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困境(二)

松年拿了筷子在菜碗里翻来翻去,对面的松岗很是不满,“你乱翻什么?叫别人怎么吃?”

“天天这样,一点肉都没有,怎么吃的饱?”松年气恼的把筷子往桌上一丢。

“有青菜豆腐给你吃不错了,还想着吃肉!美的你了!”松岗最近刚挨过罚,垂头丧气的耷拉着一张脸。面壁三日的滋味可不好受,一天只准吃一顿,饿的那是前心贴后背,肚肠中只冒酸水,这几日顿时老实了许多,哪怕是见到一碗野菜汤也觉得像冬日里炉火上炖的滚沸的羊肉羹。

“这都多少天没沾荤腥了,以前隔三差五还能见着油水,现在这这……”松年指指戳戳面前的菜碗,气呼呼的去端粥碗,不料却端了个空,正欲叫骂时,忽然发现对面的松岗和另外几位师兄都直直的站着,神色恭敬。

松桢忽然感受到了一股来自身后的的无形压力。他也慌忙站起身来,小心的扭过头去,看到自己的粥碗端在一名白袍道长手里。

竟是掌门师叔。

掌门师叔的脸色很不好看,轻轻晃了一下粥碗,然后慢慢的放下,又走到粥桶旁边用勺子在里面搅了几下,然后铁青着脸一言不发的转身走了。

待掌门走出门去,大家才敢坐下来继续用饭,一时都没人说话,只有稀溜溜喝粥和咀嚼青菜叶子的声音。

柏杨道长一向不理琐事,此次的馒头事件让他有所触动,所以今天特意来饭堂转了转,没想到情况比他想象的要严重的多。

他走出饭堂,径直去了议事阁,传话让师兄召集所有柏字辈弟子议事。

很快人就到齐了,除了负责外出采购和传信的柏橡和柏竹两位师弟,大家按尊卑长幼坐下。

“掌门急急召集大家前来,可有什么要事?”柏岳当先询问到。众人也一齐将目光投向掌门。

“观中缺粮已如此严重了么?本座方才午膳时间去饭堂看了看,弟子们的餐食寡淡如水,难怪最近大家一直隐隐生怨。”柏杨道长缓缓说道。

观中大小事物都是柏岳这位监观负责,因此众人又一起将目光望向柏岳师兄,他年纪也是最长。

“柏尘师弟,你把仓库存粮情况跟大伙说说。”观中的库房一直是柏尘在负责管理,因此柏岳面对掌门和大伙的询问,便让他给大家理理账目。

柏尘心思敏捷,将仓库存粮存银细细跟大家过了一遍,大家掐指一算,离秋收尚有近两月,存粮确实有些捉襟见肘。

“今年的收成看起来不错,但即便如此,毕竟封地大大减少,精打细算恐怕也只能勉强维持一年的吃喝。”柏尘末了又补充了一句。

“自从前岁封地减半,而且收回的都是膏腴之地,粮食收成已不足往年四成,前阵子又瘟疫四起,观里一直是免费施诊舍药,目前确实是左支右绌,日渐艰难。”柏岳站起身来走了几步,面色凝重。

“师兄所言不错,近日连药材都涨价不少,这次的瘟疫救治,确实也花费颇多。”柏鹤点点头,附和监观的说法。

“封地是前岁才开始减少,前面这些年也一直未曾遇到大的灾荒,按道理讲不至于连第两个秋收都支撑不到了吧?”训诫院主事柏峦有些疑虑,缓缓的说出了他的想法,柏楠、柏坤、柏松也微微点头。

“师弟,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你自个跟柏尘师弟去仓库看看,你去看看有多少存粮?柏尘师弟还能骗你不成?”柏岳有些不高兴的双手一摊。

“我并不是信不过柏尘师弟,只是……只是……按常理略作推测而已。”柏峦连连摇手,虽然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但毕竟自己不管钱粮的事,一时也说不出什么道理,只好胡乱搪塞过去。

本来柏坤、柏松同样也心有疑虑,但两人是柏字辈最年轻的两位,一个统领坤道院,一个专管文书,都不参与钱粮打理,听柏岳师兄如此说来,也就不好再说什么。

负责采买的柏橡今日恰巧又不在观内,既然监观和都仓一致证明仓廪不实,大家也就都缄口不言,一时沉闷无话。

“今番召集大家一起,并无追责问罪之意,纵然时局不利,又遇瘟疫,但咱们青阳观上百年的清誉威名不可折在吾辈手中,否则有何脸面面对先祖?”柏杨道长站起身来,语气舒缓,但却十分坚定,“大家不妨说说,有没有什么合适的法子,这观中上千张嘴,毕竟都得吃饭。”

“企盼朝廷再给封地,怕是不能了。能不能保住眼前这点地,都是问题。自从传出先帝是吃了祖天师研制的益寿丸才致突然驾崩,咱们的日子便是一天不如一天了!“一直没有说话的巡观柏楠突然感慨了一堆废话。他在柏字辈中排行第四,武功却仅次于掌门师兄,因此做了巡观,负责观中安全。

