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晏温说完, 睨了裴词安一眼,率先出了门。
沈若怜接过裴词安手里的纱布,“剩下一点儿了, 我来就行, 裴大人且去吧,莫要让太子殿下久等了。”
她敛着眼睫, 将纱布一圈圈缠在小朋友的胳膊上。
沈若怜的语气十分平静,就好像他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是这淮安县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一般。
裴词安只看了她一眼就收回了目光,“好, 你先弄着, 我去去就来。”
木质的门有些老旧, 开合之间发出“吱呀”声, 房间被月光照亮又重新归于黑暗,沈若怜从始至终都未抬头, 只是专注着手底下包扎的动作。
此时更深露重, 空气中弥漫着湿冷的水汽,月光清冷洒落一地霜白。
晏温负手等在院子里的一棵古树旁,视线落在远处, 夜风吹拂,斑驳树影在他靛蓝色的锦袍上轻晃。
裴词安轻声走过去, 站在距离他三步远的地方未再上前, 默了一瞬,“殿下。”
晏温收回视线, 撩眼看了他一下, 淡声问:
“夜里来时,出城的路毁得可严重?”
裴词安微怔, 思索了一下,如实回:
“基本已经全部损毁了,臣当时刚离开那段路没多久,听了消息还刻意倒回去看了两眼,估摸着大约没个十来日修不好。”
晏温颔首,再度沉默了下来。
裴词安张了张嘴,到底没忍住,“殿下……殿下和她是在这里恰好遇到的么?”
太子离京之事朝中无人不知,然而陛下对外只说殿下去了江南治水,他也只是隐隐猜到些什么。
裴词安问完,晏温瞥了他一眼,手底下摩挲着佛珠,“孤其实——”
他的神情变得有些寡淡,语气松散,“孤本打算明日一早送她离开的。”
对上裴词安不解的目光,晏温忽然打心底里生出一丝无力和涩然,他自嘲般轻笑一声:
“说来可笑,孤当初强要她,囚//禁她,折腾一个多月满世界寻她,却在找到她后,忽然无所适从。”
晏温第一次对裴词安说出这些话,即便他不是一个十分合适的倾听者。
他其实打从在淮安找到沈若怜开始,心里便一直有种不真实的悬浮感。
他想拥有她,又怕真的因为自己的占有欲再次伤害她,他想对她好哄着她,可她一旦表露出想要离开的趋势,他又恨不得将她强制留在身边。
所有矛盾的情绪在他体内冲撞、翻搅,而他却要保持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克制着自己骨子里的偏执,在外人面前客气疏离地唤她一声“沈姑娘”。
直到昨天说出放她离开的那一刻,他心底的那种悬浮感才算真的落了地,可随之而来的,是更为尖锐的刺痛和不舍。
他在揽月阁同她接吻的那一刻,就彻彻底底地后悔了,他不想放手了,此生都不想。
裴词安眼底情绪复杂,“其实臣……之前已经察觉出,公主她对殿下是有感情的。”
晏温眼波闪烁,听他接着道:
“但为何对您有情却要千方百计地离开您?”
裴词安的眼底溢上讽刺,“关一日可以,殿下当时当真以为能将她关一辈子么?臣希望殿下能尊重公主的决定,倘若之后——”
裴词安转身正对晏温,眸底神色肃然,“倘若之后,公主愿意随臣离开,也还请殿下不要阻止。”
晏温手底下陡然攥紧了佛珠,压下眼皮盯着他,幽沉的瞳眸中波涛翻涌。
过了许久,他嗤笑一声,“孤自是会尊重她的决定,但没到最后一刻,谁又知道她会如何选呢?”
裴词安攥紧手心,没说话。
晏温轻睨了他一眼,“回去吧,嘉宁还等着。”
两人沉默着一前一后回了方才那间房子,门一开,带进来一股潮冷的气息。
沈若怜抬头看了一眼,神色如常地举了举手中的纱布,声音有些轻,似乎是怕吵到一旁睡着的小朋友,“来得刚好,快来帮我拉一下这块儿纱布。”
小姑娘坐在床边,包扎的动作看起来有模有样,晏温心底一软,走上前就想接过她手中的纱布,“孤来吧。”
谁料他手刚伸过去就被她躲开了。
沈若怜轻声笑道:“殿下身份尊贵,这等小事岂能劳烦您来做,裴大人来帮我一下就好。”
说着,她还用眼神瞟了瞟**的小朋友,那小朋友见是太子殿下要帮他包扎,早就吓得惶恐不安。
晏温默了一瞬,轻舒一口气,默默退后了一步,将床边的位置让了出来,眼睁睁看着裴词安过去帮忙。
那两人看起来配合得十分默契,互换纱布的时候,两人的手还时不时相触在一起。
晏温胸口闷得厉害,眸色幽沉,他一遍一遍用舌尖□□齿尖,尖利的疼痛似乎都缓解不了他胸口的憋闷。
待了片刻,他哑声道:
“孤去隔壁看看。”
说罢,深深看了二人一眼,转身出了门。
直到门外再也没了声响,沈若怜才轻声道:“你都看了我好几眼了,有什么要说的你就说吧。”
裴词安总觉得她变了,从前的她娇憨可爱,性子软糯,说不了两句就红了眼眶,可这次再见她,总觉得她成熟了不少,身上却莫名多出了些许不可忽视的疏离感。
他环顾了一圈四周,见小朋友们都睡着了,才轻声问她,“你不好奇方才我出去和太子殿下说了什么?”
