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信 任

千峰尽冷,天地失色时,秋长风盘膝坐在枯草之上,霍然睁开了双眼。

他本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直觉,十万魔军被金龙诀所招、终于出现时的诡异,他好似感觉到了。

可他并没有惊骇欲绝,亦没有悚然失色,他只是望着囚室内明暗不定的灯火,眼中闪出一分忧虑。

如瑶明月见到,立即想,秋长风忧虑的是什么?她虽猜不到秋长风忧虑的是什么,但她知道秋长风不会杞人忧天。

能让秋长风忧虑的事情,绝非等闲。

“要日落了。”秋长风突然道。日落就是金龙诀改命完成的时候,也是决定他命运的时候。

如瑶明月一阵心悸,不禁道:“只要金龙诀改命成功,就是你的死期,你现在……还等什么?”

所有人都认为秋长风根本没有任何活路、只能等死的时候,如瑶明月偏偏觉得秋长风绝不会死。那是出自一种女性的直觉。

要死的人,本为命运的鱼肉,怎么还会这么的冷静?

“我必须要等……”秋长风喃喃自语,“因为我还看不到外边的情况……”

如瑶明月完全不懂,这时候,秋长风看不看外边的情况有什么区别?

眼前突然一亮,宛如了解秋长风的心情,金龙诀改命的时候,不也正是这里防备最弱的时候吗?日落的时候,不也是突围的良机吗?

压低声音,如瑶明月道:“秋长风,你有开启机关的法子没有?只要破了这两道铁栏,日落前我们就可以冲出去。我可以带你走,请你相信我。”

她十分沮丧,她眼前只有一道铁栏,但和天堑仿佛,她无法突破。开启的机关偏偏处于这里的死角,她虽多习忍术,但对启动机关无能为力。秋长风身前更有两道阻拦,她不能的事情,秋长风能办到吗?

秋长风目光突变锐利,从头到脚地看了一遍如瑶明月,突然叹口气道:“我信你这句话是出自真心的。”

如瑶明月不知是喜悦还是悲哀,道:“这么说,你以前从未完全信我?”

秋长风避而不答,突然闭上了眼睛,伏地听了下,说道:“有人来了,很多。”

如瑶明月一惊,知道眼下到了生死关头,来人就可能决定他们的生死,来者是谁?

秋长风听了半晌,又喃喃道:“他们又停了下来,站在了洞口。难道说……我判断有误?”

如瑶明月不疑秋长风的听力,忍不住道:“你判断了什么?”

秋长风脸色瞬间万变,那一刻时心中只在想,他们来了,却被阻挡,难道说也先还有稳妥的安排,防他们救我?也先这般心机,不知道雨荷那里如何了?雨荷,我信你,信你一定能来见我!

洞外果然有人,秋长风听得一点没错。来人到了洞口处就已站住,来的是沈密藏、姚三思和皮笑三人。

三人并未入洞,只因为龙骑带着近百人在他们身旁,却没有带他们入洞的意思。

龙骑在看着南方的远山,那里是金龙诀改命的地方。

沈密藏望着洞口,依旧是睡不醒的样子,话都不说,只是指了下。皮笑立即问:“龙骑大人,沈大人问,秋长风难道就关在这山洞里吗?”

龙骑点点头,目光收回来,神色带着几分犹豫,高耸的额头看起来带了几分狰狞。

沈密藏皱了下眉头,嘴唇动动。皮笑立即明白过来,说道:“沈大人问,龙骑大人不立即带我们进去见秋长风,是不是在等也先王子的命令,没有王子的命令,龙骑大人也不能把秋长风交到我们的手上吗?”

龙骑有些诧异地望着皮笑,他一直认为皮笑是个传声筒,本没什么本事的。可沈密藏只是动动嘴唇,皮笑就能说出这么多的事情?龙骑实在有些怀疑,真正主事的究竟是沈密藏还是皮笑?

这两个人莫非有什么心灵相通的能力?

