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逆 天

灯影如梦,秋长风再次睁开了双眼。他未睁眼的时候就感觉到了如瑶明月的秋波,正一霎不霎地望着他,可等他睁开双眼时,那秋波已移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就听幽幽一叹,如瑶明月轻声道:“秋长风,你醒了?”

秋长风“嗯”了一声,望着灯火道:“我……做了一个很漫长的梦。”石室中只剩下他们二人了,他说得恍惚,神色间有几分迷离。一时间,好像还没有从梦中醒来。

如瑶明月霍然转头,盯着秋长风,目光中满是不解之意。

她一直没有睡,她实在睡不着。

虽如秋长风所言,也先多半还认为如瑶明月有利用的价值,所以一时不会杀她,但如瑶明月并不这么想——她实在想不出一个疯子下一步究竟如何做。

如瑶明月也真的想不出秋长风还有什么奇迹?她本坚信,就算她想不出,秋长风还是能解围的,可看秋长风将最后剩下的时间都用在了睡觉上,如瑶明月的信念终于产生了动摇。

这时候,秋长风还有心情睡觉?

难道说,他已自知绝路,干脆放弃了?

如瑶明月千言万语,只是化作了一句话:“你做了什么梦?”

秋长风望着那灯火,白里带青的脸上突然有了几分憧憬。“我……梦到了江南。”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江南有柳,柳下有桥,桥下有河,河旁有我……”秋长风梦呓地说着,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没有接着说下去。

江南好,怎不忆江南?

可江南好,终究不过是因为那里有他的思念。

他没有说的是,在他的梦中,桥上还有个女孩儿,翘首顾盼。

这是他的梦,他可以和别人分享梦境,但不会和别人分享那段思念。他许久没有做梦了,不想这时候还做了个童年的梦,或许是苍天可怜他的流离境遇,想补偿给他一点温暖吧。

如瑶明月的眼中也不由得露出片刻的憧憬,幽幽问道:“你的梦中当然也有叶雨荷了?”秋长风虽然没说,但她感觉得到,她本想问问他的梦中是否有她?但是许多日前这种话也许可以轻易说出口,但如今她反倒不想再问了。

戏谑容易爱时难,她现在才明白,真正的爱,不会整日挂在嘴边。

秋长风沉默了许久,问:“现在什么时候了?”

如瑶明月立即从恍惚中惊醒,道:“午后,最多两个时辰,就是金龙诀启动之时。秋长风,怎么办?”她的言语中带了几分急迫。

秋长风突然道:“如果你知道自己只剩一天的性命时,会怎么做?”

如瑶明月一怔,似乎从未想过这种问题,许久才道:“我不知道,或许我会……”若依她以前的性格,或许会怨恨、或许会滥杀,但在这刻,她只感觉到空虚阵阵。

秋长风不闻回答,唇边带了几分笑道:“最后一日对死囚来说是个折磨;最后一日对忧患缠身的人来说是种痛苦;最后一日对有万贯家财的人来说是个讽刺;最后一日对我来说……只是个解脱。”

“解脱?”如瑶明月不解地问。

秋长风喃喃道:“不错,是解脱,一切都到了尽头了。我……很想吃点饭,我知道死囚要死的时候还能吃顿饱饭的。我甚至都闻到了饭菜的香味。”

如瑶明月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也搞不懂秋长风是不是像她想象中的那么聪明,这时候,他还想着吃饭?

不但有饭菜的香味传来,脚步声也跟着传来,孔承仁带着两个兵士走近,略带防备地看着如瑶明月和秋长风。一摆手,那两个士兵从铁栏口处塞进两筒清水和两份草原人吃的糍粑。

孔承仁道:“王子知道两位饿了,特意吩咐我莫要简慢两位。”望向秋长风,“尤其是阁下,更要珍惜这顿美餐,因为很快我们就不会再见了。”

秋长风目光闪动,哦了声问道:“今天是晴天?”

孔承仁忍不住笑道:“今天不但是晴天,而且阳光明媚,看来要让阁下失望了。”

秋长风轻叹一口气。“也先准备启动金龙诀改命的时候,就让你杀了我?看来我的命改不改都没什么两样了。”

孔承仁微微一笑道:“阁下这次又猜错了。”秋长风的确有些能耐,他本有些佩服。但无论如何,谁都不会对阶下囚太过客气的。

秋长风皱了下眉头,问道:“哪里错了?”

孔承仁带着几分诡异地笑道:“王子不会杀你,只是准备在黄昏时将你交给另外的一个人——你绝想不到的一个人。”

秋长风的眼中掠过几分光彩,却皱眉道:“我想不到的,不知是哪个?”

