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阴魂(二)

高将军走出屋外,将半只烧鸡扔给了屋顶上的黑风。这几日日子闲散,大家也略微松了些警惕,白天铁郎、断刀和雷火三人轮着出去打猎,凭他们的身手,日日都是满载而归,不光够自己吃,还能在镇上换些酒,筠娘又烧的一手好菜,日子倒有些逍遥自在,只是高将军严格控制饮酒的程度,不然断刀必定是日日酣醉。

“云坊怎么不见了?”高将军拎了一大块鸡胸,找了一圈没看到云坊。他本是府中下人,不习惯和大家一起用饭,这些日子总是一个人猫在厨房或蹲在院子树荫下。

“大概出去给少爷买糍粑去了。”筠娘说到,“这几日小少爷又闹着吃糍粑,云坊吃好饭就去给他买,应该一会就回来了。”

“唔。”高将军没说什么,将鸡胸放回碗里,断刀毫不客气的抢了去。

下午,黑风又带着舒瑢练了一个时辰,舒瑢年纪虽小,已出落的清秀水灵,加上一点点的婴儿肥,既有少女的青葱,又有孩童的可爱,配上这套身法端的是如穿花蝴蝶翩然若仙。

云坊去买糍粑的时候,顺便带回来几本书,晚上,舒瑢捧着书在油灯下爱不释手,好些日子没读过书了,一拿起来便入了迷。黑风下午在教舒瑢的时候意外的崴到了脚,今夜便由断刀、雷火和铁郎三人抽签决定谁去值夜,结果雷火手气最好,便骂骂咧咧的上了房。高将军也不去管他们,除了黑风,这几个家伙斥候的本事都很一般,谁上去都一样。

边陲小镇的夜色各外明朗,在远处可以隐隐约约的看到清朗的明月映着长的似乎看不到头的南泉关,连着南泉关的是连绵高耸的氓孤山,青黑色的山峦像一排交错的锯齿,阴冷的等待猎物上门便咔擦合上。夜风仍有些燥热,几声野兽的嚎叫顺着风飘来,空寂的夜空里令人陡生惧意。

“将军,是不放心我么?”这几人里,雷火打架的本事最差,因此总是不太自信。

高将军坐在他身侧,没有答话。

“今夜有点怪。”过了半天,高将军才挤出一句话。

“怪什么?月亮?这镇子?还是野兽叫的不一样?”雷火嘿嘿笑着。

“没什么,或许我多心了。”

“是不是没得架打,闲得慌?”

“还真是有点,这一天天荒废的有些久了,感觉浑身没劲。”高将军晃动了一下脖子。

“当兵的都是贱命,过不得舒坦日子。几日不打架不见血就觉得少点什么。”雷火唏嘘道。

“你在相爷府里,哪有什么架可打?”高将军有些好奇,府兵又不是边关士卒,看家护院是他们的主要职责,很少有真正动刀枪的时候。

“将军猜一猜相爷要我一个只会玩炮仗的家伙干什么用?”雷火并不答话,反问道。

高将军咯噔一下,雷火比他入府早得多,这个问题他还真没仔细考虑过。

“你之前在谁麾下?”高将军很快就反应过来了。

“嘿嘿,小人之前是反贼。”雷火笑道。

“反贼?”这个答案远出意料。“王植的黑衫军?还是勾健的红腕军?”大洛朝平稳了十数年,比较有规模的动**都发生在皇位更迭之际,高将军的思绪一下子飘回到苍茫的过去。

“红丝缠腕,锦带背裆。风云雷电,天下均仓。”雷火似乎没听见问话,幽幽的念出四句小诗,目光深邃,凝视着前方的明月雄关,似乎又坠回到哪些波澜壮阔的岁月。

“你是红腕军雷字营的。”高将军点点头,“难怪如此。”

“雷字营副统领雷昆。”雷火脸上似乎有了几分傲气。

“原来是雷将军,失敬。那时候你应该只有十七八岁吧,年纪轻轻便能当上一营副统领,不简单。”高将军微一拱手。“我与风云两个营都交过手,战力不弱。”

“将军那时候不过也才二十出头吧?”雷火也显得极是敬佩。

“是啊,弱冠之年。”

“将军不是一直驻守在虎狼关么?为何与我们交过手?”