可这时候龙骑没空多想,皮笑也的确说出了他的犹豫所在,因此他只是点点头。

姚三思一直沉默无言,突然道:“秋长风肯定是被关着的吧?”

龙骑这次倒有些好笑,轻蔑地点点头,他认为姚三思说的无疑是废话,这个姚三思和皮笑比起来,能力不可同日而语。

姚三思犹豫道:“既然如此,我们进去看看他,和他说两句,也先王子应该不会反对的,对不对?”

龙骑微怔,一时间倒感觉不好拒绝。他见皮笑、沈密藏均是默然的样子,心中暗想,王子已吩咐要将秋长风交给沈密藏,在麻痹明廷的同时,又让秋长风生不如死。但王子又怕秋长风会生事端,这才将他关押起来,只等金龙诀改命完成后才行动。眼下日薄西山,王子还没有命令传来,难道说那里有了什么问题?

可终究不能总在洞外待着,一想到这里,龙骑向副手使了个眼色,然后微笑道:“这位小哥说得不错,沈大人请。”

龙骑并不知道,此时此刻的南面峰顶均被十万魔军的出现所震骇,就算也先没有被叶雨荷所制,一时间也发不出任何信号来。

风卷残云,天地萧肃。

那道黑线如潮起狂涌,让人窒息。万蹄踏动,地动山摇,不多时,魔军就从天边奔近了山峰。这时夕阳晚照,金灿灿的光芒照在那兵甲寒光之上,更带来如梦如幻之感。

来骑像魔军,更像是天兵。

众人望见,只感觉仿佛是苍穹大地蓦地撕开个口子,涌出了这些鬼神之兵来。

有号角长鸣,苍茫万里。山路各处,陡然间马嘶繁沓,人却不乱。伴随着苍凉的号角声,有无数瓦剌骑兵陡然间冲出了山峰夹道,列队在山峰之前。

叶雨荷见到,暗自心惊,她一直都在山谷中的几处游走,虽也见了脱欢手下的肃杀威武,但实没有见到瓦剌在此有多少兵马。这刻才知道原来瓦剌兵竟一直隐在山岭中,直到危险时才蓦地出现,脱欢心机的深沉和隐忍,由此可见一斑。

瓦剌兵极为凶悍,亦根本不知前来是十万魔军,列阵相迎,丝毫不乱。

这种齐整的军容中蕴藏的攻击如虎狼啸野,叶雨荷初次见到,惊心动魄。

也先虽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但见颈部长剑微颤,知道这是个机会,才要有所举动,就听叶雨荷喝道:“你若敢动,我就杀了你!”

叶雨荷虽惊凛十万魔军的气势,亦凛然瓦剌骑兵的剽悍,但这些在她心中终究抵不过秋长风的一条命。这般环境下,亦能执著自己的目标,并不放松戒备。

无论如何,她叶雨荷这一次一定要救秋长风,容不得半分闪失。

也先心中微冷,首次发现轻视叶雨荷的后果。他不敢稍动,却向一旁的孔承仁使了个眼色。孔承仁点点头,缓缓而退。

脱欢见到魔军前来,虽是老辣,但暂时也顾不上儿子了,冷望着朱高煦道:“朱高煦,你请动十万魔军,就是为了要对付本太师吗?”

说话间,十万魔军已冲到山下瓦剌军前数百丈外,戛然而止,激起漫天冰雪,扑面而来。

雪落风冷,那魔军再无稍动,号令的严行、骑术的精绝、阵型的齐整,就算瓦剌军见到,都不免肃然动容。

脱欢心惊之际,却发现朱高煦的脸上没有半分自得之意,相反,朱高煦冷酷高傲的脸上竟现出少有的死灰之意,甚至是他的双眼中都泛起死灰之意。

脱欢见此马上感觉那魔军的诡异魔力已侵入朱高煦的身体,不免心中发寒。他虽是太师,尊贵无比,但对天地间的这种魔力,还是有种无能为力的感觉。

就在这时,听到也先突然道:“不对,不是十万魔军。”他最先喊出了十万魔军几个字,在众人心中造成的震撼不言而喻,他陡然又推翻了这个说法,不由得让众人大是奇怪。

不等众人询问,也先已道:“是明军,是明军的旗帜!”