孔承仁哈哈一笑,转身而去道:“你这么聪明,不妨好好地再想想。”那讽刺的笑声激**出了石室,盘旋在洞口,很快就消失了。

秋长风竟还沉静如昔,望着眼前的食物,拿起来在鼻端嗅了下,然后缓慢吃了起来。

如瑶明月好像从这个细节中看出了什么,突然问道:“你怕食物中有毒?”

秋长风不语,口中细嚼慢咽,又嗅了下竹筒里的清水,缓缓地喝了几口。

如瑶明月的眼中带着几分异样道:“我知道你刚才嗅一下的目的绝不是要闻食物的香气,而是想要辨别食物中有没有下毒的。你现在这种情况,人家下不下毒在食水中本来没什么两样。可你还这般谨慎,肯定是想到脱身的办法了?”

秋长风垂头咀嚼了许久,这才望向如瑶明月道:“我想死是一回事,被别人毒死是另外一回事。你要还想活的话,把饭吃下去,不要那么多的废话。”

他此刻蓦地出声,脸上竟没了疲惫憔悴,有的只是——无边的坚毅之色。

日渐西斜,千峰雪色。那金帐在雪峰环守、芳草围绕中更是闪着熠熠的光辉。

沈密藏身在金帐之中,望着案后的脱欢沉默无语,可他的意思当然很明显。他身边的皮笑继续解释道:“太师,黄昏将至,还不知道秋长风何在?”

姚三思也在旁侧,神色中略带期待之意。

脱欢鹰隼般的目光从三人脸上掠过,唇边浮出微笑道:“本太师既然答应了沈大人,自然会如诺行事,只盼沈大人回转大明后,转告大明天子,就说瓦剌只盼和大明千秋万代永为睦邻。”

沈密藏点头道:“好。”

话音刚落,帐外踉踉跄跄地冲进一人,却是孔承仁。

众人望见均是微惊,只有沈密藏头也不回,无动于衷。脱欢喝道:“何事?”

孔承仁慌张道:“太师,有意外之变,秋长风突然死了。”

姚三思震惊失色,皮笑也满是错愕的表情,沈密藏还立在那里,慵懒的表情根本没有半分改变。

脱欢的目光落在了沈密藏的脸上,皱眉道:“这可如何是好?”

沈密藏只是道:“好。”

脱欢听不明白,皮笑恢复了常态,说道:“沈大人说,秋长风死了也好,但他身负圣意,就算秋长风死了,也要带他回去,哪怕是尸体。”

脱欢轻抚胡须,倒有点不敢相信皮笑这么懂沈密藏的心思,皱眉道:“沈大人真的这般想?”

沈密藏只答了一个字:“是。”

脱欢陡然哈哈大笑起来。“沈大人实在是本太师见过的最有趣的一个人。”沈密藏沉默寡言,可说是相当的无趣,脱欢非要这么说,却也没有人反对。

有趣、无趣,有时候也要看是谁说出。若是不识趣味,妄加反对,得罪了太师,有趣也变成无趣了。

沈密藏没有半分笑意,只是道:“首级。”皮笑立即道:“沈大人是说,秋长风死了,他要带秋长风的首级回去,虽然功劳小了,但也略胜于无。”

脱欢眯缝起双眼叹道:“沈大人如此尽忠明廷,又是这么一个有趣的人,本太师也是赏识的。既然如此,本太师怎会不给你一个大大的功劳?”

沈密藏不语,像是在思考脱欢说的意思,皮笑忍不住道:“太师还能给沈大人什么功劳呢?”

脱欢不语,只是使个眼色,孔承仁立即道:“秋长风其实未死。”

姚三思脸色又变,多少带了几分惊喜之意,沈密藏反倒皱了下眉头,皮笑立即传达了沈密藏的心意道:“沈大人不知道孔先生究竟是什么意思?”

脱欢并不多言,孔承仁道:“其中的含义不必多说。在下只需告诉沈大人,秋长风未死不是更好吗?沈大人带个活的秋长风回去,自然是更大的功劳。只是希望沈大人能快马加鞭地带他回去,见过大明天子,呈太师美意。不过秋长风好像没有几日可活,若是死在路上,那就和太师没有关系了。至于汉王嘛,太师也会尽量劝他回去,还请大明天子宽心,毕竟是父子,会有什么难解的仇恨?想来汉王在草原舒心几日自会回去了。”

脱欢微微而笑,倒很满意孔承仁得体的言论。

沈密藏想了半晌,终于点头道:“谢。”

皮笑忙补充道:“沈大人谢过太师的美意,只是秋长风若没有几日可活的话,恐怕有些可惜,如今圣上在海上……”

沈密藏慵懒的神色突然带了几分犀利,喝道:“多嘴!”他素来睡不醒的样子,似乎万物不萦于怀,这刻雷霆一怒,众人失色。

皮笑亦骇然失色,忙掌嘴道:“沈大人,小人多嘴了。”他似乎极为畏惧沈密藏发怒,以手掌嘴两下,打得脸上竟泛起了红印。

脱欢看在眼中,突然道:“谁没有个多嘴的时候?沈大人看在本太师的面子上就不要动怒了。”心中在想,在沈密藏心中,显然还觉得朱棣出海是个秘密,因此不想让手下提及,却不知老夫早知道此事。

沈密藏一摆手,皮笑止住了抽脸,看了眼沈密藏的脸色,喏喏道:“谢过太师。那我们……去领秋长风了?”

