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瑾王(二)

“那依先生之见?”瑾王深吸了一口气,渐渐冷静下来。

“朝廷此举不过是震慑内官,避免一家独大,意图内外司重新相互制衡,这样一来朝局便会相对稳固。”范军师不紧不慢的说到。

“那岂不是更没有机会了?本王若依言前去,不过是替他将城墙夯得更实一些。”瑾王神色有些黯淡。

“殿下不妨打出清君侧之旗号,联络各地镇守司合围西阳城,逼内司让权,倘若能夺取禁军节制权,到那时殿下大功一件,您既是皇帝的亲哥哥,当年众官员也知晓先帝意欲立殿下为储君一节,此时再谋求皇帝让位,便顺理成章。”

“倘若他太尉拼死一战呢?西阳城城高壕深,三万羽林战力不可小觑,我们既然以拜寿为名,所带兵马自然也有限。何况,这些地方镇守司各怀鬼胎,未必肯出死力。再者,到手的皇位,五弟又怎肯白白拱手送人?”瑾王心下疑虑重重,望望军师,又望望大帐之外。

“不必强攻,只需围困即可。如今国库空虚,连赈灾都要靠官员募捐,一支孤军,一座孤城能守到几时?”军师侃侃而谈,“虽说天下之人,皆为名利所累,皇权更是人人羡慕,但这世上,还真有不念权势之人。殿下那五弟,当今陛下便是其一。他所念者,不过书画与美人,让位与殿下您,对他而言,或许是个解脱。”

“想不到军师与本王同在北疆,对朝廷局势竟然依旧洞若观火——本王佩服!”瑾王面露微笑,对范军师拱拱手。

“殿下过誉了,在下实不敢当!”军师莞尔一笑,微微躬身,“身为谋臣,怎敢不尽心尽力——只是,倘若那厮以殿下家眷为要挟——”军师又捻了捻胡须,住口不言。

“那也只好成全本王一个深明大义之名了。”瑾王知道军师后面想说什么,闭了双目,缓缓说道。

“既然殿下有此决心,大事可期。”军师点点头,“此刻,襄王爷和韩相爷的手书恐怕也早到了各地镇守司手上,殿下也该抓紧行动了。”

“本王这便修书。寿礼是早就备好了,再随便加上几样便是,本王这里无非刀枪剑戟,年年如此。”谋划初定,瑾王便又恢复到平日里的不苟言笑的威严气度,“就近日挑个吉日,本王亲率五千骑先行,劳烦军师、祖芳各率三千骑隔三日再行,作为后援。这北疆防务,便交给陆战原吧!”

“陆将军沉稳有度,懂得随机应变,是留守的合适人选。”范军师频频颔首,表示赞同。

五日之后,旌旗猎猎,宜出征。瑾王点齐五千精锐骑士,于点将台祭过牙旗,在沉重悠长的号角声中押了寿礼拔营启程。三日之后,范军师和副将祖芳也各点齐三千骑士,分左右两翼缓缓南下。

这一路绵延近三千里,瑾王这些年走了不下十数趟,然而多半都是在朔风凛冽的酷寒季节,极少在这夏末初秋之时。十八年后,亲率大队人马缓缓南归,“瑾”字旌旗迎风招展,一路山青水绿,野花遍地,牛羊满坡,心中感触大为不同。副将秦远几次劝其到车内休息,瑾王始终不肯。秦副将自然不懂,这一路山川草木、飞禽走兽、屋舍人烟都是他渴望已久的江山,一双眼睛如何能看的够?

走了十来日,地形地貌已大有不同,道路越发崎岖,山色愈加青翠,植被日渐繁茂,流水更显湍急。带着辎重与粮草,队伍行进速度明显慢了许多,瑾王忽然就有些不耐烦,忽然一踢马腹,**骏马立时四蹄翻飞豁拉拉冲了出去,惊的秦远和几名亲兵立时催马跟上。瑾王心下快意,催马急奔,马儿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心意,撒开四蹄欢快的急奔。瑾王的战马自然是千里挑一的好马,将几名随从远远甩在身后。一口气跑出二十余里,瑾王奔上官道旁的一个小山坡,这才勒马立于坡顶之上,远远的望着自己的队伍在远处像一条长蛇一般正缓缓跨过一条浅浅的小河,河水摇碎的波光闪亮如一条镶满宝石的龙纹玉带。近处,秦副将和几名亲兵正奋力打马朝山坡奔来。