众人又凛,向山下望去,许久,脱欢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一字字道:“不错,是明军的旗帜。”

来的竟是大明骑兵!

大明骑兵,怎会蓦地来此?

脱欢那一刻心思百转,望向朱高煦道:“汉王,不知你如何解释?”

朱高煦脸色发灰,许久才道:“本王解释什么?”

脱欢反倒一怔,方才见到明朝骑兵前来的时候,他立即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这里是瓦剌的地域,明军怎么会肆无忌惮地前来,他甚至认为,这些明军本是朱高煦勾引过来,对他脱欢不利的。但见到朱高煦的脸色,脱欢立即知道自己判断错误,朱高煦看起来更不愿这些明军来的。

这就让脱欢疑惑更甚,忍不住向也先望去,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明军突然杀来,用意当然不善,但在这种敏感的时候,他们是战是谈?

这片刻的工夫,脱欢终于从十万魔军的震骇中解脱出来,从山上粗略一望,感觉明军远没有十万之众。他毕竟久在草原,也擅用兵,粗略一望,估算对方应该不到一万的铁骑。

方才大伙都是惊凛骇异,主要是以为来骑和十万魔军有关。可这时神秘氛围一去,脱欢虽凛然对手的声势,但震惊一去,怒意上涌。

脱欢一直在隐藏实力,近日来不断有兵力悄然汇聚,如今在连绵的山中已聚集了不下两万的兵马,再说明日还有数万精锐赶来,当然对来敌并没有畏惧。相反,心中却涌起一股怒意,暗想大明军队竟然这般耀武扬威地前来,真的不把瓦剌放在眼中了?

也先一直留意着朱高煦的脸色,人在剑下,不忘记问道:“汉王认为,这明军大举杀来,所为何来?”心中却有些奇怪,暗想这里入瓦剌国已有些距离,为何这些兵力杀来,却没有瓦剌人前来示警?这些明军若是要对瓦剌开战,来的人也未免少了些,可若不是对瓦剌开战,蓦地杀来,难道不怕惹起两国的交战?

朱高煦握着夕照的手如磐石,衣袂却无风自动,突然道:“日落了。”他只说了这三个字,可这三个字中,就如雪野孤狼的嚎叫,其中满是凄凉惨恻之意。

众人一怔,才发现因为被前来的明军吸引,竟忘记了日头一直在落,如今已落到西山那头。最后一缕余晖强自挣扎在天际,但照来时已很有些寒意。金龙诀、艮土和离火都褪了流离之色,又变得黯淡起来。

山之身影笼罩在众人的身上,沉沉甸甸的,让人难以呼吸。

叶雨荷听到朱高煦说的三个字时,一股凄凉笼罩周身。落日了,可秋长风的命根本还没有改,朱高煦呢,究竟改命没有?她并不知情。

也先目光冷冷地落在朱高煦身上,一字字道:“汉王,你启动了金龙诀,可曾改了命数?”

朱高煦孤高地立在那里,神色数变,终于摇摇头道:“还未曾。我发现……金龙诀现出的迹象和我所知相符,但其中有个关键的地方我还没有想通。”

众人大失所望,就算脱欢都难掩失落之意,方才金龙诀的奇景他看得很清楚,暗想就算金龙诀只能改两人的命运,朱高煦改了,他还来得及更改,怎想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难道说又要等到明日才能再启动金龙诀改命?

也先望着脖颈的宝剑,冷然道:“那你们呢……准备怎么做?”

朱高煦又恢复了冷酷的神色,斩钉截铁道:“本王要见秋长风!”叶雨荷心头一跳,只感觉这是他们眼下最好的选择。

也先的脸色变了下,故作不经意道:“好,你和叶捕头去见吧。”

叶雨荷手中剑一紧,就听朱高煦道:“要烦劳王子和我们一路。”

也先长吸一口气,问道:“你这是要挟我?”

