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世上的路
“闹够了?”姆母看着发髻凌乱的阿依夏,终于出声道。
“我没闹。”阿依夏伸手捋了捋垂在额前的碎发,站起了身。
“我是说,你应该已经是闹够了。”
“知道的,姆母……”在姆母面前,阿依夏一贯很听话,“我只是想把这里重新摆放,收拾一下的。”
“很好。重新收拾摆放,也刚好换个心情。”姆母左右瞧着,最终还是把茶盏继续端在手里,抬步冲车门走去,“那你继续,晚一些我再过来瞧瞧你拾掇的如何。”
“姆母……我还是想带骑队出去转转……外面下雪了,在雪里骑马挺有意思的呢。”她勉力的冲姆母露出一个笑脸,接着补充道,“我会记得穿上厚皮袍的。”
“也是哦……”姆母站在窗前看着外面飘散的雪花,“穿厚实些,去雪里纵马跑上几个来回,出出汗,对你身子也好。”
“嗯!”阿依夏轻快的答应一声,撇下手里的什么东西,起身就欲跳出车外。
“我有说让你现在去么?”姆母的声调始终是那么的平静,“你看看这才下多点雪,地上都铺不满一层,沙地里的足迹都险险盖不住……去跑马有什么意思?再等等吧,或许到明日雪下厚些个,你再去。”
足迹都盖不住……
他离开的足迹被雪都盖住了,还能去哪里找他呢……
阿依夏急的眼里泪花打转,“姆母……你好残忍,你为什么不让我去找他!你为什么要放他走!”
“哦?原来你重新拾掇这里不是为了换个心情啊……”姆母依旧平静如一的看着她,“所以你这是在泄愤,是在跟我发脾气,你这是在怪我这老太婆喽?”
“我……”阿依夏颓然的一跺脚,想说些什么,却无法说出口。
如果说这个世上,她最依赖谁,那无疑就是姆母。姆母从小将她带大,在母亲去世后,是姆母一直陪在她身边。
如果说这个世上,她最怕谁,那无疑也是姆母。姆母的身手有多高,阿依夏确实不清楚,虽然她的那点三脚猫功夫都是姆母教的。但她知道,高昌城里那几位草原上排的上号的虎将,见了姆母一个个都乖的像小猫一样。
当然不全是因为这个,姆母自小待她极严,说一不二,绝不容情。但阿依夏自小就依恋她,却也怕她,这已经成为她的一种本能意识。
阿依夏当然也知道,姆母从来都总是为她着想,姆母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她好……
可是……他……却被姆母放走了!
“想知道为什么?你既然这么久都拿不定主意,我老婆子就得帮你这一回。”她长舒了一口气,“为什么让他走,为什么不让你去找他,你应该很清楚,所以不用来问我。”
“如果想不清楚,那就在去京城的这一路上慢慢想。还不行,就在大夏的皇宫里想,用一辈子去想。”说罢,姆母也不再看她,径自向车外走去,“你如果就此埋怨我,那便埋怨吧,姆母也让你记恨不了多久了……”
阿依夏闻听这句话,愣住了。
姆母的口气怎么会是这么黯淡的?她话里这是什么意思?!
细细一想,阿依夏惊呆了。
她猛的起身,冲过去从后面紧紧的抱住了姆母。
“姆母,你不要走,不要离开我!”她头一回真正的感觉到生离死别的恐惧。
“嗯。”姆母轻拍着她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臂,“公主乖,姆母已经太老了……有些事,是没办法的……但姆母肯定会陪你到京城的……”
……
世上本来有路。
雪下的厚了,也就没有了。
……
人迹罕至的荒原上,在这个季节时常会有往来的商队。
这本就是运送高昌葡萄美酒的绝佳时节,一路上妥善照看,此时将酒送往京城,顺利的话可以正赶上中原的春节。在这个大夏举朝欢庆的节日里,当年酿造的葡萄美酒自然就能卖上天价。
今秋,却好像没这趟好事儿了。
至少涂左弟兄几个是没福气碰到的。
他们已经在这片地界蹲守了半个来月。
红柳滩,正处在北狄与甘州的交界处,既在大夏的边关之外,又是通往怀远城与安西、瓜州几个边镇的交汇点。
从前这里便是马帮匪盗的福地。
往来的买卖,那几乎是一年到头做都做不完。有些马帮最后索性也不干那杀人越货的凶险勾当了,霸下周遭的几个泉眼和水源地,只收往来驼商马队的买水钱也都能活得挺滋润的。
正是北狄的黑风盗!
