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章 高明的政治斗争往往用最朴素的方式

‘让百姓自己去抢?这……就是你打算推行新政的方法么?怪不得外边都说你是儒家之敌啊,读了这么多史书,还真没碰到过主动去求礼崩乐坏的朝廷呢。’

这会儿,赵光美也终于也看到了赵光义,连连招手道:“二哥?你来找我有事儿啊,来来来,同学们下课,我啥时候有空了啥时候再教。”

然后连忙将赵光义请到了书房。

赵光义笑道:“看你这样,是打算将那个吕蒙正,还有他们那一小撮人,都收为弟子了?”

“弟子?谈不上,不过我前天跟他聊了一下,发现他确实称得上人才,关键是这个新儒学,确实是咱们推行新政用得着的东西,老实说,目前的新政七条都还只是开胃菜,等什么时候把这七条都一一落实下来,什么时候这新政才能算是真正开始。”

“社会的运转,靠得终究还是伦理道德而不是律法,普通的老百姓,这辈子又能碰得上几次刑诉?再说就咱们大宋的司法环境,我也不敢对它抱有什么期望,所以,设计一套全新的伦理道德体系,自然也就是势在必得。”

赵光义笑着道:“新的伦理道德,甚至不惜重提大复仇么?”

“对,就是要大复仇,没有这样的理论支持,老百姓打砸抢,搞暴动的时候,很容易就会被扣上反贼的帽子,况且万事有度,这东西或多或少也能起到一个指导思想的作用。”

赵光义闻言微微皱眉,然后若有所思。

赵光美回头诧异道:“你听了这么复古的思想居然没有蹦起来反对,这不像你啊。”

赵光义闻言,狠狠地揉了揉赵光美的脑袋:“好歹我也是伱二哥,有这么跟二哥说话的么?”

赵光美笑了笑:“二哥特意来找我,是有什么事么?”

赵光义这才严肃地道:“是有事,新政推行的问题,很严重。”

说着,赵光义详细地讲述了这一次的所见所闻。

赵光美也诧异道:“原来如此,我说怎么会有人敢冲着大哥大放厥词,这么说来那個许县令,非但不是在反对新政,说不定反而是周边几个县里最支持新政的,至少,他明哲保身没有真正的进行阻碍啊。”

赵光义也叹气道:“谁说不是呢,明明大哥早有明旨,任何人如果敢阻挠新政,皆可杀,怎么这些人的胆子,都这么大呢?”

赵光美却是反而笑着道:“大哥他也就是说一说,过过嘴瘾的事儿,你还真以为他做得到?所谓法不责众,现在的新政只是在京东、京西两路试行,目前看来,各地知县能做到不捣乱的,很有可能就只有那个敢于当机立断,堵着皇宫骂他的那个许县令了,他能怎么办,把两路所有的知县都砍了?砍了之后呢?要不要补缺?不补缺的话,这一百多个县没有县令,那些豪强只会变本加厉,就像你说的,郑县的那个县令若是不管,你在道旁看到的尸体可能就不只是一家三口了。”

赵光义道:“那如果,将那些敢于阻拦的土豪都杀了呢?”

“那就天下大乱呗,咱们手里虽然有兵,但兵肯定不是这么用的,说句不中听,但很实际的话,当年的耶律德光入主开封之时是何等的嚣张,昔日的大辽兵锋,恐怕比今日咱们开封的宋军也没弱太多,他们契丹人杀汉人,别的不敢说,下手肯定是要比大哥更狠,结果呢?不还是被各地豪杰群起而攻之,骑着骆驼滚蛋了么?你以为,所谓的各路英雄豪杰,其主体,是什么人?”

赵光义闻言苦笑:“你说得对,我也是后来才知道,那个姓黄的,年轻时是曾率领族兵杀过契丹的,这英雄豪杰之中,还真是有他。”

赵光美叹气一声道:“五代啊,咱们大宋立国的背景本就特殊,唐末以来的百年乱世,以中原、河北为最,造成的结果就是那些足以威胁政权的大地主,大豪强相对已经没有了,所谓的门阀,世家,统统都做了牙兵们的刀下鬼,然而……”

赵光义也明白了,道:“然而小土豪,却是变得更多,也更桀骜难管了。”..

“对,桀骜难管,因为这天下已经历经了百年战乱,中原地区五十年间历经五朝,每一个朝代都实在是太短,以至于谁也来不及真的好好搞一搞基层治理,同时这些人在心理上对朝廷也没了敬畏,梁唐晋汉周,在五十年内都烟消云散了,谁又能保证大宋不是意外呢?”

