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葬
一落下来景啟心里就两个字,完了。
他知道这附近有盐海,也知道澜清以身做诱有诈,但没想到盐海离他这么近,更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场仗里输的这么彻底。
景啟能感觉得到自己在软泥中不断的下沉,他的伤口好似在被烈火灼烧,巨大的疼痛顺着肩胛蔓延,疼的他冷汗直流,痛苦之中唯一的幸运是他的脑袋还没有被盐海吞噬,他还能看到南箕,还能跟他说说话。
可惜的是雪下得太急,他眼前的南箕是模糊不清的。
“安阳暮寒!”
怒吼声再次传来,这可是要挨打的欠揍,若是平常景啟早就怕的出了冷汗,而这会子倒是心里平静,甚至觉得有些开心。
景啟抬起左臂,在雪影中虚描着南箕身影,盐海已经吞到了他的喉咙,他深吸一口气,冲人喊道“阿箕——!老子遇到你,这辈子值了!你走!走!死人不好看....老子要你心里永远都忘不掉我这张俊脸!走啊!”
雪光中落下一道白影,似丘上积雪无声掉落,看的景啟心中一紧,顿时发了慌,他凝眸细看,只见那积雪落在了盐海中,然后慢慢动了起来,向他的方向开始挣扎。
景啟瞬间红了眼,丝毫不顾将军的身份,像个市井混混破口大骂起来,那人挣扎着到他身边,一拳打偏了他的脸。
“接着骂!”南箕双腿陷在盐海中,身上沾到了脏臭的泥沙,他活动着手腕,目光冰冷凶狠“你骗我的账可还没清呢!再敢惹我生气,现在就同你算账!看看你是先被盐海吞噬,还是先被我打死!”
盐混着泥沙糊了景啟的脸,他转过脸来看着南箕,瞳孔通红似血“你有病啊!你跳下来做什么!这是盐海!是吾呼勒!是死亡之地,你知不知道,你跳下来就是死!你会死的!你...你要做什么!”
南箕在泥浆中摸到了景啟的腰,他将双锋挝费力的绑在他腰上,一圈一圈绑的认真,他边绑边说“如果喊有用的话,那你就使劲喊,看看你什么时候能将咱们喊到上面去。”
景啟不喊了,但眼圈红的厉害,口中不住的嘟囔着什么,南箕绑好了双锋挝,看着景啟不动,目光深沉的让景啟心中怦乱,只是没等他开口,脸上又挨了一拳。
景啟感觉有什么从鼻子里流了下来,他伸手一摸,掌心一片鲜红。
“我这回没骂你........”
“我知道”南箕说“就是想打你而已,不行吗?”
一想到景啟骗了他,这火就下不去!
“.........”景啟偏过头不看他,他揉着发烫的鼻子,嗡声道“你说你是不是有什么大病,好端端的跳下来做什么....跳下来就回不去了...”
“铁掌将军。”南箕说“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成你的军师?”
景啟听出点别的意思来,他转眸看向南箕,问“你什么意思?”
一个稚嫩的声音穿过漫天大雪,出现在两人头顶“十四叔公——!你们还活着吗——?”
南箕“活着——!按计划行事!”
“赵慕远?”景啟这才发现南箕身后是绑了绳子的,他问“你把他带来了?”
“他躲进了抛石机偷偷跟来的,我事先不知道。”
景啟点了点头突然声音一提“抛石机?哪儿来的!”
“抢来的。”
景啟“抢?”
劫财劫色的他见多了,头一次见有人还能抢到抛石机的!
“我带的人手不够,只抢了一个过来。”南箕轻描淡写道“希望苏姨娘不要太生气,毕竟咱们是一家人,他的东西与其留着给别人用,不如给自己老爷用来的正道。”
景啟忍不住笑出了声,南箕问他笑什么,景啟说“你这副样子很像正房夫人。”
绑双锋挝的手顿了顿,南箕自嘲道“一定是为难小妾的刻薄恶毒大夫人吧!”
“不!”景啟摇头说“是内外兼修,御下有方的好夫人。”
“可惜了。”南箕拉动着双锋挝试了试,随后双手环过景啟的腰,将他抱住,两人四目相对,呼吸落在对方脸上。
正当景啟心跳慌乱时,只听南箕冷漠说道“我们结拜在前,怕是只能做兄弟了呢!”
