾王勒住马,赵仕宏立即小碎步快速上前,一躬到底,“老奴恭迎瑾王殿下大驾!请殿下进城!”说完殷勤的亲自过来牵马,郑公公也颠颠的跑过来牵住副将冯保的马,四人两马一前一后上了吊桥,两名劲装卫士身背长剑,倒像是江湖人士,不近不远的跟在四人身后。大军随后缓缓入城。
明光门乃复城之门,进来便是夹墙与城墙之间的宽阔复道,虽不如城内朱雀大街那般平阔,却也足有十五丈宽,并排走个十多骑还绰绰有余。赵仕宏牵着瑾王的马,抬起头眯着眼睛问道:“殿下可还记得此道?”
瑾王有些奇怪,“当然记得,幼年时时常在此玩耍,后来——也须经此道进城回家。这本就是我皇族西至芙蕖园的便道,省去不少麻烦。”
“殿下少年时时常跑到这城楼之上玩耍,那时候老奴才三十多岁,还是先帝的御前太监,先帝命老奴传殿下回宫,殿下跑的飞快,可把老奴追的够呛!”赵仕宏笑眯眯的说着,似乎对往事无限神往,“现在,老奴这老胳膊老腿的,更是追不上喽!”
“就是从此处上去的!”瑾王指着前面不远处两侧通往城楼的台阶,哈哈大笑。
赵仕宏牵着瑾王的马朝台阶处走去,郑公公也牵了冯副将的马跟了上来,“这许多兵马,一时也进不完,这城墙殿下怕是多年未曾上过了吧?日光正好,不如老奴带着殿下上去登高一望,看看这西阳城中可有什么变化?”
“也好!顺便看看宫中防卫情形。”瑾王望着有条不紊往前面远处长春门行进的大军,翻身下了马,冯副将也跟着下马。
赵仕宏引着瑾王拾级而上,冯副将紧跟其后,两名劲装卫士依然不远不近的跟着。
上的城墙,赵仕宏命人送上两壶好酒,“殿下一路辛苦,老奴知道征战之人一贯豪爽,这可是西阳城中最有名的烧春,最适合殿下这样威风八面的军旅之人。”
瑾王接过来,随手扔了一壶给冯副将,哈哈一笑,“赵公公想得周到!”说完拔开瓶塞闻了一闻,“还是老味道!好酒!好酒!”咕嘟灌下一口。
“殿下过誉了,老奴一心想侍奉殿下,日后还望殿下多多提携才是!”赵仕宏仰脸望着瑾王,满脸堆笑。
“放心,本王答应的事,定不反悔!”瑾王拍拍赵仕宏的肩膀,他其实很想一拳把这张枯树皮一样的皱纹脸揍出个窝来,然而眼下肯定是不行。赵仕宏殷勤的引着瑾王迎着阳光往东面远处箭楼走去,东面城墙之后不远处,便是层层重墙拱卫的宫城了。
“殿下,老奴一切安排妥当,待会我们便沿着玄武街直奔入宫,陛下此时应该尚在宣政殿。”赵仕宏指了指远处一处高高耸起的琉璃飞檐,瑾王自然清楚,那几座排列整齐的恢弘建筑,其中最为高大辉煌的一座便是宣政殿了,十八年前,那可是自己每日与群臣朝见父皇的地方,那时候五弟孙琰还在成天缠着宫廷画师到处涂鸦。
“各门都有老奴的御林军,只进不出。殿下尽管从锦鲤门径直冲入,将宣政殿团团围住,到时候殿内群臣手无寸铁,只能任由殿下您摆布!”
“如此甚好!”瑾王深深凝视了一眼远处的琉璃顶,又隐隐瞥见几处宫门闪亮的枪尖,仿佛看到自己已经手按宝剑威风凛凛的站在大殿门口,群臣正哆哆嗦嗦的朝自己跪拜,而五弟孙琰则孤身坐在宝座之上,尴尬的不知该如何是好。瑾王又猛的灌了一口酒,将酒壶抛给赵仕宏,一甩身后的披风,意气风发的转身就走,“这便进宫!”
瑾王大踏步走在前面,冯副将紧随其后,赵仕宏和郑公公小跑着跟在后面。瑾王和冯副将原路返回,快步下了台阶,翻身上马往远处的长春门行去,越往前行却发现队伍行进越慢,后来竟然停了下来。瑾王心下疑虑,催马加快速度往长春门奔去,却看见自己的军士都齐整的排列在复道之中,待奔到长春门前,却发现高大厚重的朱漆大门根本没开,城门上的硕大黄铜铆钉像巨兽之眼瞪着自己。瑾王心下一沉,回头看时,却不见了赵仕宏和郑公公。
城头上响起齐刷刷的沉重脚步声,瑾王心头猛的一跳,抬头望去,只见两边城头之上每个箭垛里外忽然之间就布满了银盔银甲的弓弩手,亮银的铠甲在日光下反射出炫目的流光,团团闪耀让人根本睁不开眼。一排排如月的满弓,密密麻麻的漆黑箭头冷冷的对着自己,对着所有的北疆骑士。
明光门的吊桥也已经拉起,城门不知何时也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