峰顶的瓦剌军缓缓围上,剑拔弩张。朱高煦竟还能冷酷道:“是!因为本王现在知道,要活下去,就得和王子一起。要死……也不妨和王子一块。”他说话间走近了叶雨荷,和她并肩而立,“脱欢太师,本王必须如此,还请见谅。本王问过秋长风一个关键问题后,明日就会改命,改命后,亦会还给太师一个完好无缺的儿子。”

脱欢冷了脸色,一时间踌躇不决。他心中早恨不得将朱高煦、叶雨荷二人碎尸万段,可他终究难舍也先。他虽有不少儿子,但知道此子雄心壮志不次于他,因此对其极为疼爱,如今大业将成,他无论如何都不会用也先的生命来做赌。更何况,眼下金龙诀要改命还要依仗朱高煦的。

这时山下的明军阵营突然裂开,闪出了几骑,向瓦剌军呼喝着什么。只是众人均在峰顶,听不清明军到底说些什么,只见瓦剌军中并没有异样,显然明军并非对瓦剌军挑战。

也先突然大笑了起来,笑声一起,又忍不住剧烈地咳。

叶雨荷手中的宝剑伸缩不定,倒没有禁止也先咳嗽,但警告说:“你不要想逃,你绝快不过我的剑。”

也先从叶雨荷的语气中听到前所未有的自信之意,一时间竟不敢耍什么花样。等咳声止歇后才喘息道:“好,我和你们去见秋长风,可我只怕你们见不到他了。”

叶雨荷一凛,沉冷道:“你早派人杀了他?”她心中绞痛,可握剑的手却更稳。

也先轻叹一口气道:“你没有见到,孔承仁并没有在这里吗?我早和他说了,若是叶捕头有反常的表现,就传令出去,杀了秋长风。秋长风若真的因此而死,叶捕头,你就是杀他的凶手。”

也先说完后,本以为叶雨荷会惊慌失色、哀婉欲绝,那他就有了机会,不想叶雨荷只是道:“他死了,你我都不要活了。”众人都是心中一寒,感觉到其中的决绝之意。

也先心中一震,瞬间恢复了往日的儒雅,微笑道:“但叶捕头不见到秋长风的尸体,终究不会现在就和我一起死的,是不是?”

叶雨荷轻喝道:“带我去见他!”也先说得不错,无论秋长风死活,她总要再见秋长风一面——这一面,哪怕是碧落黄泉。

也先微吸一口气,眼珠转了转,缓缓道:“好,我带你去见他。其实我也想去看看,他究竟死了没有?”

秋长风还未死。

他听洞口处的脚步声再次响起,向洞中走入的时候,微吸了一口气,靠着墙壁坐了下来。

这次来的人竟然有十数人之多。除了瓦剌兵,为首的赫然是龙骑,而龙骑身边的三人,正是沈密藏、皮笑和姚三思。

如瑶明月一颗心本忐忑不安,见到来人是龙骑和沈密藏,更是讶然于色。如瑶明月当然认识沈密藏三人,可她实在想不到,沈密藏居然有这种本事,竟能到瓦剌地盘缉捕秋长风,而看起来沈密藏在瓦剌地盘上也吃得开。她当然也很快想到了脱欢和沈密藏之间的微妙关系,忍不住叹息起来,眼下的秋长风,无论落在哪方的手上,都是死路一条。

看起来她信错了秋长风。

沈密藏走到铁栏前,隔着两层铁栏望着秋长风,神色依旧慵懒,可眯缝的眼中透出了几分刀锋般的寒芒,他只是说了两个字:“天网!”

