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悠悠佛子
林静姿裹着皮袍撑着下颌,安静的蹲坐在红柳枝笼起的火堆旁。一只手拿着根枝条,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着火,她在等着铁锅里的水烧开。
她那副百无聊赖的样子,与方才飞雪中突然隐遁身形,接连毙杀七人的凌厉身姿,根本判若两人。
“以后拖死人这种事儿,你别找我。”她极不乐意的瞪了苏赫一眼。
苏赫看着一字排开的七具尸身,知道请她帮忙挖个坑,把尸体埋了,是想都不要想的。
倒也无妨,他早就隐隐感觉到,有不少凶狠的野兽早就在远处耐心的蹲守着了。这个季节里,找不到什么猎物,这些野物会将尸身啃食一干二净,骨头渣子也剩不下多少的。
苏赫用雪净了手,掸掉身上的积雪和浮土,缓缓的盘膝而坐。
静了静心神,他双手合十,低垂双目。随后,一阵呢喃低语的经文诵读声便袅袅响起。
……
一片寂静。
唯有簌簌的落雪声。
间或,有一两株红柳枝在火焰中啪啪的暴鸣着。
那微弱却清晰可闻的诵经声,在这片天地里悠然的飘**而去。
林静姿恍惚了。
虽然听不懂,但她好似听过这段经文。
在她模糊的记忆里,母亲常常在寂静的清晨和午后,在家中后院的诵经堂中轻声诵读来着。
她知道,母亲是在为她那从未谋面的父亲祈福。
在她的目光中,雪中盘坐着苏赫的背景,好似在他那瘦削的身形外围,亮起了微弱的纤毫华彩。
……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啪!
一截枯枝烧断了。
居然自火中蹦了起来。
林静姿随之警醒。
她将双手摊在火堆旁取暖,嘴角带着鄙夷的嘲讽之意,斜着眼看着苏赫说道,“就你还给人超度呢?方才喊我杀他们,也没见你有什么不忍之心吧。”
苏赫诵经已毕。
他撑着地,起了身,又冲着那七具尸身诵了一声佛号,这才来到林静姿身旁,“女檀越这就谬误了,我这不过是在超度自己。”
“少跟我拽什么禅语机锋。”林静姿很有些不耐烦的皱了眉。
苏赫却也不搭理她。
铁锅里的雪水已经烧开,他在地上摆开两个破瓷碗。袍袖垫着端起锅,用开水冲洗了几遍瓷碗,这才沏了两碗水,端给林静姿一碗,端给自己一碗。
锅和碗都是这几名匪盗的家当,破旧却堪可使用。
他盘坐在石块上,端起碗。
看着雪落,听着雪声。
此刻。
在这苍凉的荒原上,他就好似正在园中赏梅听雪,间或烹茶把盏那般惬意。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世间万事皆如是也。是故,他们种的因,他们自然要受到果,我又为何要有不忍之心?再入轮回,虽也是苦,但未尝不是福,女檀越以为何如?”
林静姿低着头,左右寻不着趁手的东西,便顺手捏一个雪团,重重的抛过去,正砸在苏赫的脸上,“我让你个假和尚不好好说话!檀越……你自己就是个番蛮子,就不要跟我拽大夏文字了好吧……”
“我这是带发修行,有师傅,有度牒的。”苏赫无奈的擦去脸上的雪屑,勉强维系着好容易装出的一线斯文,抿了一口热水,分辨道。
“还度牒……真的有么?你哄谁呢!拿出来看看。”
“这个……自然是没有带在身上。”
“哦?那供在哪里?”林静姿白了他一眼,“来,你继续编。”
“京城,万佛寺,你应该知道吧……”
林静姿起初并不在意,听到万佛寺三个字她不禁愣了一下……
接着便瞪起了黑漆漆的眼瞳,她盯着苏赫,许久……
最终她还是忍不住咯咯的笑了。
“万佛寺……就算你是个真和尚,万佛寺那是京城最大的尼姑庵!拜托,你做戏做个全套!你怎么不说你的度牒供在万花楼或者采薇亭这样的风月之地呢。”
苏赫纠正她道,“我是带发修行……不是和尚。”苏赫指了指自己的头发,“还没有剃度的……”
说到此处,苏赫的神情不禁有几分黯淡。
是啊,剃度……
有朝一日,待他皈依佛门,却再无法请师尊为他剃度了……
“那这么说来,万佛寺的静贤师太,你想必很熟的喽?”林静姿撇起嘴角逗他。
苏赫眼睛一亮,“你知道静贤师太?那是我师姐……”
“嗯嗯,那宝相寺的主持,济尘长老又是你师兄喽?”