脱欢也摆摆手,龙骑上前道:“几位请跟我来。”说罢当先出帐,沈密藏拱手谢过,带着皮笑、姚三思离去。

脱欢一等沈密藏离去,立即道:“承仁,你怎么看?”

孔承仁立即道:“王子设计让卑职说秋长风已死,要看看他们的反应。卑职看了,那姚三思显然和秋长风有些关系,是故震惊多些,皮笑只是错愕,却没有什么伤心震惊,表现得符合情理,至于沈密藏,根本不将秋长风的生死放在心上。王子总担心沈密藏来救秋长风,从方才的情形看来,实在是过虑了。”

脱欢缓缓点头道:“不错,本太师也是这么看的。不过也先小心些总是无坏处的。让龙骑带沈密藏等人先绕圈,等金龙诀启动后再让沈密藏带走秋长风,就万无一失了。”

孔承仁道:“卑职早就吩咐了龙骑。”

脱欢轻叹口气,喃喃道:“也先哪里都好,就是脾气犟了些。”

孔承仁附和道:“太师说得极是,其实如三戒所言,早杀了秋长风,就不会有这些事情了。”

脱欢摆摆手道:“不然,也先毕竟在迭噶面前立过誓,人欺神不欺,若是毁诺,也先在瓦剌国人面前威信何在?”

孔承仁马屁拍在了马蹄子上,但他并没有三戒那样厚的脸皮,于是讪讪道:“是。太师……要起身去观金龙诀启动吗?”

脱欢的脸上现出几分振奋,突然问道:“承仁,你若想要改命,要如何来改呢?”

孔承仁想了半晌,谨慎道:“卑职只想一辈子能留在太师身边,心愿已足。”

脱欢哈哈一笑道:“你倒是忠心。”心中却想,本太师费尽辛苦,终于有了改命的机会,但却一时拿不定主意究竟如何来改才好。也先说一人只可改命一次,也就是说只能满足人的一个愿望,当年朱元璋改命是要当皇帝,他果真当上了,我也要当皇帝吗?

思绪至此,却有些踌躇不决,又想,老夫已老迈,就算当皇帝还能当几年?其实当个太师也不错,在瓦剌呼风唤雨,好不威风。额森虎虽是瓦剌国主,还不是任由老夫摆布?老夫在瓦剌,想让谁当皇帝就让谁当皇帝,若不是也先鼓动,老夫也不会聚兵准备南下。其实老夫一直在想,若能改命,长生不老最好了,可好像没有这种可能。人之命终究有穷尽之时,金龙诀虽是奇异,终究不能让人长生不老的。轻叹了一口气又想,到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老夫培育多年的八万精锐,明日就可到达半数,而也先号召瓦剌各部的二十万人马,也会陆续到来。如果真能推倒大明江山,再铸成吉思汗的伟业,也是人生一大快事。

正沉吟间,金帐有兵士进入,递过封书信。孔承仁先展开一看,脸现喜意,低声道:“太师,好消息。那人又传信来了。如今朱棣命郑和打头阵,自己则坐镇海上,同时抽调七十二卫多半人马南下,看来竟有意灭掉东瀛。”

脱欢接过一看,霍然起身道:“天助我也。起驾前往峰顶。”他本是患得患失的心情,但被来信激励,重拾了雄心壮志。

很显然,他在大明早安插了眼线,随时都能知道那里的动静。

千峰苍颜,碧穹着色。

脱欢到达昔日峰顶时,桌案早摆,也先的神色中也带了几分振奋之意。

姚广孝孤单单地坐在冰冷的岩石上,不看忙碌的三戒大师,只是望着远方,若非衣袂飘动,真的让人感觉如石雕木刻。他本来就是沉默寡言的人,事已至此,更知道多说无益。被欺骗的愤怒、无助的悲哀,都被他掩盖在木然的神色中。

任由谁看到姚广孝,心中都会不约而同地产生悲凉之意,不想再对他冷嘲热讽。

也先见脱欢前来,迎上去,咳了几声,低声道:“父亲,三戒大师说,时辰很快就到。到时候,你我父子多年的愿望就将一朝实现了!”