刀总算握在南箕手中一回,扎的景啟疼的直抽抽。
沙丘之上传来抛石机甩动的声响,随后两人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拉扯,那力量将两人拉出盐海,甩了出去,景啟只觉天旋地转,短短一瞬,眼前黑了好几次,他唯一清醒的是腰上紧箍的力量一直在,那力量支撑着他,让他在头晕目眩的恶心中得到一点安慰。
沙丘上的雪很厚,两人摔了过去,砸出了好深的一个坑,积雪被震得倒了下来,将两人重新盖住,赵慕远顺着绳子找了过去。
“你们快过来!十四叔公和哥哥在这睡着呢!”
小兵们涌了过来,将两人从厚雪中扒拉出来,景啟失血过多昏了过去,受了伤的右胳膊软塌塌的耷拉着,身上挂满了软泥和盐粒,狼狈的看不出原貌,小兵们将人抬上车,南箕拍了拍身上的雪,将腰上绑的绳子解了,试着活动着手腕。
手没受伤,但这绳子勒的紧,估计腰上会泛青好几天。
“你们几个带他回营疗伤。”南箕拉过赵慕远,带他翻身上了马“剩下的人跟我走!”
赵慕远歪着小脑袋看他“咱们去哪?”
南箕拉过缰绳,打马冲进大雪中“救驾。”
小皇帝与何满守在沙丘下,两人算着时间正要带兵冲出去与左翼形成围剿之势突袭血族,没等动身,哨兵突然从雪中冲了过来。
“皇上!我们被包围了!”
小皇帝大惊,何满上前一步,将小皇帝护在后面,他问“将军怎么样了?武铓呢?他为什么没有挡住敌军!”
主将做诱饵与血族正面对战,武铓是左翼,是辅佐主将的,若敌军已经来到了右翼,那主将他.......
哨兵“阿日黑在外喊话,说是铁掌将军已经....身死。”
“放肆!”小皇帝勃然大怒“你竟然诅咒主将,意图扰乱军心,罪当该诛!”
哨兵猛地跪下,何满劝道“皇上息怒,这可是血族的计,若您动气,怕是要中了他们的奸计!”
小皇帝“对...十四叔驰骋沙场多年,不曾有过败北,血族不过是流民散族,十四叔根本没将他们放在眼里的,更不会败给他们,这是计!”
哨兵跪在地上,颤着声音道“可..可是阿日黑带来了...带来了铁王棍.....”
何满瞬间紧了眉。
“假的!”小皇帝斥道“一定是假的!十四叔不会输!更不会死!”
哨兵跪在雪地上不敢说话,何满沉吟片刻,叫来了他的亲兵,他对小皇帝说“皇上,此地不宜久留,老夫拖住血族,您快走!入了城后立刻返回内城,边关一战的成败就交给三大营吧!”
这一战是成是败都不能与皇上沾上边,更不能让国之本受损。
小皇帝甩开亲兵,黢黑的小脸上透着执着和坚毅“朕不走!十四叔答应过朕,他是不会有事的!朕要遵循军令,在右翼死守,与左翼围剿血族!”
“皇上!”何满道“且不管主将怎么样,既然血族已经逼近了右翼,说明咱们中路已然失守,武铓迟迟没来与右翼汇合,想必左翼也出了事,若您执意不走,万一....咱们大晟朝就完了!”
说到最后何满竟然红了眼圈,他哽咽道“出兵前将军有令,若他战死,要老夫第一时间护送您回内城,他说了,您是大晟朝的根,不能有损!”
小皇帝正欲说什么,突然听到身后有马蹄声传来,他循声看去,只见一人策马而来,高大的身影隐现在雪光之中。
小皇帝喜道“看!十四叔来了!”
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中,南箕打马来到身前,他翻身下马,对皇上行了一礼“草民见过皇上。”
小皇帝笑意凝滞,他看向南箕身后,只见大雪茫茫,纷乱且凄白,他心中只觉不好,问南箕道“十四叔呢?”
南箕不语,赵慕远哭着跑了过来,哽咽道“皇上舅舅,十四叔公....十四叔公掉盐海里了!”
小皇帝和何满纷纷白了脸,盐海....那可是无生之地,何满反应迅速,大手一挥,对亲兵道“快!护送皇上回内城!”
