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六天七夜

苏赫在马背上环顾着周遭,官道上,已然是死尸遍地,一片狼藉。

低洼处,汇聚起黑红色的稠血,有边骑的,黑衣人的,拜火教众的,马匹的……

锋利的刀箭之下,每一具尸身,皆是残破不全,竟然没有一具全尸。

冷冽的空气中充斥浓郁的的血腥之气,混杂着自割裂的马腹、劈开的头骨、胸腔、下腹……四溢而出的那种死尸才有,独特难闻的臭气。

这里赫然就是那人间地狱。

五十多具支离破碎的尸体!

苏赫不忍再看……

他当然见过更为惨烈的场景。

但不一样。

这一路之上,就在他眼前,已经死去了很多人……

这些生命的消逝,却皆是因他而起!

苏赫始终觉得,蒲类族人的覆灭,或许也与他的身世有着某种干系……

因为他那个本该是再简单不过,此时却显得扑朔迷离的身世。

却引动血雨腥风。

究竟是为什么,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此下去,究竟还要为此填上多少人的性命。

他迎上林静姿的目光,“这么做,不对。”

“什么不对?”这没头没脑的冒出一句,林静姿听不太懂。

苏赫摇了摇头,却没有再说什么。

……

王喜提马上前,来到他二人面前。

他的左肩甲胄被那位陌刀营的郑东飞跃而起,一刀劈碎。然而他的铁枪去势更疾,郑东终就得偿所愿命丧当场。

“大帅将令,护送二位至落马坡尽头。”他抬手指了指前方,官道蜿蜒拐入另一座丘陵的道口,“我这就带二位过去。”

“劳烦王校尉。不过不必了,我们自去便可。”林静姿在马上抱拳躬身谢过。

也不答话,似乎也懒得再多说一句,王喜低着头自顾包扎着肩头的伤口,催马在前,头里便向官道的尽头去了。

苏赫看着那位手使双斧的拜火狂徒,是被一记快刀削去了天灵盖,却死而不倒,面相狰狞的跪坐在官道正中……他身周,死于他双斧之下的几具边骑尸体尤为残破,断臂、尸块混杂,再无人形模样。

“都掩埋了吧……”苏赫叹了口气。

王喜也不回头,“不劳二位费心,此间自会收拾停当。一应撅埋工具,都在备马上带妥的。二位请吧。”

已近黄昏。

天色阴郁。

一群群的寒鸦,不停从这株树上扑腾到另一株树上。

面对满地的吃食,它们已近躁动不安。

天际间,高低盘旋着数只鹫鸟,时不时蓬张着宽大的羽翼,俯冲一段,又高高飞起,它们也已经急不可耐。

风过林间,枯枝微颤,落叶翻飞。

落马坡,渐渐的恢复了以往的静寂。

……

城关落闸的时分,苏赫二人入了临泽城。

夜色中的临泽城,根本就不会知晓,几十里外的落马坡发生了些什么。

客栈的店家,在院落里裹着棉袍,打着哈欠,手里的灯笼摇来晃去的。

本就是睡得迷迷糊糊的被叫醒,此刻他有些晕乎乎的搞不清面前这二人到底是什么情况。

“不行!我早就说过,你想都不要想!”林静姿低声强调道。

“实在是乏了,真的。”苏赫面容疲倦的看着她,声音带着说不尽的萧瑟。

“你……”

“我不会偷偷跑掉的。”苏赫实在懒得就此再多些什么,他转身冲店家拱了拱手,“能不能劳烦烧一桶水,随便寻点吃食,什么都好……”

苏赫已是倦意满满,又对林静姿道,“我只想好好的泡一泡,可以么。如果你不介意,咱们一起泡也行,不过我是没法子干点别的了……”

“美的你!谁要跟你一起泡……”林静姿小声说着,偷眼瞥了一眼店家,便有些脸庞发烫,至于干点什么别的……

狠狠瞪了他一眼,今日发生的这一切,她也觉得身子已经累透了。

“烧水,吃食,这都不打紧。”店家老汉好似什么都没有听到,开门做生意,什么样的人和事他没碰到过,于是乎,他又打个哈欠,“怎么说,二位客官?到底要给二位拾掇几间客房出来……一间还是两间,给个准话,得赶紧侍弄了。”他回头问小二,“这都几更天了?”

“鬼晓得!”店小二被他从热被窝里拽起来,早就十二分的不耐,要不是看在银子的面子上,他怕是早就开骂了。

冷得缩着脖子,小二转身当先去了,“就拾掇两间!这都什么时辰了,还让人睡不睡!你们爱一间睡就睡,反正得收两间的银子!”

