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瑾王(一)
收到加急文书的时候瑾王正在鞭打一名士兵。原因是这名士兵在操练的时候错拿了真枪,又恰好戳到了前面一名士兵的屁股。边关常有战事,药材一向吃紧,夏天的军营如果疮口得不到及时救治极易化脓溃烂,严重的便会危及生命。
瑾王生的高大魁梧,脸部棱角分明,面上带有明显的风霜之色,鬓角已经微微发白,和两个养尊处优的弟弟有明显不同。孔武有力的瑾王打的很狠,皮鞭下去几乎鞭鞭带血,那名倒霉的士兵蜷缩在地上哭爹喊娘。
传信兵跑到校场之上,看到这个情形吓得面无人色,一时杵在哪里不知道该不该将手里的文书递上去。
好在瑾王自己也打累了,剩下的二十鞭交给了身边的副将祖芳,抬起头来的时候正好看到了木桩一样的传信兵。
他们虽是同父兄弟,但自从他远走北疆,彼此之间便极少联系。此刻忽然收到闲王三弟的来信,定然是有什么紧急要务,于是立即动身回到中军大帐,随即命人召来了军师范初俭。
“军师,你看看罢。”瑾王坐在帅位上,将文书递给了身边这个颌下有一小撮略略发白山羊胡须的清瘦文士。
范军师看起来很快,几乎是一目十行,感觉只是稍微扫了几眼,便揭开灯罩,将文书点着了放进一旁的灰盆里。“今年的寿礼比较贵重,殿下若要亲自护送,多派点兵力自是理所应当。”
瑾王望着灰盆里蹿起的火苗,没有说话。
夏季很快就要过去,短暂的秋季瞬间即逝,接下来就是漫长而寒冷的冰雪季节。每到这个时候,就是明月山脉北侧的暝坦族大肆南下劫掠的时候,这些高山北侧的狄夷为了抵御长达数月的酷寒,挽着长弓挂着战锤骑着快马从明月山和娄关山之间的狭长山谷里快速出击,到洛朝边境抢粮抢钱抢一切可以令他们安然过冬的物品包括女人。洛朝建国初期,北疆有近二十万大军驻扎,兵威将猛,那时候的大洛铁骑常常主动穿过明月山谷,在野花遍地青草葱茏的高山草甸痛击那些身穿皮甲秃顶束辫的暝坦狄夷,明月山谷一度将被他们称之为死亡之谷。如今北疆驻军常年仅保持在七万有余,防线便不得不撤到明月山脉以南,山谷便彻底落入狄夷掌控之中,成为他们南下侵扰的方便之门。
“殿下是担心若亲自南下,北疆防务空虚吧!”范军师在瑾王左侧的椅子上坐下,慢吞吞的说道。
瑾王点了点头,依旧没有出声。
“这几年殿下励精图治,北疆之境况比之过往已然好了许多,虽然兵力仍是捉襟见肘,但那些暝坦狄夷也只敢小股袭扰,殿下只管放心前去,在下自会替殿下守好门户。”
瑾王站起身来踱了几步,发出一声长叹。这么多年过去,他早已习惯了这里的无垠草原、肆虐风沙和长达几乎半年的冬季。本以为自己早已将前尘旧事放下,一心一意做个统兵亲王,远离朝局和皇权之争。但心里的火种始终未曾磨灭殆尽,就如同面前的灰盆一样,一到合适的季节,合适的地方,便会不明不暗的重新燃起,炭火中浮动闪现的山川草木、莺歌燕舞就会唤醒他铭刻于骨子里的南朝思魂。文书还未燃尽,火却快灭了,瑾王捡起灰盆旁的木枝轻轻拨弄了一下,火苗顿时重新明亮起来,映在他不加修饰的粗糙面孔之上,但只有一小会儿,便彻底熄灭了。
“殿下到底还是放不下南朝风物。”范军师心道。他与瑾王朝夕相处,自然明白他内心深处的不甘。或许,殿下一直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吧。谁不会思念故土呢?尤其是尚有家眷在那锦绣繁华的故城当中。
