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一隅书塾
夕阳西下,已是暮色将至。
法华寺的钟声,回**在安西边镇的城郭四野,经久不息。
几只寒鸦,应声而起,盘旋在阴沉如铁的天际。
僧鞋自地上的零落的秋叶间簌簌而动,僧人们袍袖飘摆着自寺中四处去往那大殿之中,正是晚课时分。
……
寺中西南坤位,甚是幽静。
一片高高低低的塔林,掩映在苍劲的古树间。
甚少有人会留意到,一个枯瘦的身影,正盘坐在塔林之中。
那一袭灰色僧衣已是肮脏残破,上面除却有斑斓的鸟粪之外更有蛛网盘结其上。难以遮掩住的胸腹,好似那老树的外皮,铜锈色的肌肤之上往来纵横着褶皱沟壑。
秋风,抚动落叶飘零,在他身周四处的枯枝残叶也尽数随风而起。
他正像是塔林中一座老旧的石塔。
他在此坐了多久。
历经了多少岁月。
恐怕法华寺的僧人也都说不清楚。
他极少在寺中走动,渐渐的也没有人再去留意他。
似乎也没有人会记起他。
……
一念成佛。
一念入魔。
佛与魔,原本也只在一步之间。
他曾经行半步。
半步僧,就是他。
为何是半步?
是哪半步?
是近了佛,还是依附了魔?
没有人知道。
他只知道,当年圣僧鸠摩逻要他修的枯禅,他已经修了整十年。
十年,很长。
他原本以为会很长。
然而,日月交替,时光如梭,这十年竟然是他未曾意料般的短暂。
恍然,圣僧在风雪中袍袖轻扬,指一指塔林深处他此刻的所在,就在昨日……
“度人,度己……既然你已经用掌中刀度了那许多人去往轮回,贫僧有何德何能可以点化于你。”
就在他颓然望着圣僧离去的背影,那一袭灰白僧袍即将在雪中消逝之际,他依稀听到圣僧如是说道,“唯有参佛方能度己。不过半步之遥,你若不能参悟,便在此处坐化也罢。”
半步,有多远!
度己,如何度?
参的又是什么佛!
他豹眼圆睁,绷簧响过,刀已在手!
“既然不愿意度我,那便给我一个痛快!”他嘶然狂啸。
脚尖踮起。
他根本无需一步,只踏出半步便已足矣……
然而脚落下。
他没有踏出那半步。
因为他看到了风雪中,那个紧跟在圣僧身边的童子转过身来,正看着他……
只那一刻,任由那寒风冰雪,顺着领口遛了进来,侵袭着他的后背脊梁,他竟然一动也动不了。
那清脆的童音,近似穿越了前尘往事,径直回响在他的身遭耳畔……
他怔住了。
那位稚气童子,径自在圣僧身边席地而坐,随即呢喃的诵经声自他口中徐徐而出。
渺渺如晨烟暮霭般的声响,混杂在风雪中,回**在天地间……那一刹那,他仿佛听到法华寺的那口古钟应声而响。
伴随着那厚重古拙的钟声,自那童子红唇贝齿间涌出的一段段经文,轻似鸿羽般飘然而至,却如同那根粗重的钟槌,一下又一下的撞进他的怀中,心里。
在他眼中……天地骤然变相。
风雪不见。
昊天红日。
那一刻,他坐下了。
这一坐,便是十年。
……
似在倾听钟声,又像是闻到寒鸦呱噪……那童言稚语诵读的经文似乎依旧盘桓在耳边……
他那骸骨般干枯的头颅,微微的动了动。
他转动僵硬的脖颈,将脸侧向了西方。
……
一隅书塾,便就在法华寺的西面。
这本是供往来信善暂居的院落,正处于寺中西面的一隅之地,却在早些年间便被盘了出去。
两进的青砖小院,面积不大,毗邻寺院,甚是幽静。
一隅书塾在安西边镇名声不响。
书塾郭先生本是一位不知何时流落到边镇的落魄书生,潦倒经年,方才开办了此间一隅书塾。
郭俊仪的书塾只给孩童识字开蒙,却不讲经释义,是以做先生这么些年他依然落魄如初。
推开书塾的木门,上下掸了掸粗布长衫,郭先生似乎被迎面而来的秋风迷了眼,伸手揉了揉眉角,他偏过头去,四下望了望,便长身立在门旁。
自他身后,鱼贯而出五六位年幼孩童,皆是开蒙年纪。
一个个小小的身段,先后有序的依次冲他躬身施礼。
他亦是面容整肃的向他们一一颔首道别。
围在书塾外的学子家人,这才纷纷上前,领了自家孩童回去。
这条平日里僻静的背巷,即刻间便有了几分生气。
孩童们毕竟尚且年幼,像模像样的板正了这一日,此刻终于可以蹦跳着在家人身旁欢笑嬉闹。
有的迫不及待的向家人讲述着这一日所学,还有的开始细声细气的背诵着今日所学的诗文……
一位老妪蹒跚上前,将敬奉的食盒交在郭先生手里,也不言语只是冲他咧嘴笑笑。
他微微欠身谢过。
就这样,目送着这一干人等走尽了,他这才将今晚的饭食递给门内出来的看门人老葛。
掀了盒盖瞅了一眼,老葛便撇了嘴。
两碗灰不溜秋的木薯粥饭……
郭先生似乎并未看到老葛那嫌弃饭食粗鄙的神情,随口吩咐了一句,“去请李裁缝,王总镖和张掌柜过来一叙,着他们弄几样拿手菜肴。”他顿了顿,补充道,“再来几壶酒。”
老葛闻言险险一个踉跄跌进门去……
听着有酒,他顺手就将食盒撂在门内,闪身出来,拽起衣袖狠狠的擦了擦嘴角,不可思议的抬眼望着郭先生,“先生今日是有什么喜事不成?”
