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接续上篇

那个干瘦枯萎的头颅,应声向他转了过来。

转的很慢。

那枯瘦的脖颈,好似经年不用,将要锈死的车轴在咯吱嘎吱的强行转动。

他的那死鱼一般的双眼向外翻突着,骷髅一样的头颅上皱起了层层叠叠近似有千百道的褶皱。

他似乎想要笑上一笑。

他应该的确是在笑。

却从来没有人,可以笑到露出全部的牙齿。

他可以。

那已经薄如纸皮般的嘴唇,翻叠了上去……

“坐下……才是……半步僧,起身……便是……轩辕破。”

他口齿不清的含混道。

他已经足足有十年没有开口讲过话。

……

轩辕破?!

这三个字,却叫郭俊仪耳边好似响彻一声炸雷!

他绝对没有看错,这就是那位被称为活死人的怪和尚!

安西边镇里的人都知道,法华寺的塔林里有一位常年枯坐的半步僧。

寺里的塔林与他这一隅书塾仅仅隔了一道墙,郭俊仪当然没有那些信善般无聊,专门跑去看过这位怪和尚,但他闲暇时节,也会去寺里转一转,不经意的也曾经路过瞥见过这位半步僧。

然而,他竟然就是轩辕破?!

拜火教护法长老,那位令中原江湖闻风色变的轩辕破……不是早就死了?!

据说被数位大威能圣者联手诛杀在域外荒原之中?

郭俊仪惊得不由得接连倒退两步……

然而比他更快的,是一个罩着鹦哥绿锦袍,圆滚滚的身影。

……

张得水没有丝毫犹豫。

他早就已经意识到不能继续在这个屋子里呆下去了。

作为一个痴肥的胖子,他很相信自己的直觉。

而且他的直觉,已经不止一次救过他的小命。

他觉出来,今天这些事儿都不对,这一滩浑水他压根就趟不得。

他是一名舆图卫。

然而,他此刻只想做一个活着的舆图卫。

当然,在眼前这个怪人突然出现的一刻,是不是舆图卫也已经是无关要紧了。

重要的,是先活着。

屋里的所有人,只有他看的清楚,这位一副枯骨也似的怪人究竟拥有何种骇人的身法。

他就是轩辕破!

张得水当然知道轩辕破是谁!

他自然是知道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

他滴个乖乖,法华寺里的那个坐枯禅的活死人……居然就是传说中的那个大魔头!

郭俊仪,林右使,黑风,密令,都去他码的吧!

张得水耳边炸响‘轩辕破’这三个字的当时,他拔腿就跑。

这些年他早就黑下不少银钱,只要跨出这道门槛去,只要远离这滩脏水,只要活着……天大地大,在哪儿他张得水也都能成为张掌柜。

张得水,对自己很有信心,他轻功很好。

他确实是稍微胖了一点点……

他却故意就是要吃得这么肥!

不会有人知道,即便他体肥如猪,他那轻身功法全力施展开来就是这般如鱼得水!

他以与他的身形完全不相符的速度,飞也似的蹿了出去,就像是一道粗重的闪电!

咦?

他忽然意识到好像有些什么不对?

迈出门槛之际,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腿……

他压根不记得自己何时竟然功法突飞猛进,可以离地而飞?

却是倒飞?!

像水中游鱼般的……向后倒飞!