脱欢将接到的书信递给了也先,也先望了眼,长吁一口气道:“天作孽,尤可为;人作孽,不可活。朱棣如此作为,让你我父子的大业更增胜算。”他事到眼前本也有些忐忑,但翻来覆去地想了几遍,只感觉此事万无一失,再没有不成功的可能。

脱欢看着忙碌的三戒大师,突然想起一事,问道:“朱允炆现在如何了?”

也先望向孔承仁,孔承仁立即道:“仍旧中毒昏迷不醒。”也先略带嘲讽道:“好在我们有两手准备,如今也不用他了。”

听脚步声又起,也先向山下望去,见到朱高煦、叶雨荷在虎骑的监视下走上峰顶,也先喃喃道:“就算能够改命,秋长风的命运也已注定,再无法更改的了!我真的想看看秋长风现在是什么脸色。”说话间一摆手,有十数兵士上前,长矛闪动,将朱高煦、叶雨荷围在当中。

叶雨荷脸色略变,朱高煦倒是冷傲依旧,只是问:“这是什么意思?太师和王子想要毁诺吗?”

也先微微一笑道:“非也,我既然答应了汉王,就绝不会食言。只是这种时候……”盯着叶雨荷,“我也绝不允许任何人破坏金龙诀的启动!”

叶雨荷神色冰冷,但心头一震,蓦地想起秋长风最后所言:“你会有机会去见金龙诀改命。你不要想着许愿,而是要想方设法——毁了金龙诀!”

她其实一直在挣扎,挣扎着是不是要按秋长风说的去做。秋长风无疑将她看得透彻,这才千叮咛万嘱咐,但很显然,她自己有时都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

朱高煦凝眉道:“王子这话什么意思,难道事到如今,还会有人想毁了金龙诀?”

也先向朱高煦的断手处望去,道:“汉王损失这么多,改命前当然不会有不利于我等的举动。可有些人,比如说秋长风,是否会做些损人不利己的事情就很难说了。依秋长风的为人,事先都有可能让叶雨荷毁了金龙诀。”

朱高煦目中厉芒闪动,转望叶雨荷,见叶雨荷神色冰封般并没有反应,于是缓缓道:“不会的,秋长风若真的要破坏我们的计划,就不会帮我们取来夕照。”

也先道:“汉王若是这么想只怕错了。秋长风是个极为狡猾的人,他来这里的目的有三:一是改命;二是和叶雨荷全身而退;三是毁了金龙诀,不让我等改命。”

叶雨荷神色不改,心头狂震,立即意识到也先说的可能是对的,最了解秋长风的显然不是她叶雨荷,而是也先。

众人神色均变,孔承仁冷笑道:“他若真的这么想,实在是视我等于无物。”

也先缓缓道:“他这人是很贪心的。他向姚广孝骗取夕照,就是他计划中最关键的一步棋,只要夕照在他手上,那时候我们想不答应他都难。我虽破解了他这招,但不能不防他把毁去金龙诀的任务,交给了爱他爱到骨子里面的叶捕头。”

朱高煦目光游离,终于道:“那么,也先王子的意思是?”

也先轻声道:“改命一事,事关重大,我不能不谨慎从事。我只请两位少安毋躁,只要三戒大师启动了金龙诀,我和家父改了命之后,自然轮到汉王和叶捕头。那时候,就算叶捕头毁了金龙诀,也不干我事了。事到如今,汉王总不至于反对吧?”

他说得倒是合情合理,也没有丝毫违诺的样子,朱高煦听了不禁目光闪烁,瞥了眼三戒大师道:“这样好像也说得过去,那我不妨……等上一等。叶捕头当然也不会反对吧?”

叶雨荷表面沉静,心乱如麻,不想秋长风所想,竟也早在也先的算计之中。

朱高煦却不等、也不用叶雨荷回答,又道:“不知道三戒大师何时能启动金龙诀呢?”

也先也有此疑问,忍不住道:“三戒大师,你可有眉目了?”

金龙诀早摆在了黄案之上,醒目地闪耀着迷人的光芒,有如往昔。三戒大师左手持着夕照,右手掐着八卦道:“王子莫急,小人很快就好。”

三戒虽说着不急,但神色间早有了焦灼之意。

他口中念念有词道:“乾转大有,趋同人,变无妄……”持着夕照,脚下踩着六十四卦的方位,等念到“走离位后启动离火”时,已脚踏离位,手中的夕照一晃,有道阳光折了过去,正照在那细长的离火之上。

众人心头均是一跳,但见离火好像明了下,但转瞬便恢复如初,金龙诀依旧是呈淡金色,不见任何变化。

三戒大师光秃秃的头顶上倒有了变化,亮晶晶地布满了汗珠。他不敢去看脱欢和也先,又重新从乾位走动,周而复始,但金龙诀始终没有异样。

日渐西斜,脱欢的脸色也渐渐阴沉,也先长舒了一口气问道:“三戒,怎么了?”