“何来这许多呱噪,教习他们的孩童这些时日,晚间自有些学业嘱托与他们说道,顺带些酒菜也算不得什么。”郭先生面无表情的淡然言道。
往日里跟着这位郭先生尽吃些学子家里敬奉的白菜豆腐,清汤粥饭,老葛肚里早就寡淡的没了油水。为此,他不止一次的跟先生唠叨这些学子家里的糊弄,可先生从来不当回事。
老葛也不再问,只是不停的点头应下。只要有酒菜,他此刻管不了那许多,腿脚从未有过的麻溜,急急迈步便往巷外而去。
他还抬眼望了望日头,是自西面落下的没错。
转瞬,法华寺西面的这条狭窄的背巷,便安静了下来。
……
一缕秋风,穿巷而过,只扫起几片枯叶,东西而落。
“请。”郭先生抬起衣袖,向门内恭敬的举手摆定。
直视颇为无礼,是以他的视线,只落在自己长衫膝下的几块补丁之上。
直待得自那株粗壮的白杨树后转出的二人进得门去,郭先生这才随后抬脚而入,转身仔细的掩闭了门襟。
……
“见过右使大人。”
郭俊仪在林静姿身后站定,整肃衣衫,便要躬身正礼参拜。
林静姿并未回身,只扬了扬手,“郭府正不必客套。”
她也不再多说什么,左右看过,便顺手拎起门旁的食盒,快步向内院而去。
郭俊仪依旧是长拱到底,正礼做到一丝不苟,这才侧目打量起右使大人身后那人。
此人面色蜡黄,脚步虚浮,气短无力,只站在一旁也要手扶垂榆……郭俊仪嘴角一咧,这端的是中了软筋散。
他无需多问,这位便是右使大人孤身远赴北狄拿回来的要紧人犯无疑。
他随即向林静姿言道,“右使大人此次自北狄归来,司正的赏罚簿上又将为大人添立新功,实在可喜可贺。大人请于前厅稍事休憩,待在下将此人犯羁押在柴房之后,再为大人伺候茶水……稍晚时分,北府的三位坐堂掌事也会赶来向大人汇报近日边镇舆情。”
“嗯。”林静姿脚步未停,径直向里进走去,“此人人无需郭头费心,他就跟在我身边,片刻也不离我视线之外。”
郭俊仪闻言愣了一愣,随即一躬身,视线却又重新审视在此人身上。
苏赫看着他笑了笑,扶在垂榆上的手,转而搭在了郭俊仪的肩头,“有劳。”
……
郭俊仪,这位理藩院,向导司,舆图处边镇北府的府正安静的立身在一旁,他始终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开口,以便请示如何安置右使大人一行两人。
因为林静姿很忙。
满是风尘的厚重皮袍径直丢在一旁的地上,皮帽也来不及解下,她正忙于狼吞虎咽的对付那一碗粗粝尚温的木薯粥饭……
几粒尚未熬碎的米渣沾在脸颊上,她也浑然不觉,她从未料到不过一碗粗粥,此刻竟然是如此的软糯香甜。
头也不抬,她含混不清的嘱咐道,“随便弄点茶水来,要热的……”
“烧一大桶水到客房里,要烫的……”
“衣物什么的,随便弄套合身的,要新的……”她抬眼望了望一旁的苏赫,“两套。”
郭俊仪面对此刻毫无风仪可谈的右使大人,面色如常的连声应下,“敢问大人……”他不禁想问,大人您这究竟是多久没吃了……
他暗暗痰漱一声,“不知此人暂且安置何处?”
林静姿嘴里忙活,也不答话,只是瞪了他一眼。
郭俊仪转身便出外忙乎起来。
舆图处北府府正,平素只以落魄书生,一隅书塾郭先生示人,是以此处就只他与门房老葛二人,并无仆役差使。
老葛外出,这些杂物便只有他亲自逐一安排。
他一贯话不多,做事仔细谨慎,即便此时的一隅书塾里再无旁人,脸面上也并未显露一丝松懈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