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寄居(一)

行了十来日之后,一行人弃车登舟换了水路。舒瑢从来没坐过船,兴奋的不行,一路上叽叽喳喳的问个不停。舒阳的断骨之伤也好了不少,已经可以坐起来了,加上水路比旱路要平稳的多,这小瘟神的本性又开始按捺不住。不过,有了之前的几次打击,已然收敛了不少。高将军提醒筠娘,锦衣玉食的日子怕是一去不复返了,再这么惯着他,恐怕永远也长不大。筠娘自然明白,只是兄妹俩自己从小带大,就像亲生的孩子一般,少不得有些宠溺,但高将军的提醒也是严酷的事实,因此对小少爷的无理纠缠也渐渐的狠下心不去理会。小瘟神闹过几次,见所有人都不理他,慢慢也就不再纠缠,只是一个人气鼓鼓的闷坐。铁郎没乘过船,趴在船尾吐得稀里哗啦,引来一大串的鱼群尾随。被断刀雷火好一阵笑话,好多天的话题都是断刀如何在铁郎呕吐的时候不费吹灰之力捞起一条又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鱼。

这里的风光,比之洛朝又大为不同,水边的树木明显高大茂密,发达粗壮的根系深深的藏在水下,像一条条纠缠在一起的蟒蛇。绵密成片的树冠上大批鸟群聚集,往往轰然而逝又轰然扎堆,从日出之时一直吵闹到夜幕降临才稍稍安歇。晨昏之时岸边和密林中往往笼罩着浓厚的烟瘴,像巨大的帷幕四处缠绕,将远处裹得严严实实神神秘秘,似乎背后隐藏了千军万马或者大批妖魔鬼怪,一直到太阳快到头顶上才慢慢消散。水中不时还能看到一条条巨大的身覆鳞片粗鼻阔嘴的四脚巨兽,据船夫说这种巨兽专吃猪羊牲畜包括人,吓的舒瑢好几天都不敢出船舱。

河里的鱼极为肥美,筠娘又极会烹饪,舒瑢舒阳几乎一直在盼着开餐,断刀更是大呼过瘾,只可惜无处买酒,只好猛灌鱼汤。

水上漂泊了半个多月,由开始的兴奋变得乏味到最后满心企盼着上岸。好在水道转入了运河,河道中的大小船只开始增多,高大的商船、狭长的独木舟、装满各种水产的渔船往来穿梭,两岸明显开始热闹起来,这一天的晌午,终于在罗颉城的永济码头靠了岸。

筠娘付了船资,几人收拾好行李上得岸来,水上漂了这许多天,走路都好像还在打晃。先寻了一家酒肆草草填饱了肚子,然后便一路打听着往丁府寻去。罗颉城虽没有西阳城那么大气繁华,毕竟也是都城所在,沿街酒楼茶肆客栈布庄各式摊贩鳞次栉比,几人虽都是西阳城中住惯了的,但这阵子颠沛流离东躲西藏,不是荒山野岭便是边陲小镇,现在终于来到一座熙熙攘攘的大城,竟也感觉新奇亢奋,尤其是兄妹俩,一路上东瞅瞅西瞧瞧,兴奋得脸蛋通红。筠娘心疼两个孩子一路上风餐露宿,给两人一人买了一串糖人,这要在以前西阳城里,两人是决计不会欢喜到哪里去的,但此时却高兴的跳脚,尤其是舒阳,筠娘一再叮嘱他不要乱动,仍然是不顾胸部的隐隐作痛欢天喜地的乱跳。

一路打听着走了好一阵子,才寻到一所高墙大院,门楣匾额写着几个大字“丁府”,应该便是此处了,高将军上前去递了帖子和襄王爷的亲笔信,门口的家丁急匆匆的跑了进去。过了一会,朱漆大门咿呀呀的打开了,一名深眉短额、颌下几缕长须的黑瘦中年人匆匆迎了出来,冲着众人一拱手,问道:“几位可就是恩师的家眷?”

高将军回个礼,答道:“正是!敢问先生是?”

“在下丁达,曾是王相爷的学生。几位快快请进!快快请进!”丁尚书满脸笑容,殷勤的将高将军一行引进门内,连声吩咐管家安排接风洗尘。

当晚,丁尚书设家宴招待高将军一行,席间听闻恩师的遭遇,不免扼腕叹息。只是兄妹俩尚小,虽然很久没有这么正经的吃过一顿好饭,但毕竟是宰相家里出生长大,倒也不至于丢了礼数。筠娘不懂政事,高将军铁郎等人都是军旅之人,本就不善言辞,对朝政时局也了解有限,因而席上总有些尴尬。只有断刀一人没心没肺的大吃特吃,自斟自饮,高将军等人脸上都有些挂不住。好在筠娘能言善道,不断的向丁尚书及夫人讨教罗夏国风物习俗,这才不至于冷了场。

当晚丁尚书吩咐管家安排好客院让众人住下,并一再叮嘱随便住多久都行,千万不要见外,众人心下自是感激不尽。这一路上提心吊胆风餐露宿,好容易有了个暂时的安身之所,都美美的睡了一大觉。只有黑风,依旧在客院中最高的一处桂树上歇了。

次日一早,便有仆人过来伺候洗漱并送来早餐。丁尚书散了朝回府便径直过来询问有没有什么需要补充的用度物品,极是周到。一连数日,都是如此。

小住几日之后,高将军心下有些过意不去,再者觉得安全基本无虞,便同几人商议是否搬到外面去住,寻一处干净的院子即可,毕竟在此处叨扰不是长久之计。筠娘也作如此想,只有断刀不乐意,嚷嚷道:“此处有吃有喝有人伺候,傻子才想跑到别处去!”