三戒大师满是惶惑,自语道:“不会的,不会的。没有错的,没有错的。王子,你再让我想想。”

朱高煦皱了下眉头,突然道:“你再想想只怕要日落了,难道要想到天黑吗?”

众人向西看去,见到离日落西山虽还有些时候,但一日也将尽了。

说话的工夫,三戒已再走一圈,神色愈发的惊恐,突然冲到姚广孝的身前,低声道:“师兄,你看师弟我方才做的,哪里有错呢?”

他本来一副得志便猖狂的脸孔,但这刻发现所想的和实际很有出入,不由得有些乱了分寸,本想让姚广孝来看他的威风,但不想被姚广孝看了笑话。

脱欢、也先脸色均变,那一刻,杀了三戒和尚的心都有。

他们见三戒和尚信誓旦旦,本来以为他有十足的把握,可没想到事到如今,居然还要去问姚广孝?

姚广孝怎会说出来?

果不其然,姚广孝枯槁的脸上露出几分嘲弄,只是望着远方道:“事已至此,夫复何言?”

三戒大师紧握着夕照,全身抖个不停,甚至不敢转身去看脱欢脸上的表情,颤声道:“师兄,师弟若启动不了金龙诀,只怕今日就要死了。同门一场,你难道忍心亲眼看到师弟死于非命?”

姚广孝话都懒得再说,好像也有些心软,不忍亲眼看三戒和尚去死,索性闭上了眼。

三戒大师的额头上有黄豆般的汗珠滚下,当他哀求和恶毒的表情混在一起时,就听一人轻声道:“原来三戒大师并没有把握一定能启动金龙诀啊。”

三戒大师回头望去,见说话的人却是朱高煦,哑声道:“我不过是想证实一下……”

朱高煦叹口气道:“可我们实在没有时间让大师再磨蹭了。”

脱欢眉心一动,道:“依汉王的意思呢?”

朱高煦道:“三戒大师若无能为力,不妨让本王来试试。”

众人均显惊讶,就算叶雨荷都有些失色,难以置信地望着朱高煦,不想关键的时刻朱高煦竟会有这种本事。

三戒大师研究数十年都无法启动金龙诀,朱高煦怎么能够知晓开启金龙诀之法?

姚广孝坐在远处,眼帘动了动,死灰的脸上突然带了几分悲哀之意。只是无论是谁,均在望着朱高煦,并没有留意姚广孝的表情。

也先的脸色阴晴不定,示意手下撤了长枪,微笑道:“不知汉王如何来试呢?在下倒是想闻高见。”三戒大师是没脸,也先却是太多张脸,翻脸却比翻书还要快,没用的人,他弃如敝屣,但一有求于人,立即变成了谦谦君子。

朱高煦从长枪林立中走出来,冷酷依旧道:“也先王子放心让本王来做此事?”

也先眼珠转转,又从朱高煦的断手上掠过,微笑道:“这世上若还有两个人让我相信,一个是家父,另外一个人当然就是汉王了。”他虽防着朱高煦,但从未怀疑过朱高煦启动金龙诀的诚意。朱高煦对于启动金龙诀甚至比也先还要迫切,这点也先当然看得出来。

朱高煦为何会懂得金龙诀启动之法?也先闪念之间就已想到了什么。见朱高煦神色依旧,也不知信了他的话没有,道:“汉王准备如何来启动金龙诀呢?若有需要尽管吩咐好了。三戒……大师,把夕照给汉王用用。”

三戒大师满脸都是汗水,好像还有泪水,喏喏地走来,想递过夕照,却又不甘的样子。

朱高煦摇头道:“先不用夕照。”

众人一怔,脱欢皱眉道:“夕照有问题?”

就是这个夕照,不知经过多少波折磨难,已让脱欢的脑袋比酒坛都要大,闻言难免有此一问。

朱高煦望向姚广孝,却对也先吩咐道:“给我准备四块铜镜大小的冰来,记住,一面可照人,另外一面要有积雪。”

众人均是诧异,不懂朱高煦究竟要做什么。也先也是不懂,转念时立即传令手下取冰。

冰天雪地,要取冰倒是颇为容易,不多时,就有四块铜镜般的冰取来。

三戒大师看着那四块冰块,狐疑不定,皱眉苦思,似乎想着什么。

朱高煦四下走动,吩咐道:“这块冰放在这里,第二块冰放在那里……”片刻的工夫,冰块已被四个兵士捧着立在四个方位。

三戒大师见了喃喃道:“是大有、同人、无妄和离位。”他刚才早转了多圈,自然将金龙诀旁的六十四卦方位计算清楚,见到朱高煦摆放四块冰的位置,赫然就是口诀中的方位,不免暗中思索起朱高煦的用意。

朱高煦吩咐完毕,伸手从三戒大师的手上取过了夕照,冷酷的脸上带着几分释然,眼中却略带嘲弄地望着三戒大师道:“三戒大师,你很让本王失望。你既然知道金龙诀是用五行相生的道理,怎么会没有发现这其中唯独少了几分水运?”