亲兵一拥而上,小皇帝直接拔了腰间的佩剑,冷脸斥道“退下!”
何满急的直接跪了“皇上!将军他最放不下的就是您啊!”
“朕知道。”小皇帝沉着脸,剑锋被雪光照的苍白,隐隐有些颤“正因为如此,朕不退,何满接旨!”
何满“臣在!”
小皇帝抬眸看向纷乱的大雪,目光越过沙丘,狠狠的钉在血族翻飞的旗帜上“朕命你为三大营临时主将,这场仗交由你来指挥,朕只有一个要求。”
何满只觉肩上顿时沉了些许。
那一年将军没了,滇老将军卸甲归田,所有熟悉的脸似乎在一夕间消失的无影无踪,他的血更是不知在何时冷了下来,战场变得有些乏味枯燥,甚至有些厌倦,就连他自己都不记得有多少年没有感受过这种紧绷和热血了。
何满道“陛下请说。”
“十四叔的命”小皇帝沉声道“朕要整个血族来陪葬。”
何满“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小皇帝转眸看向南箕,对他道“军师不是我晟朝人,无须与血族对抗到底,十四叔既然战死,你便走吧!”
他说“虽然十四叔没有特意叮嘱过,但他不会希望你涉入险境的,你带思寻离开,把他交给三大营的人后你便走吧!”
“我不走!”赵慕远咧着嘴就要哭,小皇帝一个眼神过去,吓得他闭了嘴,小皇帝斥道“再哭就把你送去血族和亲去!”
赵慕远吓得不轻,带着哭腔一个劲的摇头“我不去!我不嫁他们!”
小皇帝将佩剑回了鞘,对两人摆手道“走吧!”
“皇上。”南箕身形未动,看向小皇帝的目光没有了以往的冷漠“您似乎也忘了,我虽不是晟朝人,但却是铁掌将军的军师,这一场无论胜败,我都不会走的。”
“你怎么这么倔!”小皇帝突然反应过来“等等...你为什么要说,也?”
南箕没有多做解释,身后传来了轰隆巨响,众人转眸看去,只见一庞然大物出现在雪光之中。
“何将军。”南箕“我给您带来了一份升迁礼,提前祝您此战大捷。”
阿日黑喊得嗓子都冒烟了,晟军却没一个出头的,他啐了一口唾沫,打马退到了后方,来到了男人身边,阿日黑下马道“殿下,小皇帝迟迟不露头,怕不是跑了吧!”
澜清没有说话,他摸着刀柄,垂眸看沙盘,风焱摇头道“要是真跑就好了,咱们安插了不少人埋伏,只要小皇帝离开右翼,一准落在咱们手中,这会子还没人传信过来,说明小皇帝根本就没走。”
澜清持起小旗,问“巴日斯人呢?”
风焱“起先跟晟军的一名小将缠斗在一起,后来那小将退去了北边,巴日斯带着人追了过去。”
澜清将旗子插在沙盘上,轻声问“谁让他去的?”
这一问风焱和阿日黑都没了声音,没谁让巴日斯去,巴日斯独断成性,他憋屈了多年,好不容易挺直了腰杆,这会子又见了宿敌,少不得被仇恨冲昏了头。
“犛牛.......”澜清喃喃一句,含糊的让人听不清他的情绪“铁掌将军虽是年少轻狂,但做事还算是稳重,他一定有了万全之策才敢来亲自做诱,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不但这南北两边有他的兵,他应该还藏了一部分兵力,而且一定有谁能够顶替他来对战血族。”
阿日黑放下水囊,不屑的冷哼道“三大营除了他和那小白脸有点本事外,还有哪儿个出挑的!当然,对面的老狗也算是有些本事,不过,再怎么说这三大营早就不如当年了,他们想绝处逢生,除非请滇老将军出山!”
风焱眸中微微一动,似乎想到了什么,澜清几乎瞬间抬眸,仅剩的一只眼中充满了锋利“滇家大朗在哪儿!”
三大营主将已死,参将镇守城门,对此处的变故鞭长莫及,那副将呢?为何副将突然消失,音讯全无,是什么时候不见的,为什么他们所有人都没有发现!
阿日黑和风焱顿时变了脸,谁也不知道滇家大朗的去处,澜清反应极快,追问一旁的小兵“现在什么时辰了?”