“在那之前了,”高将军看着他,“威武中郎将的官职,便是在红腕军那里挣来的。”两人四目相对,高将军的目光清澈平淡,仿佛那些你死我活的厮杀在他眼里只是喝了一碗酒那么不经意。雷火也看着他,目光里有些复杂,似乎又看到自己的兄弟在官军的围剿下一个个倒下,面色有些冷峻,腮帮因为紧咬突出几道肌肉轮廓。那些抗争与镇压激烈对抗的峥嵘岁月似乎在两人的目光里重新激**起来。

忽然,两人同时一笑,撤回了目光。

命运如此之巧。两个差点就在战场上兵戎相向的人,现在又阴差阳错的捆在了同一个阵营里,而且为了同一个目标,成为需要彼此依靠的同伴,甚至差不多是生死之交。

“输在将军手里,勾帅不算冤枉。”雷火叹道,“生不逢时罢。”

在他看来,当年红腕军的失败,仅仅只是因为时运不济,也或许是他能找到的最好的安慰罢。高将军没有评价。这场以失败告终的起义已经过去了将近二十年,那些冲天的烈火最终只剩下一丝不甘的余烬,而当年的热血青年,失败的懊丧依旧没有完全被磨灭,这时候什么理由都无法让他信服失败的原因不仅仅是时运这么简单。所以,最好的方式就是让过去的永远过去,谁也不要再提起。

“我下去看看,下半夜我来换你。”高将军拍了拍雷火的肩膀,结束了交谈,纵身跃下。

各人都安稳的睡了,筠娘和少爷小姐睡在里屋,断刀一人占了客厅的桌子,铁郎闲屋里闷,睡在屋后,云坊一个人睡在厨房里。高将军巡视了一圈,没什么异状,便在两条长凳拼起的**躺了下来。周围都是大家均匀的鼻息,高将军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黑暗中瞪着眼睛细细思索,过了半晌也没理出个头绪,除了黑风今天意外扭伤了脚,其他一切正常,真的是闲的慌了吧,黑暗中他自嘲的歪歪嘴,闭上了眼睛。

雷火晚上被断刀灌了几碗酒,这小镇上的酒辛烈无比,要不是被高将军拦住,只怕是早就醉了。屋顶的夜风一吹,这浓烈的酒劲顿时上来了,头昏昏沉沉的,眼前的星星月亮都在打转,稍微一甩头就觉得胃里上下翻涌。眼皮重的像灌了铅,总是不由自主的就合上,然后一惊又睁开来。和高将军的谈话,勾起来他许久刻意不曾去回忆的往事,占领城池的狂喜,杀贪官破粮仓的兴奋,被官军围剿的惨烈,无米无水的凄惶,统统涌上心头,来来回回的在眼前闪来闪去。最后的撤退中,官军的箭雨铺天盖地,嗖嗖的破空声密集如雨,他肩头中了一箭,那深入骨髓的疼痛记忆犹新。雷火不由自主的往肩头摸去,他感觉手上有一些粘稠温热的**,然后他摸到了一根坚硬的细杆,疼痛是如此真实。

嗖嗖嗖箭矢如蝗般射来,明晃晃的如同流星雨,竟然是火箭。雷火顿时酒醒,屋顶上避无可避,只得将手里钢刀舞得密不透风,护住全身。雷火忍住左肩剧痛,左手连砸屋顶,终于砸出一个大洞,翻身一滚,稀里哗啦的和瓦片一起掉进房内。

箭矢不断的破窗而入,墙壁房梁上到处是带火的箭矢,窗棂和厨房已经开始烧着了,火舌开始渐渐由点连成片,里屋内舒瑢和舒阳大声哭叫,筠娘声音颤抖,似乎是受了伤。断刀翻了桌子作为掩护,雷火连滚带爬的躲了过去。高将军蹲在窗下,紧贴着墙壁,嘶声吼道:“铁郎!铁郎!你怎么样?”