“哦……你是说济尘师侄吧,可不敢乱了辈分,他得管我喊师叔的。”苏赫一本正经的说道,“对了!京城有座清泉寺你知道么,在皇城边儿上……”
“够了啊……无聊。”林静姿一脚踢开了地上的碎石子,她不信,甚至对苏赫所说的胡言乱语也根本就不往心里去,她压根不想和这个不知所谓的人继续再说下去。
见过无耻的,但没见过苏赫这般无耻的。这家伙成天东拉西扯的,林静姿已经搞不清他那句话说的是真的。
但至少她知道,万佛寺的静贤师太,确实是一位德高望重的佛门大能。京城乃至大夏的信善们,私下都说她是观音大士转世……
她的母亲,就曾对此深信不疑。
她瞥一眼正在端着破瓷碗,好似悠哉饮茶的苏赫……一个北狄的番邦之子,大言不惭的自称佛子……
她手里扣一个小石子,只一弹,就将苏赫手中的瓷碗击个粉碎。
看着苏赫满脸是水的狼狈样,无可奈何的望着自己……林静姿心中妥帖了,对么,这才是你这家伙该有的模样!
……
“喂!林姑娘,你这么做是不是不大地道?”
听到后面传来苏赫的呼喊,林静姿嘴角带笑,却也不回头,她心里开心极了。
终于不用再跟这个家伙共乘一骑……
他们现在有七匹不错的快马,和一匹强健的骡子。
涂左的马确实不错,身姿雄壮,脚步轻健,踏歩而行稳稳当当。
至于苏赫……
被她像个麻包也似的捆在二麻子的黑马上。
他不是浑身无力,骑不得马么,所以她特意将他在马上绑扎得结结实实。
哼哼,林静姿心里恶狠狠的想着,记得蒲类湖畔的那个夜晚么?!
姑娘我当时就说过,有朝一日也得让你苏赫试试这个滋味!
她的眼睛在地上四下里乱瞟,只可惜这荒原大漠的找一坨干牛粪还真是不易……
……
“林静姿!你还能有点人味儿么?!”
……
“林女侠,这荒原之上,许多凶险,你不要一意孤行啊……放开我!”
……
“疯婆娘……解我下来……因果循环……你这是要遭报应的……”
……
苏赫的声音越发的远了。
她轻夹马腹,**这匹枣红马便嘚嘚嘚的小跑了起来。
“我是……被你下了药……染了风寒的……病人……呐……”
林静姿仰着下颌,微闭着双目,任凭那冷冰冰的雪片吹拂在脸面上……
雪中策马,果然是心境舒畅,再写意不过的了。
他又能如何呢?
再气不过,他也得自己想办法忍着。
忍不住,这情绪一激动,就要抽抽……那个罪,真真是谁受谁知道的。
对啊,他还是挂名的带发修行僧人么,有度牒的那种……嗯嗯,参禅修佛,不就是要心境平和么,看来吃点儿羊角软筋散,对他而言又是多么的合适呢。
……
雪,零散飘洒了半日便停了。
天地间,淡淡的覆上一层白色,甚是肃穆。
铅云消散,秋日重现,温吞吞的却没什么热度。
走的轻省,这一趟直走出几十里地。
天色将晚。
这帮马匪的快马,真是训练有素,紧紧跟着枣红马也不乱跑的。
林静姿很满意,到了安西边镇把马一卖,这至少是几百两的进帐……
别说,这无本买卖还真是个不错的营生。
……
日头渐渐西落。
远处西南边有两道不高的山岗,模糊的出现在视线里。林静姿遥遥望去,两道山岗左右延绵出数十里,居中正有一道隘口堪可通过。
这儿是哪里来着?
林静姿细细思量,她记性很好,这一带的舆图她早就背得滚瓜烂熟,只是地形地貌的判别上稍稍差点意思。但只要看到一些标志性的山峦和地段,她判断起来就简单很多。
二道岗子。
没错的。
林静姿点点头,此处距离安西边镇也就一百多里地了。照今日下午这脚程,至多两日怎么也到了。
到了安西边镇,有舆图处安西北府的郭俊仪在,那之后的行程也就简单很多。
郭俊仪在北府一呆就是十来年,边关的情形自然捻熟,人也实诚,做事老道,让人再放心不过。
林静姿不由得长长舒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