小土豪和大门阀还真不是一回事儿,大门阀跟皇帝跟朝廷斗法,明争暗斗刀光剑影,起码都是看得着的,皇帝也好歹有个明确的敌人。

而宋初这种遍地都是小土豪的社会就真的很难办了,某种程度上君权确实是大大的得到加强,但却也基本彻底丧失了对社会的底层治理能力。

门阀时代,皇帝只要能压服得了门阀,其实还是能进行基层治理的,没门阀的时代,那是真没招,再怎么英明神武的统治者,他连个正经的敌人都找不着,他能有什么办法?

所谓的自古皇权不下乡,其实这个古还真就是从宋朝才开始的,这也算是有一得必有一失,宋朝以后,政权确实比之前稳定得多得多,起码不用像汉唐一样恨不得太子想继位都要琢磨怎么杀舅或者杀爹。

赵光义见赵光美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忍不住道:“这些,你说早就知道?”

“只能说,是有所预料吧,事实上这新政正式推出来之后,反对我的文官,其实比我想象中还少不少,反倒是支持我的文官,比我预想中的还要多很多,就连民间,你看,吕蒙正这样的人和新的儒学思想,都比我想象中来得更早。”

赵光义皱眉道:“那……这种事,咱们应该怎么办?”

“怎么办?不怎么办,该干什么干什么,做好咱们自己的事,新政啊,慢慢来,等着百姓自己去开花结果。”

“哎~”

赵光义沮丧地叹息了一声,其实,他已经差不多知道这赵光美的想法了,因为类似的事情,他在淮南其实都已经做过一遍了。

只不过当年的淮南有了灾情这个助燃剂么,所以才会有遍地反贼,而现如今开封没有灾情,所以,反贼造反的速度自然也就会慢一些,但是早晚,肯定还是会有的。

这也正是新政中的一条,也即是在乡镇中大量的组建民兵,建立军户,只是赵光美一直没提过这个民兵的军户从哪来,现在看来……分明是打算从反贼之中招安而来啊!

说白了此时的开封和昔日的扬州是一样的啊,十几万禁军在枕戈以待,反贼就是把天给捅个窟窿,禁军也能再给补上。

甚至看这新儒学的意思,这帮人可能都不能叫反贼了,要叫“大复仇者”。

只得是喃喃自语私地感叹:“礼乐崩坏,礼乐崩坏啊。”

………………

端文殿内。

刚刚放下枢密使的差遣,正式担任宰相的赵普,几乎是刚一上手工作,就马上进入到了工作的状态,也很顺畅的就完成了从准武人到纯文人的身份改变,此时,正拿着折子,在向赵匡胤汇报工作。

“官家,今年京察,吏部可谓是认真负责得多,从实绩来看,至少京官,做得都还是很不错的。”

赵匡胤也是挺开心的,道:“虽然三司税收,收上来的钱财一年比一年少了,但钱这个东西,我大宋有商行在,其实已经无忧了,反倒是这粮食,木料,皮料等实物税现在显得愈发重要了,哦对了,还有这修桥铺路之事,三弟跟我说,新政要想实行得好,交通道路乃是第一要务,只有多修路,民间的人力、物力才能流通不息,创造大量的财富,这修桥铺路,也实为各地官员的第一大事,你看,今年,全国的道路、河道,修建得就都很好么,哈哈哈。”

赵普闻言也点头道:“官家说得是,秦王殿下找我聊过好几次,反复跟我强调,交通,乃是新政根本之根本,交通不成,则商业不荣,商业不荣,则新政就无以为基,如今,咱们大宋和过去的其他朝代不同了,老百姓服徭役,是给钱,是给粮的,秦王殿下说,此事,再怎么重视也不为过,这叫要想富,先修路,像是许多主要的道路,如这开封到洛阳的疏浚,都是商行自己在掏钱做呢。”

“是啊,三弟说的,确实也是有道理,自古以来修桥铺路都是大善之事,只是朝廷总是没钱,这才不得不依靠各地的富绅、乡贤,如今托三弟和商行的福,咱大宋财政方面倒是宽裕不少,自然,也要为老百姓多办几件实事,所以你啊,现在当了宰相,不比以前在枢密院,你也要多做实事,什么事儿别总想着得失,别总想着利益,朝廷给老百姓花钱,不用考虑得失,只要切实对百姓有所帮助,这钱我花的就高兴。”

“官家您说得是啊,臣以为,朝廷应该鼓励各地官员多修路,甚至将此事,放在每两年一次的察检之中,作为最重要的政绩之一啊。”

赵匡胤闻言想了想,然后点头道:“你说得对,可有什么章程了么?”