秋长风盘膝坐在原地,略带异样地看了眼姚三思,皱了下眉头。却终究只是轻叹了一声,五指握紧成拳,旋即舒展。

他看起来如溺水的人要抓住最后一根浮草,可他终究什么都抓不住。

皮笑也叹了口气道:“秋长风,沈大人的意思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背叛朝廷,罪不可赦。虽用尽心机从中原逃到了草原,就算暂时逃过了沈大人的追捕,但不过是徒劳一场,仍旧逃不过大明律例的制裁。”

姚三思听皮笑侃侃而谈,神色激动,欲言又止。他看秋长风神色憔悴不堪,似乎连站立的气力都没有,一颗心如同打翻了五味瓶般一时间不知是何滋味。他其实还是信秋长风的,就算天底下所有的人都指责秋长风叛变,他还是信秋长风。

无它,只因他还当秋长风是朋友。是朋友,就要理解,他始终认为,秋长风做事一定会有他的理由——尽管这理由他并不知道。

秋长风似乎感觉到了绝望,垂下头来,握拳的手在轻轻颤抖,拇指掐在了拳眼之上。

如瑶明月心灰意懒间仍在留意秋长风的举动,见状突然有些奇怪。她是个极为心细的女人,暗想常人绝望握拳,拇指绝不会处于那个位置,怎么秋长风的握拳方式如此奇怪?她发现这一点后立即去望秋长风的左手,发现他的拇指竟和小指相对。

如瑶明月心中微凛,只感觉秋长风握拳的方式好像有什么玄机,不等多想,沈密藏就哼了一声,皮笑立即道:“龙骑大人,沈大人问,何时让他提走秋长风呢?”他这个问题倒是正常,龙骑却有些为难道:“这个嘛,倒是不急。”

沈密藏低哑道:“不急。”

皮笑立即笑道:“是呀,不急。如果这时候不走,说不定还能在这里吃顿晚饭呢。”

龙骑见沈密藏等人不急不缓的样子,也笑道:“三位若留下来用膳,想必太师欢迎得很……”他话音未落,突然脸色一变。

只因为与此同时,一声尖锐的哨子声蓦地传来。

那哨声极为的凄厉震颤,响在众人的耳边时,如鬼哭狼嚎,几乎要勾飞人的三魂七魄。

龙骑脸色一变时,沈密藏本是慵懒的表情也蓦地变了。

二人目光一对,陡然间都望见彼此眼眸中如矢锋般的寒冷。

龙骑心中一震,从未想到过,眼前这个沉默寡言、慵懒如睡不醒的沈密藏,竟也有如此犀利的眼神。

灯光昏暗欲冷,哨音震撼未停。

沈密藏突然开口道:“杀了秋长风!”他本一直说得缓慢,但这句话却说得干净利索。话音未落,身形一晃,看起来就要向秋长风冲过去。

到底那哨声中有什么魔力,让一向镇定自若的沈密藏也变得如此疯狂,竟要立即动手杀了秋长风?

龙骑不解,但他立即下意识地向沈密藏出手,阻挡沈密藏去杀秋长风。他甚至来不及拔出兵刃,一掌就劈向了沈密藏。

龙骑倒知道哨声的意思,那哨声是说,事情有变!

也先看重金龙诀,但对秋长风的重视仅次于金龙诀,也先绝不会让秋长风再活下去,可他不会让秋长风轻易就死,因此他要将秋长风交给沈密藏。

可在这之前,也先已吩咐过,让龙骑在日落后将秋长风交给沈密藏。

那时候,金龙诀改命已完成,秋长风再没有活命的可能。

也先是个疯子——极为清醒的疯子,他享受着一点点扼杀秋长风生机的快感,但也防备事情有变,因此早就和龙骑约定,若真的有了极为紧迫的变化,就杀了秋长风!

哨声一起,龙骑本来是要先杀秋长风的,他带来的十来个手下均是龙精虎猛,持有弩箭长枪,只要出手,牢中的秋长风绝没有活命的机会。

可偏偏是沈密藏抢先开口,竟然要杀秋长风。

这就让龙骑产生了片刻的动摇,他下意识地拦阻沈密藏,并非是要救秋长风,而是考虑到如果秋长风死了,也先会不会不高兴?