“那就……多烧一桶水,送到我屋里。”林静姿还是有些犹豫,想想也便罢了,不再多说什么。

……

这么多时日以来,还是头一回苏赫没跟她在一起过夜……

在苏赫的客房里,一起随便吃了点东西,林静姿独自一人回到空****的屋内,总觉得有些怪怪的。

转来转去,竟是有些很不习惯。

难道说,她已经很习惯和他在一起了么……

看着冒着滚滚热气的木盆,她也懒懒的不想躺进去泡,脱了衣裳,擦洗一番也就是了。

手,擦拭在自己身上……高高低低的。

撩起水,肌肤依旧是那般滑腻的。

她的脸庞,逐渐的和热水一般滚烫。

他究竟有过多少女人?

还自称是佛子……还给人超度讲经呢!

真是太能装了。

……

装?

一念之下。

她,猛然警醒。

胡乱抹净身上的水迹,拽起衣衫,长发束了一把随便挽起,她推门便来到了院里。

……

这家客栈,倒是在临泽城有几分规模。不然也不会夜里唯有他家门口依旧挑着灯。

具体是几进的院子,月色不明,周遭都是黑乎乎的,林静姿也辨不清楚。

此刻却哪里管的了那么多。

她蹑手蹑脚的潜到苏赫门前。

屏声静气的侧耳听了半晌,隐约能听到均匀的呼吸声,林静姿心下稍安。

“苏赫?”她轻声唤道。

没有动静。

他倒睡的快……

转身才退回几步……她眉头微蹙,始终还是觉得心里不踏实。

轻轻的推了推房门,没有插死。

她闪身进了苏赫的房间。

黑漆漆的,她脚步无声的摸到苏赫床前,探过身去……

呀!

她险些叫出声儿来。

却被苏赫一把拽过,脚下一绊,她连头带脚的就被裹进了被褥里……

黑暗中,苏赫紧紧的压在她身上。

自他鼻息中喷出的热气,挠的她发髻两侧痒痒的。

胸腹间像揣了只兔子,蹦啊跳的,林静姿却咬紧了嘴唇一动不敢动……

“吓死我也,原来是你。林姑娘深夜造访,这是要劫财还是劫色?”

她涨红了脸,费力的偏过头去,好讨厌,他离的这么近,一阵阵男子浴后身上的味道直往她脑子里钻……

她挣扎了一下,便无力的放弃了,当然或许她压根也就不想再挣扎……

“我只是来看看你有没有睡着而已。”她喘息道。

“长夜漫漫,孤枕难眠,如何能睡得着。这么巧在**碰到你,也是你我有缘……我看就不如……”

“不如你个大头鬼!”

“别乱动!”她抓住他的手,一拧腰,便从他身下钻了出来,“你好好休息……”感觉到他的身体,是那么瘦弱的,林静姿心中不免有些怜惜。

“哎,果然是怜香惜玉,林姑娘你对人家真好!”苏赫支着手臂躺在一侧,幽幽的看着她说道。

“你怎么不去死?!”林静姿跳在床下,打理着身上凌乱的衣襟。

“哦,我可以选择怎么死么?”

“你想怎么死?”

她蹬了他一眼,然而瞥去的眼神却好似一缕秋波。

“劳烦,出去的时候,别忘了给火盆里添两块碳啊。”

“……”