下一瞬。

他感觉自己好像重重的撞在了一棵树上。

……

此时屋内仅剩的三个人,均是目瞪口呆的大张着嘴。

林静姿率先俯身在地上,张口吐了起来……

那种自心底里泛起的恶心,竟然让她麻痹的肩膀都不由自主的**着。

她大口的吐着。

不顾一切的吐着。

她从未想过,自己竟然能够吐得如此畅快淋漓……如此快意……

……

郭俊仪下意识里也想跑,可是眼前出现的这一幕,让他只觉得自己背后的脊梁好像瞬间就被人抽了出去。

他突然就失去了所有气力。

向后一靠,好在背后是墙。

他软塌塌的用手肘撑着墙……却不忍再看,也不敢再看。

然而那个骷髅般的头颅依旧面对着他,那双死鱼般突出的双眼还在盯着他看。

轩辕破那原本树皮一样干枯的脸面,正在目视可见的逐渐回复着血色。

一些奇怪的东西,一下又一下的在他那枝叶经脉般虬突盘踞着的血管中上下涌动着。

他确实是在笑。

他的笑容逐渐的充实,饱满,生动起来。

甚至于他干枯的肌肤都已经回复了几分光泽。

……

吃东西,原本应该是一件令人很愉悦的事儿。

轩辕破此时就正在吃东西。

然而,吃,这个字,用在这里就很不准确。

很不合时宜。

很煞风景。

因为……他没有用嘴。

他只是伸出了一只血肉枯竭的手。

凌空抓着张得水的后颈……

那猪一般肥壮的张得水,小鸡似的被他如此抓着。

奇怪的是,不知道为什么,张得水身下滴滴哒哒的淌下许多**。

有些腥臊。

有些污臭。

关键是,此时的张得水,眼见得,瘦了。

他瘦的很快。

原本撑得圆滚滚的鹦哥绿罩袍,已经很不合身,显得空****的。

以至于很轻易的就被拔了下来。

轩辕破将生机尽失的张得水随手丢在他自己淌下的那一滩污渍中,根本不去再看上一眼。

接着便套上了那一件罩袍。

他好似还没有吃饱,所以他紧盯着郭俊仪。

……

“前辈……您……这是,吃饱了吧?”

这简单的一句日常问候,却是破了音儿。

因为郭俊仪知道自己面对的确实是那位已经在江湖中消失很久的邪道高手,那位令无数江湖好手命丧当场的魔教护法长老……

瞬息间便被吸干了脊髓精血的张得水……就是此人身份的最佳佐证。

这吮血吸髓的邪魔功法,除了魔教长老轩辕破还能是谁!

郭俊仪瑟瑟发抖的向后缩了缩了身子……

他紧紧的贴在墙壁上。

因为他确实吓坏了。

他像是吓坏了。

他实则吓不坏。

下一刻,郭俊仪便发动了。

笔出袖。

一道银光如流星泻地,顿时化为万千银毫。

一团雾蒙蒙的毫芒,向着轩辕破激射而去!

一发动,郭俊仪便是全力施为。

他不能再等。

他已经意识到在轩辕破这样的老魔头面前,他等不到任何所谓的时机。

他心里很冷,显然这个老怪不知为何竟然认识苏赫……既然这个老怪不让苏赫死,那么在张得水之后,被吃掉的便只能是自己。

他无法逃。

他只能赌。

他赌这枯坐数年不动的活死人已绝非当年叱咤江湖时的轩辕破。

他赌这老魔头这么些年生机枯损,远不是当年杀人无算的巅峰状态。

所以他一出手,便尽数射出全部的银毫。

千百根。

郭俊仪腰身一弓,双脚蹬踏在墙壁上,使出全部劲力,笔在前,身在后,势如疾矢般杀到轩辕破的近前。

银笔挥洒。

他凌空便疾书一个“弑”字!

用他最为写意的草书!

弑,便是杀。

这便是他极少示人于前的杀招。

天干为十,犹木之干,强而为阳。地支十二,犹木之枝,弱而为阴。

弑字十二画,暗合十二地支,十二道杀招,至阴狠绝!

郭俊仪化身于漫天银芒之中,以身为笔,金钩铁画,一字呵成!

凌空的那个‘弑’字,如羚羊挂角,毫无滞懈,浑然天成,向着轩辕破轰然袭到。

……

中了!

郭俊仪心中狂喜。

那千百道银毫,尽数钉在轩辕**上。

弑杀十二笔,凌然落在轩辕破的周身十二处经脉命门之上!

……

轩辕破,那恢复了些许光彩的死鱼之眼,竟然显露出一丝欣赏之意。

他枯坐十年。

未曾料到,将起身,便在这区区边镇之中遇到如此高手。

于是,他极为郑重的出手硬接。

……

如同扑火的飞蛾,漫天的银毫簌簌落地。

飞蛾既然扑不进火里,所以银毫也扎不进轩辕破此时身上的那件鹦哥绿锦袍。

枯手接银笔。

银笔在郭俊仪手中挥洒了十二画,那只干枯的手此时却轻松的握住了笔的另一端。

然后便向郭俊仪的怀里送了过去。

郭俊仪身在空中,双脚尚未落地,眼见得笔接在轩辕破手里,也并未感觉有大力袭来……

然而他的手,他的胳膊,却根本无法阻挡。

那好像根本已经不是他的手。

反倒是极为听话的顺着轩辕破的力道,就在他的眼皮底下,眼睁睁的看着笔杆在自己手里冒出了头,接着便插进了他自己的心窝里。

这一切发生的极快。

郭俊仪却觉得是那么的漫长。

他仰天倒地。

心口上插着他的银笔。

“太多……花哨……可惜了。”轩辕破颇为遗憾的看着郭俊仪,口齿不清的提点道,“如若……将那十二画……合为一笔,你……或许在老夫面前还有一击之力。”

郭俊仪顿悟了然,但已经来不及。

他根本不欲去看这个老魔头一眼。

在生命的最后一息,郭俊仪侧过脸,望着苏赫。

“我是一个落第秀才……不过你误会了,我是真得想做好一个书塾先生……为孩童开蒙……我始终,教的很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