如今瓦剌之中,手握生杀大权的第一人是脱欢,第二个却不是国主额森虎,而是也先!

瓦剌人虽凶狠残暴,但众人却都知道,脱欢对也先这个儿子极为的喜欢。惹恼了也先并不是好事。

龙骑身为脱欢手下龙、虎、豹、熊、狼五骑兵之首,武功高绝,大好前途,当然不想惹也先不快。因此认为既然沈密藏也要杀秋长风,他们目标一致,并无冲突。秋长风既然必死,他就不用担心结果,他只是想先见见也先再说。

思绪千般,不过转念之间。

龙骑一掌劈出,才到半空陡然化抓,劲抓沈密藏的肩头。变招之快出招之疾,端的是如龙腾云,变化无穷。

不想沈密藏身形才扑,陡然后跃,一跃就出了龙骑的一抓范围之内,身法之快,亦是让人动容。

龙骑微惊,不想这个慵懒的沈密藏居然也是个高手,见他后退,立即道:“沈大人,等等……”到这时候他还只认为沈密藏杀秋长风心切,只想先说个明白。

不想沈密藏倒退之势不减,脚尖又点,竟又退了两丈。

龙骑心中一动,实在想不明白沈密藏究竟在做什么,沈密藏好像要逃,他为什么要逃?

可转瞬之间他立即明白了沈密藏的用意所在。只见沈密藏飞脚踢中一块岩石,只听咯咯声响,有铁栏倏然而升,困住如瑶明月的母机关已被开启!

如瑶明月又喜又惊又困惑,喜的是束缚不见,惊的是沈密藏如何会知道机关所在?困惑的却是,沈密藏究竟要做什么?

龙骑脸色已变,脑海中立即闪过一个念头——沈密藏竟是来救秋长风的。

沈密藏为何要救秋长风?

念头闪电间,沈密藏接着一掌拍在了岩壁之上,那是囚禁秋长风的机关所在。

“啪”的轻响,那声音虽轻,但惊得人魂飞魄散。

沈密藏突然也变了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他虽开启了机关,可囚禁秋长风的铁栏并未如先前那个铁栏般上升。

他本计算精准,机关一开,他集秋长风、如瑶明月之力,要破围并不难。

可他显然也没有想到,关键的时候机关竟然坏了。

是机关偶然失灵,抑或是也先早有防备破坏了机关?沈密藏连想都来不及,低喝一声扑向了龙骑,擒贼擒王,要救秋长风必须要控制龙骑。但能否制住龙骑,沈密藏并没有半分的把握。

龙骑实为脱欢帐前第一高手,反应亦快,在这之前已短暂吸气,霍然转身,喝道:“射!”随即他躬身,耸背,片刻之间便有三枝弩箭射入了铁栏。

那十数瓦剌兵士根本没有判断的时间,立即扣动弩机,只听嗖嗖声刺耳,弩箭如飞蝗般铺天盖地射出,直取笼中的秋长风。

龙骑在弩箭射出之时已手一抄,从手下手中抢过一杆长枪,只是一抖,龙腾半空,劲刺栏中的秋长风。

秋长风脸色蓦地变得极为难看,他也是身经百战,但从未有一次如今日这般束手束脚,生死立断。

弩箭声才起,长枪即至,囚笼中空间极小,秋长风根本避无可避。

就在这时,有清越凤鸣,刀光已起,秋长风出刀。

锦瑟刀!

锦瑟刀本已消失不见,却不知为何如神物般蓦地出现在秋长风手中。可秋长风没有半分喜意,眼中突然闪过几分骇然,叫道:“不要!”