三戒大师灵光一闪,失声道:“是了。眼下只有火生土,土生金,但无法彻底运转五行,难道说启动金龙诀要在临水旁?”

也先失声道:“还要临水吗?”他突然想起,当初朱元璋在采石矶改命时的确是在临江处,难道这才是金龙诀启动的关键所在?

朱高煦叹息了一声摇摇头道:“也不必临水,只要加冰即可。”他垂头看着手上的夕照,夕照反射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带了几分铁青之意。

不知为何,也先见了心中微颤,感觉那场景似曾相识。就听朱高煦道:“夕照本属木,木生火,但需经水来滋润,亦是水生木才能……”突然大喝,“叶雨荷!”

他这突然的断喝声未落,便手握金龙诀,脸上变色,仰天倒了下去。

众人均是大惊失色,脱欢虽是沉稳老练,见状也是心头狂震,眼前的此情此景他是熟悉的,当初朱允炆适逢改命时,不也是突然中毒倒地?

难道说,旧事就要重演?

难道说,阴暗中,真的有个恶魔,每当有人启动金龙诀的时候,就要将那人置于死地?

莫非说,冥冥中金龙诀本有一股神秘的力量,不然为何每次启动时,都有奇诡之事发生?

朱高煦为何要呼叶雨荷的名字?莫非说,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是叶雨荷暗中捣鬼,那个娇滴滴、弱不禁风的女子,才是真正的深藏不露?

众人震惊失色,也先却顾不得去看叶雨荷,只想要先抢到朱高煦的身前……

旁人却望叶雨荷。

叶雨荷竟已消失不见,众人均是心头大震,几乎以为那个隐形人就是叶雨荷!