跨下的马忽然有些不安的喷着响鼻,瑾王立时警觉地四下查看,但四下里荒草轻摇,并无什么可疑之处。但马儿依旧双耳紧绷,尾巴烦躁的甩来甩去。碎石子滚落的声音传入耳际,瑾王缓缓拔出了佩剑,铮亮的剑身闪耀出明亮的反光,老远便能看得见。

皮鞭挥舞的声响清晰可闻,马蹄撞击地面的声响轰隆不断,伴随急促的呼喝,秦远和几名亲兵亮出了长刀,挥舞着朝山坡上冲来。他们显然是看到了亲王之剑的炫目反光。

山腰背阴处的一块凸出的大石之下,蜷缩着三个人。瑾王骑着马慢慢踱到大石一丈之外,剑锋前指,沉声喝道:“什么人在此鬼鬼祟祟!出来!”

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之后,两大一小三人从大石之下爬了出来,抖抖索索的趴在地上不敢动弹。

林若铮稍稍抬了抬头,眼前一尊巨大的黑影笼罩了他,映衬着坡顶刺眼的阳光,他无法看清对方的脸,只感觉到一股深深的无法抗拒的威严和冷峻刺骨的杀气。瑾王的随从也围了上来,数把明晃晃的钢刀围住了他们。

“你们什么人?再不说老子一刀一个宰了你们!”秦副将厉声喝道。

“小……小的两个是京兆府差人,奉……奉命押送流刑人犯。”左面一人头也不敢抬,结结巴巴的说到。

“差人?可有文书?既是押送犯人,为何不见刑具?”见这两人确实做公差打扮,秦副将语气稍有缓和。

“人……人犯年龄尚小,吃不住枷,带……带上走不动路。”说话那人一边答话,一边从怀里急急忙忙从怀里掏出文书双手呈上。另一人则赶紧将藏在石下的枷锁拖了出来放在一边。

秦副将接过公文,呈给瑾王。

瑾王阴着脸,收了剑,将公文略略瞟了几眼,正欲还回去时,目光忽然在公文某处停留了一会,“你父亲是林之训?”

“礼部尚书林之训?”秦副将失声叫了出来。

林若铮不敢出声,只轻轻点了点头。

“流三千里,北庭镇守府西关草料场。”瑾王轻声念道,瞟了一眼这个瘦得皮包骨的少年人,眼中闪过一丝怜悯。

“那地方早就没人烟了,这不是明摆着让他去送死么?” 秦副将怒道。

“秦远!”瑾王低声喝了一句。

“知道我是谁么?”瑾王淡淡的问那两名差人。

“小……小人不知将军高姓大名,还……还望将军恕罪!”说话的差人慌乱的瞟了一眼瑾王,又赶紧低下头去。

“这个字总认得罢!”瑾王指了指一名亲兵手中的旗帜。

两名差人转头看了一眼,顿时面如土色,“小人万万不知是楚……瑾王殿下,惊了殿下,还请恕罪!”

“罢了,”瑾王摆摆手,“你俩听着,将他安安稳稳送到西关,路上若有半点闪失,唯你们是问!”说罢,冲秦远递了个眼色。

秦副将心领神会,从怀里掏出一小锭金子,扔在三人面前。

“再给他们两匹马。”瑾王补充了一句。两名亲兵闻言立时下了马将坐骑牵了过来。

“还不谢瑾王殿下赏赐?”秦副将大声喝道。

“谢殿下!谢殿下!”两名差人大喜过望,忙不迭的磕头谢恩,如小鸡啄米。林若铮瞅了瞅金子,又瞅了瞅瑾王,低下头一动不动。

“殿下若是怜悯他,为何不直接收留下来?跟北庭镇守府捎句话,让他们盖个戳交差不就完了?这等年纪,送到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早晚是个死。”看着两大一小三条人影牵着马走下山坡,逐渐混进远方的光线里,秦副将有些不解的问道,“还白白损失一锭金子和两匹马。”

“他爹算是个好官,可惜了——看他造化吧。”瑾王隔了半晌,才缓缓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