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守灵夜
胡家是大户,老太爷又是高寿暴毙,所以白事办得格外隆重。春长风爷孙俩把晚上要用的家伙事儿准备好便匆匆去了胡家,进大门抬头第一眼就见设在庭院的灵堂,胡太爷的棺材摆在正中间,两边一字摆开纸扎的八对童男童女,纸马、纸牛、纸院落和轿子小山一样被堆在纸人后边。
棺材前摆着炭火盆,一男一女两个披麻戴孝跪在两边,边吊着嗓子哭丧,边一刻不停地往火盆里添纸。
“他俩看着面生,好像不是胡家人吧。”春长风胳膊肘轻怼了一下爷爷,问。
“胡家人上午哭过一通了,下午这俩是掏钱雇来的‘孝子贤妻’。”春万有说着扫了眼孙子,半是无奈半是埋怨:“等会儿胡家开饭,他俩吃过饭领了钱就回去,晚上就是你这便宜‘孙子’给老胡守灵。”
春长风看着那俩人哭得悲天动地,不得不感叹到底是职业哭丧的,声音够大不说,眼泪也不靠硬挤,开闸放水一样糊了满脸。小春怀疑真死了亲爹亲太爷的胡家人也未必有这俩位哭得伤心,于是不由得紧张起来:“我也要这么哭吗?”
“你爷爷还没死呢,你吊什么丧?”春老爷子撇撇嘴角,白了孙子一眼,把从家里带来的装了糯米盐巴的布袋子交给胡家家仆,吩咐他们把所有袋子用红绳串起来捆在棺材上。
吩咐好了事情,领头的管事儿带春老爷子和小春径直去了后院。胡家白事阵仗摆得大,请了好些帮工,这会儿快到放饭的时间,院子里已经候着好些人。春长风一眼就看见了玉秋,她上身穿一件老式藏青色短褂子,下身是黑色素面长裙,长头发在脑后挽成个圆圆的发髻,用一根老银钗子固定。
春长风近来忙着查胡家的案子,算起来一周没见过玉秋了,这会儿再见就是她安安静静地站在胡家一群叽叽喳喳的老妈子中间。身材单薄的姑娘微微低着头,露出白皙纤长的脖颈,黑蓝色的衣服衬得她皮肤白到发光,脸上不见忧也不见悲,极度的平静好像这周围一切人与事儿都与她无关。春长风愣愣地看着,脑子里一片空白,所有的语言和思考好像都忽然失灵,他看着眼前人如一幅画,在这方充斥着哭声与缭绕香火的庭院中极美又极不真切。
“她怎么来了?”春老爷子见孙子傻愣愣地杵着,顺他的目光看过去,立刻皱起眉头。
“嗯?”听到爷爷的声音小春如梦初醒,这才发觉自己晃神儿了,再看向玉秋时,正巧碰上她看过来的视线。
春长风心脏快速跳了两下,接着就见爷爷直冲冲地朝着玉秋走过去,而玉秋见到来人马上转身要离开。
“爷爷,你认识玉秋?”小春惊讶地小跑追上去,就在春万有要抓到玉秋时,何归上前夹在了两个人中间。
“晚上凶险,多个帮手比少个强。”何归压低声对春万有说完后,看向迟了一步的小春说:“胡太爷跟我是旧相识,今晚来陪陪老伙计。”
“哦,这样啊!”春长风松了口气,刚才还在紧张爷爷怎么会认识玉秋,现在想来应该是爷爷见到了何师傅。
“这是玉秋,我侄女,我带过帮忙的。”何归把不情不愿地玉秋拉到身边介绍。
“嗯,”春万有撇了眼玉秋没多说话,鼻腔里哼了声就算打过招呼。玉秋自然也不乐意搭理春万有,不过看在小春和何师傅的面子上也没有发作脾气,眼睛往上一白,摆出来张气呼呼的脸。
春长风以为是自己一周没去找玉秋,惹了人家不高兴,想说点讨好话却又顾忌着爷爷在身边,纠结地看着玉秋直舔嘴皮。
瞧他那副大傻样子。玉秋看着春长风忍不住抿唇笑出来,但她眼下还在跟春家那位老爷子斗气,自然不肯轻易跟春长风示好,脖子一抬,学着春万有的样子从鼻腔里哼了一声。
何归左右看着老友和小东西属实好笑,索性也不搭理二人,上前拉着小春的胳膊说:“走走走!春警官咱俩吃饭去。”
“玉秋小姐一起吧。”春长风问。
“哼!”玉秋梗着脖子,昂着脑袋,走到了最前面。
胡家人提供的晚饭很不错,有鱼有肉吃得玉秋很开心,甚至跟何归提起下次有种吃席的好事儿记得还要叫她。这话听得同桌人一个个侧目,不知道该说这姑娘心眼直还是脑瓜子不好。
在大伙都吃完饭,前面哭丧的俩人才过来。男的古铜色皮肤,瘦长脸,一张满是褶子的老脸看着比春老爷子年轻不了几岁。女的年轻些,三十出头,长得不算十分美貌,塌鼻子、小嘴巴、大圆脸,平平无奇的脸上唯有一双通红的杏仁眼格外动人。
哭丧人家是专业的,前面哭天喊地,这会儿吃饭时候两人又是有说有笑的。春长风看着心里一阵别扭,于是也不再看那俩人跟着爷爷和何师傅直接去了前面灵堂。
春长风腰上扎了白布跪在蒲团上往火盆里烧纸,何师傅和春老爷子在院子里忙活晚上招魂的事儿,玉秋则坐在灵堂外的桌子边一刻不休息地吃瓜子。
眼看着天一点一点黑下去,春家大门前的白灯笼点上了灯油,玉秋、何师傅和爷爷各自忙着各自的事情,给人当便宜“长孙”的春长风越来越无聊,点着脑袋开始犯困。