“筹措些钱财买点粮食?“柏松年纪最轻,没头没脑的扔出一句。

“目前的境况虽然困窘,但支撑到秋收尚没有大碍,问题是以后怎么办?封地仅剩这点,而且都是贫瘠之地,往后的日子这一千多张嘴如何喂饱?总不能年年靠筹措吧?“柏尘毫不客气的指出师弟的短视。

“那你说怎么办?“柏松也不示弱,硬硬的顶了回去。

自先帝往前,几代帝王都倚重道教,除广赐田地往往还减免瑶役,各道观都不愁衣食,日子很是滋润,因此不仅寻常百姓纷纷送家中子嗣入观做道士,就连一些大户人家甚至达官贵人都去观里挂个名头修行,或者在家中做个不出家的修行居士,一度各府衙中负责度牒审核售卖都成了炙手可热的差事。青阳观作为西北地界首屈一指的大观,自然备受重视,因而上百年来形成以武学道术论资排辈的规矩,尤重武技,能排上柏字辈的都是其中佼佼者,唯独极少去钻研农商耕织,因此大家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便又集体陷入了沉默当中。柏楠更是个武痴,见商议不出个所以然,自己更脑筋迟钝,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干脆盘腿坐在蒲团上打起了坐。

“目前只有想办法增加进项,减少开支,才能维持下去。”柏鹤的话打破了僵局,众人闻言都觉得有理,都微微点头。

“进项何来?弟子们饭都快吃不上了,开支又如何减少?”柏坤的声音清脆,她是唯一排到柏字辈的女弟子,自有其过人的本事,两句问话直击本质。

于是阁里又静了一静。

“开支嘛,往后施诊用药,诊金可以不收,药费可以适当收取,否则实在难以为继,况且,柏橡师弟每次出去采买,除了药材费用,光行脚费累计起来都不是一个小数目。”柏鹤道长缓缓说道。

免费施诊用药是观中上百年来的规矩,无人敢破,此刻听柏鹤突然当众说来,众人不免心里都是一惊。不过转念一想,似乎也别无其他办法。

“是否可以效仿东都观,广收俗家弟子,传授武学及养生之道,收取合理学费?”柏尘见柏鹤师兄开了口,便试探着提出想法。

“目前看来,两位师弟所说恐怕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这一千多张嘴,总得养活,现在弟子们吃的都是什么东西,想必众位师弟师妹也都清楚。”柏岳缓缓说道,仿佛是在做一个艰难的抉择,“不知诸位怎么看?”

“授人以武,不收一分;施民以药,不取一毫。这是祖师爷传下来的规矩。”柏松大声叫道,“如果连这个规矩也可以破,那么大家干脆剃了光头做和尚尼姑算了,要地有地,要钱有钱,青阳观也改成青阳庙,如何?”

“师弟,你!”柏尘怒目而视,“如此跟监观说话,成何体统?”

“祖传的规矩都能破,那还有什么不能破的?这说话的规矩,是不是也能破上一破?”柏松毫不示弱,“这头发剃了容易,倘若哪天换了新皇帝,突然又不喜欢秃驴了,那咱是不是再留起头发重新做回道士?”柏松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都飞了出来。

“师弟,不可妄言!”柏峦虽然赞同柏松的见解和胆气,但听他越说越激进,急忙出言提醒。

柏尘被师弟一顿抢白,气的脸色发青,霍的站起身来一把抓紧了身侧的长剑。

“师兄,同门之间私自亮剑可是重罪!”柏坤急急叫道。

“哼!”柏尘甩手一撩道袍前摆,重重的坐回椅子里。

双方各有道理,一时陷入僵局,众人都重新望回掌门,看他做如何决断。

柏杨道长脸色凝重,上次自己和夜白回山,柏岳师兄就提起过此事,自己当时就毫不客气的驳回了话头,今日召集众位师兄弟议事,本想商议出一个合适的办法,不曾想竟然又旧事重提,而且隐隐成对立之势,看来持有这种想法的弟子们恐怕还不在少数。难道上百年屹立不倒的青阳观,没有被敌对势力清缴,如今竟然会被几十倾土地轻易瓦解了吗?

“柏松师弟虽然言辞过激,但并非毫无道理,”思忖良久,柏杨道长才缓缓开口,“没有祖师爷,便没有青阳观,更没有吾辈,没有这一千多号弟子。祖师爷立下的规矩,不管何朝何代,都是我青阳观立观之本。至于柏岳师兄和两位师弟所言,想必也是情势所急,想暂作权宜之计。但根本一旦动摇,权宜便会变作长久,想要再夯结实,怕是千难万难了。”

柏峦、柏楠、柏松和柏坤听闻掌门这一番话,都微微颔首,面露笑意,柏岳不动声色,似乎听清了,又似乎没只字入耳。柏尘一脸青灰,怒目不言,柏鹤则眯了三角眼,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柏杨道长站起身来,稍作停顿,继续说道:“既然大家都拿不出合适的法子,本座只好走一趟泽西镇守司,看看凌镇守是否有何良策。本座不在观中之时,一切事务仍由监观柏岳师兄处理。”然后他转头望向柏楠,“柏楠师弟,我那小徒松雪,便交由你了,每日练习功法,不可懈怠。”

柏楠道长垂首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