小兵“快寅时了!”
他与嘉木巴约好的时间早就过了,嘉木巴为什么还没来.....
澜清将手中旗一扔,踩着积雪上了沙丘,风焱和阿日黑紧跟过去,北风吹得紧,大雪在空中纷扬落下,漫天的冰冷在这一刹那都被北风刮来,重重的落在他身上,一团白气从他口中哈出,他看着延绵天际的凄白雪色,沉默如同雕像。
“我们走。”
阿日黑猛地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殿下您说什么?”
澜清伸手指向雪光深处,说道“叫上愿意追随你的兵,我们从西边撤退,从他们的后方绕过去,去与嘉木巴汇合。”
“为什么要撤兵!”阿日黑不解道“我们马上就能赢了!这会子退了,不就前功尽弃了!”
就连风焱也不解的问他“主子,您为何断定咱们此战一定会败?”
“巴日斯心浮气躁,一定会败,他拦不住左翼的兵。只要三大营的左翼及时赶来,便能与右翼形成围剿,届时咱们插翅难飞,如果嘉木巴按时赶来,咱们一定能迅速擒住小皇帝,有他在手,莫说三大营,就是晟朝也不足为惧,可偏偏嘉木巴过时不来,他一定是被人绊住了脚,没有他来做援兵,我们既无法迅速抓到小皇帝,也无法在左翼赶来之时撤离,与其让自己陷入险境,不如及时脱身。”
阿日黑“就算三大营厉害,咱们血族也不是全无胜算!”
风焱拧眉看了他一眼,阿日黑自知说错了话,猛地跪了下来“属下一时失言,请主子恕罪!”
忠臣不事二主,他这次是犯了大忌。
“哪怕三大营参将副皆死,血族也根本赢不了。”澜清的声音平静的听不出来此刻的情绪,他说“阿日黑,血族和三大营的区别你应该比我清楚,若非军师相助,血族在三大营面前根本不够看的,更别说走到如今这一步,若今日军师在,我定当死守,但军师没来,这说明什么?”
说明就连军师也放弃了血族,没了军师,血族就是流民之聚,对任何人构不成威胁。
澜清让人起来,对他道“无须不甘,血族赢不了,但我能,你能,我们养精蓄锐,东山再起不是问题,嘉木巴虽是竖沙兵,但他的心却在我这,只有保住他,我们的大业才能成,至于血族,只能放弃,但它曾是你们的母族,若你们想要为母族而战,我不会拦着,是走是留,你们看着办吧!”
风焱立刻跪下“风焱永远追随主子。”
他在血族过的不如意,对血族也没有什么感情可言,能走,他且高兴着呢!
阿日黑也紧跟着跪下“贵人是我的天,天要去哪儿,我便去哪儿!”
澜清将人扶起,轻笑道“今日追随,终生谨记,待我来日登上大宝,你们便是我御前忠臣良将,荣耀加身,福泽子嗣。”
这些可是血族永远都给不了他们的。
“砰!”
三人脚下剧烈震动,积雪噗噗往沙丘下落,风焱第一时间挡在澜清身前,待看清那从天而落的是什么后,瞬间变了脸“主子!是抛石机!厦国的抛石机!”
绑了火药的雪团被扔了过来,雪团落地之时,火药信子刚好燃尽,火药猛地炸开,将摆好阵势的血族将士炸的面目全非。
澜清目光越过沙丘,从那硝烟中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他愣了愣,脸色倏地一沉,独眸中透出阴鸷“铁掌没死!”
阿日黑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说道“主子,那不是铁掌,您瞧他的身子骨,又瘦又小,弱不经风的,哪儿是铁掌!”
“他当然不是铁掌。”澜清说“他是铁掌的情人,这会子能赶来与咱们对战,说明铁掌无事。”
若景啟真的死了,他这个二弟怕是不会气色这么好了。
阿日黑一脸懵“为啥?”
澜清没有说话,他吹响哨子,战马赶来,他翻身上了马,风焱白了阿日黑一眼,拉过自己的战马问他“你有媳妇吗?”
阿日黑老实摇头,风焱哼道“活该你不知道!”
“靠!”阿日黑冲着风焱背影骂道“你他娘的有媳妇啊!都是光棍,你凭什么鄙视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