砰砰砰数声。

如电般近身的硬弩竟被如水的刀光劈散,可长枪却毒龙般飞来,眼看就要刺穿秋水、刺破长风,杀人于一念。

有人影纵出,蓦地挡在长枪之前。

嗤的一响,鲜血飞溅,龙骑一怔,秋长风愕然,石室中燃着的油灯似乎都凝固了,让所有人看清挡枪之人的容颜。

扑来之人竟是姚三思。

枪尖光寒,透过他的背胸;鲜血潋滟,标出他的胸口。他死死抓住铁栏,叫道:“秋千户,你快走……”

此时此刻他实在做不了太多,但他仍信秋长风——信秋长风无所不能,可以逃出生天。他能做的,只是帮秋长风挡住长枪,为秋长风争取活命的机会。

秋长风眼中蓦地掠过几分伤痛、闪过几分狂野、带着几分暴怒。

龙骑一见秋长风眼中的狂伤,心头一颤之际,感觉身后有疾风一道,近在咫尺。他心中凛然,立即知道沈密藏扑到了他的近前。

他立即反身作战,要挡住沈密藏的一击,他半点不敢小瞧沈密藏,这个人太过深沉——深沉得让人一见就产生畏惧之感。

可他做了今生最后一个错误的判断,他不该背对秋长风。秋长风暴怒时,就算也先都不敢背对,更何况是他?

龙骑出手挡住了沈密藏攻来的三招,叉眼、锁喉、踢其下阴。

这三招可说是极为歹毒,龙骑从未想到过沈密藏会使出这种招式。可就是这种招式,让他不得不疲于应付,他甚至看见自己的身体腾空而起,避开了沈密藏的第三招。

那是具无头的尸体。

那是他?

龙骑想到这里的时候才听到雏凤悲声——不是凤鸣,是刀声。只听刀声,甚至连刀光都没有见到时便只觉得眼前红赤,再是一黑,然后就失去了知觉。

秋长风出刀,锦瑟刀脱手飞旋,飞出了铁栏,一刀将龙骑的头颅砍下。

囚室陡暗——完全的黑暗。

原来油灯突灭,众人心惊,进石室的那些瓦剌军见到龙骑身死更是凛然,却没有忘记要杀秋长风,只听到嗤嗤声再响,又不知多少弩箭射向了铁栏内。

声响之后,就是接连地闷哼,那一刻,石室中有如人间地狱,血腥充斥。

不知过了多久,“啪”的声响,有火石闪亮,油灯再燃,点燃油灯的是皮笑。石室内,十数个瓦剌兵均已倒了下去,眼中满是难以置信之意。

石室中还活着的,只是沈密藏、皮笑、远远立着的如瑶明月、奄奄一息的姚三思,还有铁栏内望着姚三思的秋长风。

龙骑无头尸体挡在姚三思的背后,尸体上被射了五枝弩箭。

原来灯暗之时,龙骑尸体却被秋长风用马蔺叶拉过来,挡在了他和姚三思的前面,为他们挡住了弩箭。

杀机已除,困局未破。如瑶明月知道十数个瓦剌兵有一半是被她杀的,可另外一半显然是沈密藏下的手,骇然沈密藏武功之时,又十分担忧,因为更大的困扰在洞外。

现在突围说不定还有机会,若等对方冲进来,那就是瓮中捉鳖了。

如瑶明月想离去,可望见秋长风的样子,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

秋长风眼中竟有了泪水。他看着姚三思胸口的创伤,知道就算有金龙诀,都救不活姚三思了。

那一枪几乎刺在姚三思的心脏上,他还能活着就已是个奇迹。

秋长风只是紧紧握住姚三思的手,如同握住姚三思最后的一线生机。

姚三思望着秋长风,突然笑了,笑容中带了分轻淡。他嘴唇动两下,只是说了一生中最后的判断——那是他从秋长风身上学到的判断:“千户大人没有……背叛……我这次……猜得……对……不对?”

可他还没得到答案,喉结上下动了两下,再上不来最后一口气,头一歪,死了。

他嘴角还带着分江南烟雨的轻淡,睁着眼,似乎在等秋长风的答案。

秋长风以颤抖的手盖过那期待的眼帘、掠过那憨厚的面容,泪下道:“三思,你、猜对了。”

有灯火明暗,照着姚三思合上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