可只有虎骑知道不是,他看到叶雨荷已夭矫在天。

方才朱高煦那里生变时,就算监视叶雨荷的兵士都被诡异之事震惊而目光被吸引过去。虎骑心头亦震,可他终究没有忘记自己的任务,那就是监视叶雨荷。

他在刹那之间立即望向叶雨荷,只比别人快了一眼——一眼见到叶雨荷在朱高煦厉喝声起前,就纵身而起,跃出瓦剌军的包围。

虎骑自负高手,可那一刻,也诧异叶雨荷的身法,惊奇她的能力。

那一刻,叶雨荷简直不是个人,而是变成了蹁跹惊鸿。她的飞跃之能,就算虎骑都是望之兴叹。

虎骑一声低吼,有如虎啸般迎上了叶雨荷。他能截住叶雨荷,是因为他的判断。他发现叶雨荷的目标居然是也先。

叶雨荷立即拔剑,也先对她并不看重,因此也从未想过除去叶雨荷的剑,却不知道,叶雨荷的危险就在于她的剑。

叶雨荷一剑刺向虎骑的喉间。

要对也先下手,首先要过虎骑那一关。

一剑光寒,血光四溅中叶雨荷的心却沉了下去,她一剑刺中了虎骑的肩头。

虎骑未躲,也知不能躲。因此只是避开了要害,怒吼声中双手一夹,半空中就扭断了叶雨荷的剑,他的双手,简直比虎爪还要犀利。

双手才扭断叶雨荷的剑,虎骑再吼一声,伸手掏向叶雨荷的小腹,他这一抓,犀利无比,曾经从活羊身上掏出心来。

叶雨荷身形陡变,陀螺般地旋转,竟在间不容发的瞬间躲开了虎骑的一抓,身形落地时到了也先的面前。

也先色变,他发现朱高煦有异,心急之下立即查看,但随即发现危险瞬间即至,叶雨荷居然刹那间突破重围,冲破了虎骑的拦截来到他的身边……

也先顾不得再看朱高煦,立即起身准备应战,他反手拔出宝剑。他用的一直都是宝剑。

可当他蹲下突起时,蓦地感觉头晕目眩,同时心中热血沸腾,涌上喉间。

这要命的时候他中的啼血之毒居然发作了?也先心中凛然,但仍在刹那间挥出了三剑。他见过叶雨荷的功夫,根本未将叶雨荷放在眼中,更何况叶雨荷此刻手中又没有了剑。

叶雨荷后来的表现让他实在有点失望,也让他产生了轻视之意。一个女人再强悍,在他眼中也还是个女人而已。

可也先忽略了一点,有的女人,或许平常的时候会让人失望,但关键的时候绝不会手软。

三剑挥出后,也先再也不动分毫,眼中露出难以置信之意,感觉到喉间有一点冰冷。

原来,有一尖锐之物已抵在他的喉间。

那尖锐之物,不过是个发簪——叶雨荷的发簪。

叶雨荷手中无剑,但在扑来时欺宝剑光寒而入,随手拔下了青丝上的发簪,抵在了也先喉前。青丝凌乱,可发簪凝练如剑,稳稳地握在叶雨荷的手中。

须臾转念,所有要扑来的兵士都僵持不动了,脸上均露出了惊诧之意——不信这个娇滴滴的女子,竟能在虎狼之兵面前羞煞须眉。

峰冷雪冷人更冷。

发簪尖光芒闪动,耀着叶雨荷双眸中的一点寒芒,她动如脱兔,静若处子,雷霆一击后,冰雪般的沉静。

也先喉间咯咯响动,半晌才道:“叶……捕头,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要改命——改秋长风的命。”叶雨荷干净利索道,无一分犹豫,她也不信自己能做到这点,但她终于做到了,因为这次本来和行刺朱棣不同。

上次她是杀人——杀一个不知道该不该杀的人,这次她却是救人——救一个她必须救的人。

也先强笑道:“可你实在不必如此,我已答应了让你改命,就不会食言。”

“是吗?”朱高煦突然道。

也先的身形有些僵硬,脸色又变。

朱高煦竟然没有倒下,朱高煦看起来一点事都没有,那朱高煦刚才为什么惊叫?

转瞬明白,也先愤然道:“汉王,你和叶雨荷……在算计我?”他也是极为聪明,立即明白了一切,刚才朱高煦的惊叫不过是吸引旁人的注意,目的是让叶雨荷一击得手。

可朱高煦为什么这么做?

叶雨荷取了也先手中的剑,反横在也先的脖颈上,转望脱欢道:“太师,你若想要宝贝儿子的命,就莫要让人偷偷上前。”

所有悄然欲偷袭的兵士立即止步。

脱欢面沉如水,实在没有想到,这种时候怎么会有这种转变。他考虑了太多的变数,当然也把叶雨荷考虑在内,方才有十数兵士围住叶雨荷,他本以为万无一失,可他还是忽视了这个女人的能力。不想就是这一点疏忽,让局势陡转。

“你要做什么?”脱欢心思飞转,用的是拖延的战术。

叶雨荷并未有丝毫的得意,她知道现在才不过是开始。“我说过了,我要改秋长风的命。汉王,谢谢你。”

她直到这一刻才是真心地感谢朱高煦。因为在来峰顶之前朱高煦曾经悄悄对她说:“我一喊你的名字,你就出手。”

叶雨荷当初不知道朱高煦的意思,但朱高煦一喊,她立即明白了所有的一切。任何机会都是抢来的,而不是靠别人的施舍。她如果不想任由也先摆布,就一定要先发制人。

朱高煦哼了一声,拿着夕照,面无表情地走到了金龙诀的乾位道:“这是本王应该做的。本王的朋友本王不会背叛,对不住本王的,一定要死!”

也先受制于人,急怒欲狂,眼珠转了转突然笑道:“其实命运早改晚改都是一样的,汉王何必出此下策呢?”

朱高煦淡漠道:“是吗?也先王子真的以为本王了解的事情比你要少吗?”

也先的脸色变了下,皱眉道:“汉王此言何意?”

朱高煦摆摆手,示意那四个手持冰镜的兵士在方才的方位站好。那四个兵士有些犹豫,只是看着脱欢,脱欢脸沉如冰,终于吩咐道:“照他吩咐的去做。”

也先的脸上突然现出几分焦灼,欲言又止。

朱高煦看着那四个兵士就要归位,冷酷的面容上突然带了几分讥嘲道:“其实本王也知道朱允炆为何要杀鬼力失的。王子对秋长风遮遮掩掩,不过还是在玩猫捉老鼠的游戏。”顿了片刻,“也先王子可想听听朱允炆杀鬼力失的理由?”

也先的脸上掠过几分惊疑,竟不多言,叶雨荷忍不住道:“为什么?”她自认眼下和朱高煦一路,暗想朱高煦先改完命后自己再改也可。朱高煦既然帮她,她也要帮朱高煦达成心愿,此刻她成功在即,一时间早忘记了秋长风的吩咐。

就算记得,她无论如何也要在给秋长风改命后再毁了金龙诀。而改命后自己如何逃脱,那是从未考虑的事情。

朱高煦带着几分哂笑道:“因为朱允炆和也先王子都知道,这金龙诀一次启动、只能改两个人的命运!”