“章程么,目前倒是还没有,不过至少我觉得,应该树立典型,先从奖惩二字入手,寻一个各方面都优秀的基层官吏,大加表扬,让天下人都看看,咱们大宋,确实是不拘一格降人才啊。”

“嗯……不错不错,你说得有道理,可有合适的人选么?”

“有,郑县县令孙兴组。”

“郑县县令?老二的人?”

“不错,此人,应该确实算是齐王殿下的人吧,今年京察,齐王殿下点了此人上中,也是开封府二十二个县令中,唯一的一个上中。”

说着,赵普就将早已准备好的人事资料递给赵匡胤。

赵匡胤翻了翻,忍不住赞叹:“是个人才啊,老二那人,驭下还是严格的,既然能给他上中之评,此人必然有着真本事,怎么,你是要跟我举荐此人么?”

“正是,根据臣命人彻查的数据,今年开封诸县之中,唯有这个郑县今年铺桥修路最多,光是能跑双排马车的官道就修了不止一条,甚至他们还整修了运河,恐怕全国的知县,都远不能跟他相比。”

赵匡胤一脸赞叹之色:“一县之力,居然还能主动整修河道,难得啊,难得,更难得的是,你居然会向我推荐老二的人,好啊,好啊,你现在是宰相了,你能如此大度,以国事为重,我很欣慰啊。”

赵普笑呵呵地道:“官家您说笑了,朝廷的人都是官家的人是大宋的人,没什么臣的人,齐王的人,我的意思是,我大宋既然敢开万世不敢开之新政,自然也要开万世未有之先例,这个孙兴祖,既然是能吏,又修了这么多的路,是不是能……给个上上?”

“上上?”

国人么,讲究个谦虚,一般就考察来说,上中就已经是顶格了的好了,至于再上面,上上的评价,那就基本不是为活人准备的东西。

就好像正一品这种官职基本从不为活人准备,一般若是有活人当上了正一品,那基本离篡位也不远了。

然而赵匡胤本来就是军人出身,他给官本来就随意,赵普的这个建议,还真是提在他心缝里去了。

忍不住道:“此人,你了解么?确实当得上上上之选?”

赵普道:“臣,不太了解,我都没见过他,不过我对齐王了解,齐王既然都如此推举此人,此人肯定是没问题的。”

“嗯……也对,你能这么想,我很欣慰啊,早就跟你说过,用人,做事,要信人,不要总想着什么事都事必躬亲,也不要总想着把什么权柄都抓得那么牢,你说你,不管在哪个衙门都那么强势,这对你也是不利的么,老二那人,大本事没有,比不得三弟,但他做事勤勉,与你相互配合,处理一些日常政务,那还是绰绰有余的么,他的眼光啊,错不了的。”

赵普闻言,没忍住在嘴角露出一个弧度很高的微笑。

“哦对了,我听说,这修桥铺路之事,郑县有一黄姓乡贤,出力甚多,据说乡贤集资之中,有大半都是他所捐赠,官家您看,这是这孙县令的上书,曾请礼部为这位黄姓乡贤立下牌坊。”

如今大宋的新规是,京东、京西地区,修桥铺路之时,朝廷负责三分之一的钱,商行负责三分之一的钱,最后的三分之一由地方官府自筹。

自筹么,自然其中最主要的方式就是富绅乡贤的捐赠了。

“哦?嗯……不错不错,这,才是真正的乡贤楷模啊,可惜,我大宋如今科举已经不看名气了,否则,凭此,也至少要给此人一个进士,此人,确实要表扬啊。”

赵匡胤的心情简直是不要太好,这么多年了,赵普和赵光义之间的争斗不休他自然都看在眼里,老实说,这还真不是他故意搞分化,他一个开国帝王,统御群臣根本就不需要这种手段。

两个都是他的亲人,赵普虽然不是他的亲兄弟,但也不是亲人胜似亲人,他看在眼里,也是急在心里的。

好啊,好啊。

赵普啊赵普,我错怪你了,我一直以为你这人恋权,还小心眼,甚至有些睚眦必报,现在看来,你成长了很多啊,从枢密院往外这么一调,这格局立马就上来了。

说罢,赵匡胤哈哈大笑着命人找来纸笔,却是挥毫泼墨,写下了“乡贤楷模”四个大字,然后用上自己的私印,吩咐王继恩道:“这四个字,给礼部送去,回头给那个乡贤立牌坊的时候,直接挂在那牌坊上吧。”

感谢这个姓孙的县令,你,就是我大宋这两位宰相重归于好的契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