虽然瑾王隔年除夕前后都可以回到西阳城小住些日子,但也只是轻车简从,来去匆匆。每年洛帝的寿辰,因正值战事频繁的秋分,也不可能亲身押送寿礼。这次三弟亲笔来信,瑾王掩盖在灰烬下的余火瞬间便被吹的明旺。他忽然发现自己对皇城的执念远比他想象的坚韧。当年他一气之下扔下家眷离家远走,不曾想大哥没多久便暴病而亡,以至于不谙世事的五弟稀里糊涂的被扶上皇位,这许多年他听着风啸与狼嚎不知道懊悔过多少次,若不是那一时的冲动,如今坐在这西阳城宣政殿宝座上的,应该就是自己了。
“军师,你与本王一道南下。”瑾王望着灰盆里文书的残痕,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你有把握吗?”范军师何等样人,一眼便看穿了瑾王的心思。
瑾王目光微微一跳,却没有离开灰盆,“总得试上一试。如果他肯助我,大事可成。”
“万一不成呢?您的家眷如何办?他们可都在城里。”范军师淡淡的提醒到。
瑾王双目中忽然精光四射,双腮暴出道道咬痕,“哪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殿下,新皇在位已有一十八年,虽然算不上一个好君主,但并无倒行逆施、天怒人怨之举,没有合适的理由,恐怕万难成功。”范军师站起身来,朝瑾王深深一躬。
“那便如何!这皇位本来就应该是本王的!!当年父皇本意便是立孤为太子,只是尚未来得及册封便——”,瑾王神情激愤,年近半百的他火气依然那么爆裂,“文武百官都清楚本王才是储君!!他孙纯显凭什么跳出来和本王争?就因为他是皇长子吗?!论文治武功,他哪一项及得上本王?这天下本来就应该是本王的!就凭这一点还不够吗?”瑾王越说越激动,在大帐里来回踏步,太阳穴上暴出条条青筋。“还有那个五弟,白白让他做了十八年皇帝,把朝廷弄得乱七八糟,该是把皇位还给本王了!!”
“在下明白殿下心中苦楚,只是造化弄人,殿下又何苦强求……”
“何谓强求!本王不过去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而已!何来强求!”瑾王急躁的打断了军师的话。
“他若不肯帮你呢?十八年前的承诺,到现在还能兑现吗?”范军师依旧不慌不忙的提醒道。
“休要提十八年!纵是二十年、三十年,那又如何!?他早就应允奉本王为君,只要他肯助本王一臂之力,以他的三万羽林军,加上本王的的铁骑,何人能挡!”瑾王一撩披风,慷慨激昂的叫道。
“若事成,殿下打算封他个什么官呢?”军师的话依旧不急不躁。
“封……封他个千岁又如何!”瑾王一时到没细想这些问题。
“殿下,倘若他顺利出任宰相,再加上上太尉之衔,和千岁又有何分别?一样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何况,当今皇上的个性,恐怕比殿下要好伺候的多吧?他何必要冒险背个逼宫的罪名,重新扶持一名新君?”范军师捻着山羊胡须,字字清冷逼人。
“这……”瑾王一时语塞。军师的话虽然有些不那么中听,却一针见血。此番道理其实瑾王并非没有想过,是啊,自己早已不是当年如日中天的稳稳储君,而是一名偏居一隅连省亲都要隔年的亲王。一十八年来之所以一直在北疆励精图治并无非分之举,一则家眷尚在都城,二则他也深知时过境迁,凭一己之力实难回天。只是心中这簇野草却始终不曾枯萎,越是强压反而越是倔强顽强,每每在夜深人静之时折磨的他辗转反侧彻夜难眠。这封来信就像长达数月的严寒冰封大雪漫卷之中忽然吹来的暖暖和风,那些压抑在一尺多厚的雪盖之下良久的野草乍闻暖意顿时就开始疯长,只冲得他热血上涌,脑门激**。
实在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