……

这一觉,林静姿直睡到日上三竿方才起身。

她也未着急着去寻苏赫,找店家打好水,自己在房里仔细的洗净脸面,找来梳子细细的梳理起长发。

是散着,还是挽起?她琢磨了好久。

对着镜子,左右端瞧自己,又将碎发一丝丝全部都打理到鬓后。

随身带的包袱里,在怀化城她顺手替自己买了一条对襟直领襦裙,配一件滑丝缎面的裘领短袄,此时正合穿。

算是拾掇停当。

她不急。

她准备今日索性和苏赫在城里逛一逛,休憩一日。既然前路漫漫,那许多想不尽的麻烦,急又有什么用呢。

款款移步院落种,来到苏赫门前,她一伸手,门便推开了。

他就是猪!什么时辰了,还未起身。

脚步轻轻,她来到床前,憋着暖暖笑意猛的一掀帐帘……

她想吓他一跳。

她脸上的笑意,渐渐的僵住了。

床铺上哪里还有苏赫的人影。

……

林静姿扫视屋内,他的包袱仍在的,打开翻捡一番,什么也没有少。

她心中稍定。

等了片刻,她急急步出院内,冲去了马厩……

苏赫的那匹马却已不见了。

林静姿不由得手脚冰凉。

到店家处打听……掌柜的自然是对苏赫的行踪一问三不知,店家小二闻听走了一个,立刻冷了脸面,不客气的问她讨要房钱……

折回屋内,林静姿一动不动的呆坐了足有半个时辰。

她那白皙的面庞变得铁青。

她竟然让他就这么逃了……

他终于处心积虑的让自己放松了警惕,跑的无影无踪。

她的心很冷,脑子里很乱。

低头看看今天特意换上的一身新衣,她忽然觉得自己好蠢……

那淡青色的短袄,水蓝色的襦裙……搭配起来还真是蠢的令人好笑。

她起身,木然的换上那身旧袍。

于是她不再急。

东西两处城门,她细细打探,终是无果。

临泽城不大,半日里她已走遍城中大街小巷……并未寻到苏赫留下的蛛丝马迹。

正午,她便打马扬鞭穿城而过,往来路去,纵马十数里赶往落马坡……待她回到客栈,已是傍晚时分。

林静姿满面风尘,已是身心俱疲。

最终,她决定连夜赶去风陵渡。

那一处,便是近遭去往京城的唯一渡口。

冥冥中,她总觉得苏赫会去京城。

她此时,只能赌。

……

此时天色已晚。

她客房对面,隔着庭院的那间屋子里尚未掌灯。

屋门似无意的并未关严,隐隐露着一道缝隙。

屋内一派昏暗,苏赫立身在门后,无声的,静看着她离去。

秋风扫起院中枯叶翻飞。

难言的寒意里,她形影单吊,憔悴的独自拎着包袱牵马步出院外。

她显得愈发的清瘦了。

苏赫缓缓吐出一口气。

“她忙乎了这一天,倒不来查查这家客店……这是心乱了。”床榻上,七夜枕着手臂一上一下的翘着脚,眼望着屋顶,低声道。

苏赫依旧望着屋外,没有答话。

“你倒不疑心我会要了你的命?”七夜问。

等了片刻,知道她不会再回来,苏赫转身对七夜道,“你是收了银子的。”

七夜轻笑,“我收了银子是保你去往京城,现在却有些后悔。虽然走了一位掌图右使,可还有位左使在外面……这显然不是一个好买卖。”

“盗亦有道,我始终相信这世间不论再如何不堪,始终还是有信义在的。”苏赫在桌案旁的木兀上坐下,“况且你的眼神,很像一个人。”

“谁?”七夜奇道。

“我七弟。索伦。”

“真难为你一个狄人在咱这大夏能活到现在……难不成昨夜你只凭一个眼神,就毫不犹豫的决定跟我走了?”

苏赫闻言耸了耸肩,背靠在墙上,伸长了腿,“以我现在的情形,你要杀我很容易……既然你没有动手,我也就没有不跟你走的理由。”

七夜久久的盯着屋顶,好似在黑夜中他依旧能看到房梁上的蜘蛛在结网……

一挺身,他便翻身落在地上,长长的伸个懒腰。他的那柄异常古怪,不像剑的剑,随之在他腰间晃了又晃。

“好吧,既然收了银子,做人又要有信义,而且你也愿意信我……”七夜上前一把揪起苏赫的衣领,“咱们这就去把该办的事儿办了。”

“什么事儿?”苏赫问。

七夜没有答。

他仅是用手指了指屋顶。

“谁?”苏赫又问。

“还能是谁,许如云。这天寒地冻月黑风高的,也不好让他等太久。”边说边步出屋门,七夜在苏赫腰际一托,两人便跃上了屋顶。

……

有风。

夜并不黑。

屋顶有月。

残月如钩。

月影下,立身一人。

那人一身银袍,上面竟似洒尽了月色余晖。

见着苏赫与七夜,那人也不说话,仅是抬臂指了指东门。

临泽城不大,在此处便望全了城郭四野。

顺着他的手势,苏赫亦是东望。

在那里,月光下,有一袭瘦削的身影,独自于马背上,正穿城而过。

……

“那是我师妹。”此人低声道。

“你是许如云。”苏赫收回视线,看着他。

“我是。我师妹欲拿你赴京,不好意思,我这人即怕麻烦又嫌累,所以只拿你一颗脑袋走……尊驾意下如何?”

苏赫点点头,“我个人没什么意见,不过拿我脑袋这件事……我说了不算……”他侧望身旁的七夜,“恐怕他说了算。”

“哦……”许如云踏前一步,“那就先请你退过一旁,我与他谈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