“整日白吃白喝,你好意思我还不好意思呢!无功受禄,平白受恵,我可是做不出来!”铁郎白了他一眼。

“就是就是,这招呼的太殷勤了,浑身不自在,还是自己挣来的吃的爽气。”雷火伤势基本痊愈,已经行动如初,老早想着出去晃**晃**了,于是便出声帮着铁郎。

“你两个结对食的,果然是一般的劳苦命!有福都享不了!又不是我巴巴的寻上门来投怀送抱,是襄王爷指引我们来的,有什么消受不起的,该吃吃该喝喝,还有人嫌日子过得太舒坦,爷爷我真是开了眼界了!”断刀噼里啪啦一顿挖苦,倒也不是全无道理。

黑风躺在房顶上双手枕在脑后,嘴里叼了根草茎正悠闲的晒着太阳,听了几人的对话,微微一笑,也懒得插话。

“那么大家举手表决吧,不同意搬出去的,举手!”筠娘提议道,把“不”字重重的强调了一下。

果然只有断刀一只手,不,准确的说是一把刀。这家伙怕是不够高,直接把他的破刀举了起来。

“一对五,就这么……”

“还有我!”一个少年人的声音打断了筠娘的话。兄妹俩不知道什么时候听到了他们的谈话跑了出来,舒阳更是高高的举着他的手。

断刀咧嘴一笑,冲着小少爷挥了一下拳头。

筠娘本来已经打定了主意,看到小少爷这一举手,心下又有些犹豫,眼下对于两个孩子来讲,这里当然是最好的住所。

高将军脸色不悦,正准备说些什么,丁尚书的声音便远远飘了过来:“断刀兄弟说的对,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们就是在下的兄弟姐妹,一家人当然要住在一起了!在下老早就说过,不要想那么多,愿意住多久便住多久!”

筠娘上前去施个万福,俏声说道:“我等落难之人,肯蒙先生收留已是莫大福分,先生重情重义,我等也不是化外之人,白白叨扰许久心下实在过意不去。我家少爷小姐年少,寄居府上实在不是长久之计,故而在此商议,不想惊动了先生,实在过意不去!”

“筠娘说哪里话!言重了言重了!恩师家眷,怎能是化外之人?在下若不是得恩师教诲,怕也不能有今日。几位若是执意要走,难道是嫌弃在下照顾不周么?”

“丁尚书说哪里话,照顾的很好,很好!只要有酒,某便欢喜!”断刀冷不丁的插言,脸上笑嘻嘻的。

高将军瞪了他一眼,断刀转过脸去,当做没看见。

“难得断刀兄弟快人快语,这才像我军旅之人嘛!”丁尚书呵呵笑道。

“这……”筠娘和高将军交换了一下眼色,互相都是询问之意。饶是筠娘能说会道,此刻也有点犯难,话说到这个份上,再强行推辞只怕也伤了主人自尊。正踌躇间,雷火忽然问道:“丁尚书,贵府上可缺习武教头?”

丁尚书一愣,旋即反应过来,连声道:“对对对,敝府家丁武艺稀松,几位壮士一看便知是武学大师,雷壮士若有兴趣****在下那些个不成器的家丁,那正是求之不得!”

“小子是不成的,这几位可都是武学大行家,十几人近不了身的那种。”雷火嘿嘿笑道,毫不客气的将高将军等几人夸赞了一番。

高将军向雷火投去赞赏的一瞥,上前一步冲丁尚书拱拱手,“丁尚书若不嫌在下相貌粗鄙,在下倒愿意领这份差事,总不能让丁尚书白白浪费粮食养活咱们这许多人。”

丁尚书哈哈一笑,显得极为高兴,“将军说那里话!屈尊几位壮士来敝府做个小小教头,在下实在过意不去!不过——既然大家都快人快语,在下也就不再绕这些弯子了,一切供应照常,武术先生另有月钱,如何?”

高将军忙道,“这月钱就免了……”

话未说完便被丁尚书打断:“哪那成?就这么定了,明日咱便开始如何?”

“算我一个。”一条黑影倏忽之间出现在丁尚书面前,将他吓了一大跳。

“原来是黑壮士,你这神出鬼没的身法,可吓的在下不轻……”丁尚书拍着胸口,脸孔泛白,众人都忍不住笑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