这帮孙子真真都不是个东西!
尤其是那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大当家黑风……至少涂左就觉着这家伙最不是玩意儿,简直是脑子进水,天生有病。
大夏边军和边镇官府都束手无策的马帮匪盗,有一窝算一窝,有一寨算一寨,却都叫他给收拾了。
收缴了,人带走,这本都不叫事儿,谁的马快刀疾人够狠,谁就是这片荒原上的王,这很正常,没什么好说的。
黑风盗的实力,到后来真是让边塞这些个马帮听到这个名字都浑身打哆嗦。
可你把买卖做大啊。
劫掠驼商马队,控制边塞行市,抢劫财物,欺男霸女,呼啸如风的横行草原大漠,让那些个部落乖乖的奉上最肥的羊、最烈的马、最美的女人……这些难道不是北狄马帮的老本行,最应该做的事儿么!
可他黑风,草原大漠上最强大的马帮黑风盗,都做了些什么!
明面上的普通百姓不知道,那些成天把黑风盗描画成魔鬼的商队可是最清楚……只要给黑风盗交上一笔价值不菲的买路银子,那往来北狄中原可谓畅通无阻。甚至只要银子足够多,黑风盗还会暗地里派人给商队引路找水……据说还有一种极为昂贵的通关银子,只要银子落袋,黑风盗的马队能护卫着商队直到极西边的大宛甚至大食国。
这都是些什么营生!反正涂左是想不明白。
大寨子上千口,小档口上百人……那些被黑风掠走的弟兄们呢?!
那些个在这片荒原上往来如风,刀头舔血的弟兄们都叫他带到哪儿去了?!
涂左不知道。
他只知道,随着这黑风盗愈发的壮大起来,这千百年前就有的无本买卖,居然就叫这黑风彻底断了香火。
一想到那些个再也见不到的弟兄们,涂左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颤。他可听人说了,那黑风原本是就是个番僧,不知道学的什么妖法,却真真是要拿人命修炼的邪术……
对!
涂左想起来了,他有次听一个西边过来的游方僧人说起过这个黑风的僧名……好像叫什么迦楼罗。
听听……
迦楼罗!
涂左不知道这个僧名到底是个啥鬼意思,只是这名字妖里八怪的,听着就透着一股子邪性。要不然,那个游方僧人只提起这名字,就跪在地上不停的磕头!
涂左一直觉得自己命好。
黑风盗来袭寨子那一回,他刚好去边镇办事……等他回到寨子,就懵了。
寨子没了!
他知道这就是黑风干的。
这些往事,涂左一般不愿意去想。
他也没工夫想。
因为他和弟兄们得吃饱肚子。
此刻他们就饿得肚子咕咕叫。
到不是没买卖可做,问题是买卖来了,他们却只能大张着嘴傻瞪着眼,任凭口水流了一地,也是无计可施。
……
几天前,他们就发现了高昌的过来的商队。
那是足足有上百辆车马的大商队,每一辆车上都装的满实满载的货物!
都不用查探,涂左只需要稍微凑近些偷摸着瞧上一眼,就知道这商队运的货很肥!
远远的吊了几天,涂左他们却对这个商队毫无办法。
只凭他们几个,根本就吃不下。
任涂左的手段再多,那些商队的护卫们暂且不论,与商队随行的那支高昌骑队他们就对付不了。
涂左身边,算上他自己也只有七个弟兄。
要搁在以前……这高昌的骑队算个什么!寨子里随便出几标弟兄就能拾掇了他们。
……
涂左仰面朝天的躺在土岗子上,看着天上飘的雪花,咂吧着自己的牙花子。
到头来,他们混的还不如个狗。
那些个豺狼野狗,都敢跟着商队,离着比他们还近!
这还吊啥呢。
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高昌的商队,晃晃悠悠的离他们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