迷迷糊糊里春长风听见胡家的大门被人推开了,他顺声音看去见到胡太爷立在门外,他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里面,想要进门却似乎迈不过门槛,一张老脸上满是愤怒与哀伤。春长风本能要起身帮胡太爷进门,可身子一歪清醒过来,揉揉眼睛再看向大门,这会儿大门又成了紧闭的。
原来是个梦!春长风长出口气。
玉秋和何师傅正趴在桌子上睡觉,爷爷不知道去了哪里,院子里空****见不着一个胡家人。“他们倒回去睡得安稳,真当我是长子长孙了。”春长风嘴里嘟囔着,看了圈周围,坐在蒲团上慢腾腾地搓着酸疼的膝盖。
“咚咚!”“咚咚!”身边的棺材忽然发出动静,春长风吓得一个机灵从地上爬起来,他死死盯着棺材,好半天再未听到动静,正在他要怀疑是不是自己幻听时,棺材里又发出闷闷的“咚”一声,似乎是躺在里面的胡太爷用脑袋砸棺材板,急着从里面出来。
这绝不是幻听幻觉了!春长风看着那棺材被撞得左右晃动,挂在棺材一周的布袋子由白色染成黑红,一滴一滴的粘稠血液从边角滴下来。难不成是诈尸了?春长风被吓得连连后退,他想叫玉秋和何归起来快跑,但连推了几下都不见人有反应。
该醒的人没醒,倒是不该动的纸糊童男童女“活”了。童女那张嫣红的嘴唇裂开,“嘻嘻”笑了一声,接着童男的黑眼珠子在惨白的纸浆上转动,他抖了抖肩膀,从纸人中间走出来,指了指春长风。
那里边的东西更加急躁,剧烈的抖动硬生把棺材从架子上翻倒下来。厚重的棺材盖子砸在地上,春长风看见里面爬出来居然不是胡太爷而是他的爷爷春万有!
“爷爷!”春长风大叫一声,接着再次从噩梦中醒来。
梦里梦!春长风躺在地上额头全是汗珠,他深吸两口气看到身边胡太爷的棺材还是好端端地摆在架子上。
“怎么了?”玉秋上前小声说:“你爷爷正在做法事,你有什么事儿跟我说。”
“我梦见爷爷……”春长风说着,目光被一道从墙头闪过的黑影吸引。他心中生出极不好的预感,一个咕噜从地上爬起来,要跟盘坐在棺材前的爷爷说刚才的梦境。
害人的妖物现身了,春老爷子听到身后孙子的脚步,担心他乱跑坏自己的事儿,就在春长风靠近时,迅速转身一抬手拍在孙子额头。
“何师傅守灵!”春万有扔下五个字,追着黑影跑出了胡家院子。
春长风瞬间两眼一黑,双腿被抽走全部力气,身子晃了下就直挺挺地往地上扑。玉秋眼疾手快一把将人拉住,才免得春长风脸朝下砸在地上。她扶着人躺下,看向何归说:“何伯伯,你看着春长风,我跟去看看。”
话说罢,玉秋纵身往前一跃显出狐妖形态——高约么一米,体长两米有余,尾巴差不多和身体一般长短,比寻常人家里护院犬大上许多,通身皮毛红色如火,唯有额间有三簇白毛。金黄如铜铃的眼睛回头又看了眼春长风后,玉秋跳出了胡家的院子。
她一路追着春万有的气息,两边房屋越来越稀少,属于城市的光亮也逐渐被甩在身后,只有天上一轮明晃晃的月亮跟着玉秋向前。直到了某处扑面砸来恶臭,那味道像刀子捅进了鼻腔,玉秋忍不住一阵干呕,接着她便味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是春万有!玉秋大惊,仔细分辨了方向后毫不犹豫地跑过去。再见到那个倔强强势的老头,他胸口腹腔各插了一把刀,浑身被血泡透。
玉秋恢复人身,忙上前把春老爷子扶起来:“你撑住,我带你回去。”
“不要动,一动血流更快。”春万有强撑着口气说话,声音像破旧的风箱,每个字都带着呼哧呼哧的血腥味:“胸口那刀捅穿了心脏,你现在把大罗神仙请来我也没救了……我没时间了……小狐狸,你别说话,听我说……小春……小春是个好孩子……我把他托给你,你替我护着他……”
“你比我法术好,你都护不住他,我也护不住啊!”玉秋两手捂住春万有的伤口,她连着施了三道止血的法术,可温热的血液仍然从她的指缝间不断往外流。小狐狸声音抖得厉害,大颗大颗的眼泪从眼眶里往外滚,她顾不得擦脸,瞪大眼睛看着春万有愈加灰白的老脸。
“你记恨我赶你走?”春万有声音飘忽,他看不见月亮了,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倔强强硬一辈子从不求人的老头子向一只小妖怪说了软话:“你要是记恨这个……那算我求你……求你护着我家春长风……成吗?”
玉秋看着春万有始终不愿意闭上的眼睛,抓住了他干枯的手掌,用力点点头,说:“成。”
春万有嘴角抽了下,他应该是想笑,但实在是没有力气了,只摆出张微微扭曲的表情。玉秋深吸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随后低头抵住了春万有的额头,她要在老头子吐出最后一口生气前,读取完成他被杀死的那段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