“我……我没事……”铁郎的声音从屋后传来。

“黑风!黑风!云坊!云坊!”高将军挨个点名,这两人始终悄无声息。

箭矢还在不断的射进来,房梁、门板都开始烧起来,屋里越来越热。

“没鸟的狗贼,阴魂不散,想活活烧死大爷么?”断刀高声怒骂,“有种进来厮杀,躲外面放箭算什么鸟屁东西?”

“雷火,你的炮仗呢?”高将军吼道。

“太远了,扔不到……”雷火疼的直抽凉气,这火箭的滋味比一般的箭要厉害的多。

“给我!”

雷火从怀中摸出几粒鸡蛋般大小黑漆漆的金属丸子,扔给高将军,“小心,撞着就能炸!”

可惜箭矢不断,无法看到外面的情形,这火雷弹根本不知道该往哪里扔。

“鸟贼,爷爷要变烤羊了!”断刀不停的咒骂。屋内的烟越来越浓,里屋里传来一阵阵大人小孩的剧烈咳嗽。

“二十年前没射死我,想不到今天还是逃不过,嘿嘿,嘿嘿!真是他娘的命中注定!”雷火苦笑道。

“注定你个鸟贼!你个遭瘟的怎么值的夜?这你爷爷的起码来了上百号人,你个鸟人就一点没发现吗?”断刀气的额上青筋暴出,伸手便去拽雷火的衣领。

“都……都是你个厮……灌老子……酒……”雷火被他勒的快喘不过气。

“你个熊样还怪爷爷灌你酒,老子还舍不得给你个厮鸟喝呢!”

“别吵了!找机会冲出去!铁郎!铁郎!”高将军吼道。

“哎呀!”“啊!”……

外面传来一阵骚乱,箭矢忽然缓了下来。高将军瞅准机会踹开门滚了出去,断刀也立即跟上,到了外面,灼热感立即减轻,呼吸也顺畅了很多,高将军蹿上院子里那颗树往外望去,只见黑压压一片骑兵将院子包围的水泄不通,火箭还在陆续射来,依稀中有个黑影在人群中上蹿下跳,身形到处那些箭士纷纷跌下马去。

高将军捏了两颗雷火弹,运足真力往人群中扔去,只听轰轰两声炸响,顿时尘土四溅,人仰马翻,高将军又接连扔出两颗,对方阵型顿时大乱。

高将军虎吼一声飞身蹿出,断刀也高声骂了句“鸟贼”亮出他的阔铁片紧跟其后,两人须臾之间便闯入敌群,这一下如虎入羊群,憋了好几日的狠劲完全爆发出来,招招直取要害,只见刀光闪动,残肢乱飞,鲜血四溅。雷火也杀了上来,双手雷火弹连珠扔出,四处轰轰炸响,马匹受惊四处乱窜,互相挤压踩踏,加上烟雾尘土翻腾,这三人联手入阵,倒似千军万马杀了过来,一下把对方冲得七零八落。对方军官哪里见过这等阵势,急忙一声唿哨,剩余骑兵仓皇退走。

断刀杀性正浓,几步抢将上去,将落在最后的两名骑士砍下马来,其他的眼见追不上了,这才骂骂咧咧的败兴而回。

身后忽然传来女人和小孩惊慌的哭叫,众人一惊,立即回头冲去,刚才杀的正乱,忘记了屋里还有筠娘和少爷小姐。三人冲进院子,门框已经烧塌了,地上躺了三名黑衣人,铁郎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筠娘搂着两个孩子瘫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筠娘,怎么样?”高将军心中狂跳。

“没……没事……”好一阵子,筠娘才缓过神来。看样子在三人杀出去的时候,几名黑衣杀手趁机摸进了院子,幸亏铁郎一直守在屋后,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断刀去扶起了铁郎,才发现他胁下中了一箭,所幸不是要害,尚能支撑。

“云坊和黑风呢?”高将军环视一周,发现少了两人。

“在这!”黑风的声音冷得像冰,话音传来之际一团黑影砰的飞至砸到了众人面前,却是黑风一脚将那人踢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