众人变色,叶雨荷也是心头狂震,霍然明白了很多事情。

怪不得朱允炆一定要杀鬼力失,因为金龙诀改命次数有限。脱欢曾问过朱允炆关于改命的事情,朱允炆故意说金龙诀可改很多人的命运,显然是在欺瞒。

所有人为了自己的利益都在撒谎,朱允炆也不例外!

朱允炆要改命,朱高煦要改命,脱欢要改命,鬼力失要改命,也先亦要改命,她叶雨荷也要给秋长风改命。

许许多多人要改命,但只有两个人能够实现愿望。

这本来就是个残酷的选择,朱允炆早知道此事,因此怕鬼力失明白真相后翻脸,于是提前干掉了鬼力失。而也先当然也知道这事,因此要先行改命,若也先和脱欢改完命,这金龙诀就是个废物,朱高煦和叶雨荷不过是空欢喜一场。如此一来,也先不违承诺,却又能装作毫不知情地戏耍朱高煦和叶雨荷。

一念及此,叶雨荷这才知道也先的心肠有多么毒辣、多么疯狂。这个疯子,显然一直等着看叶雨荷知道真相后的表现。他不但要报复,而且要报复得让人痛入骨髓,他想给别人希望的时候再给予其毁灭性的打击。

可朱高煦怎么会知道这些?这个朱高煦,原来比表面看起来的还要深不可测。

也先的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虽刹那想过千般主意,但不感觉有一个有用。

他是清醒的疯子,知道有的女人疯起来比疯子还要疯,叶雨荷不傻,知道真相后,他若敢妄动,叶雨荷说不定会不惜一切和他同归于尽。

没有把握的事也先不会去做。可机会转瞬即逝,他若再不行动,一切皆休……

就在犹豫间,朱高煦已一晃夕照,有一道夕阳的光线照在夕照之上,折出道金黄的光芒。那光芒一闪,瞬间就曲曲折折地连在大有、同人、无妄、离位的四块冰镜上。

那曲折的光线,从离位的冰镜上再次射出,转眼之间照到了金龙诀的离火之上。

然后就有一道紫光如龙般冲天而起,极为绚烂。众人虽震惊叶雨荷制造的混乱,但更吃惊金龙诀的异样壮观。

难道说,时隔六十年,金龙诀终于再次启动,终究要燃起大明江山的兵祸烽烟?

三戒大师失声道:“原来如此……”他恍然大悟的样子。众人中聪明的人都已知晓,原来金龙诀启动的口诀,不是要人持夕照走六十四卦方位,而是要引光线经过这些方位,启动金龙诀。

天地玄奥,多尽于此。

就在这时,朱高煦陡然色变,“哇”的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众人又是一惊,立即想到金龙诀改命,必须以启动金龙诀之人折寿为代价,难道说朱高煦在这瞬间已给自己改了命?天威难违,同时减损了朱高煦的寿命,朱高煦这才吐血?

众人均望朱高煦,却见朱高煦突然握紧了夕照,掩了夕照的光芒,那冲天的紫光陡然消失不见。

朱高煦不看金龙诀,只是望向了北方,脸上露出惊骇欲绝之色。众人忍不住顺着朱高煦望着的方向看去,脸色均变得骇然惊恐。

原来紫光冲天后,遥远的南方突然现出一道黑线。

那道黑线在众人一望间就如潮水狂涌,卷着银雪冬寒劈面而来。

有风起,有云动,有千峰肃杀,有夕照血色。

可风起云动、关河萧杀、天苍野茫似乎也掩盖不住那黑线的磅礴无俦和诡异迷离之意,黑潮中有旗帜招展,带来了几分惊心动魄。

那是一队人马——拥有天地浩瀚之力的人马。这时候,怎么会有这样的一队人马出现?

也先见状,忍不住骇然惊呼:“十万魔军?”

众人心头狂震,叶雨荷更是脸无血色,脑海中有光电一闪,那埋藏很久的记忆瞬间爆发。

龙归大海终有回,十万魔军血不停!

这本是《日月歌》的预言,叶雨荷就是因为这两句话才卷入了无穷无尽的苦难之中。

这预言是说,朱允炆为了重夺帝位,要借助十万魔军的力量。

这本来是荒诞不稽之谈,这本来是不可思议之事。

但到如今,无论谁都相信了这个预言,原来天地间真的有奇迹,真的有十万魔军,真的可逆天改命。朱高煦逆天行事,启动金龙诀后虽未说出改命的愿望,但他的愿望已昭然若揭。

朱高煦要统领十万魔军,来夺想要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