沈若怜手底下给纱布打了个结,“还能说什么。”
“那你怎么想?”
沈若怜眼睛眨了眨,表情有些怔忡,“不知道。”
裴词安手中的动作一顿,犹豫了一下,道:“我方才给太子殿下说,我要带你离开。”
沈若怜看了他一眼,没出声。
裴词安接着道:“我知道柳三娘之事是我理亏,但这次倘若你真想摆脱他,我无论如何都会帮你离开。”
沈若怜笑了一下,两个可爱的小梨涡仍然挂在唇边,只是她的神情有些淡,也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说:
“走吧,看看还有没有要包扎的伤者。”
……
等到几人从寺庙里出来,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整个街上覆着一层灰蒙蒙的薄雾,像是又要开始下雨的前奏。
晏温看了身后几人一眼,视线盯着沈若怜身上,温声问她:
“沈姑娘忙碌一夜辛苦了,孤的马车恰好在此,送你回去可好?”
沈若怜看了看身后众人,见他们的视线都看向自己,她忙收回目光,敛眸同晏温道:
“多谢殿下好意,只是殿下也劳累一夜,听裴大人说你们还要去巡查堤坝,民女就不耽搁殿下忙了,民女同孙公子同路,一道回去就好。”
晏温抬眸,扫了眼人群中的孙季明,笑道:
“也好,那你们路上当心。”
孙季明从人群中走出来,站到沈若怜身边,同她一道回了声,“是。”
晏温深看两人一眼,被县丞他们簇拥着离开。
等到他们一行人都走了,沈若怜跟着孙季明坐上孙府的马车。
孙季明看了眼她眼下的乌黑,习惯性地在她额上轻弹了一下,“回去赶紧补一觉,瞧瞧这细皮嫩肉的,别熬成了老太太。”
沈若怜好似在此刻才彻底放松了情绪,她捂着额头,嗔瞪他一眼,嘟囔道:
“老太太就老太太,要你管!还有,你不许再弹我额头了!”
说着,她忽然捂着嘴打了个哈欠,满眼泪光地眨了眨眼,“嗨呀,忙了一晚上还当真是困得不行了,唔,你让马车驶快些,我已经要开始飘了。”
孙季明见她这样,不由笑了,给她扔了个薄毯过去,“你先趴一会儿,待会儿我叫你。”
沈若怜摇摇头,将毯子放到一边,“不了,等下回去躺**好好睡。”
“也好,你回去先好好睡,今晚我请你去聚贤楼吃饭。”
沈若怜一下子来了精神,“聚贤楼?请我吃饭?为什么?”
孙季明道:
“一直忙得没顾上同你说,这次从京城来的裴大人是我远房表舅,今夜我得给他接风,昨夜你们也算是见过了,便叫你一起来,大家互相认识一下,今后也好互相照应着些。”
沈若怜神色有一瞬的僵硬,她动了动唇,微怔,“裴大人是你表舅?”
“是啊,只是关系比较远,隔了几层,从前也没同你提起过。”
孙季明有些疑惑,“怎么了?”
沈若怜摇头,扯了扯唇角,“没什么,就是没想到你还有个在京城做大官的亲戚。”
孙季明微扬了下下巴,“倒也没什么,那就说好了我晚上来接你啊。”
沈若怜怔怔地点点头,根本没听清孙季明说了什么,等她再想拒绝的时候,已经晚了。
沈若怜回去的时候,马蹄声刚出现在巷子口,她们家门就开了,秋容从院子里跑出来接她下了马车。
沈若怜同孙季明道了谢,跟秋容一起进了门。
“昨夜太子殿下让薛念给我送了信,说你帮着安置灾民。怎的好端端的,都说要走了,出城的路却断了。”
沈若怜开门回到房间,屋中的一应陈设还是她昨晚临出门前被打包起来的样子。
她眉眼一垮,无奈道:“都照之前的样子放回去吧。”
见秋容看她,她鼓了鼓嘴,“总之一时半会儿路也通不了,更何况——”
顿了下,她有些心虚地看了秋容一眼,“更何况我昨夜答应他,不再一味地只想跑了。”
说着她又急忙补充,“但我并没有答应同他回宫,也没有答应同他在一起,就只是……就只是答应不再抵触他。”
沈若怜说完,本以为秋容会责怪她心软,却不想秋容一副早就猜到的表情,说:
“其实公主,奴婢从你当年来东宫就跟着你,太子殿下从前有多宠你,对你多好,后来你又有多喜欢太子殿下,我都是看在眼里的,即便是发生了后来的事,但奴婢知道,此前十年你们之间的点滴不是你一句放下,你就真能完全不在乎的。”
“感情这件事本就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无论是原谅一个伤害过你的人,还是离开一个你爱的人,都是一件非常勇敢、非常了不起的事。”
秋容抱了抱沈若怜:
“世间很多感情纠缠,并不是非黑即白,但无论如何,我都希望公主能遵从自己的本心,若是喜欢便去爱,若是放下便离开,无论如何,你都不要让自己受伤就好。”
秋容的嗓音低低的,带着些安抚。
沈若怜被她说得忽然就红了眼眶,她回抱住秋容,想说的话太多,一时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最后她眨了眨眼,逼退眼里的潮湿,撒娇道:
“秋容姐姐这么理解我,要不我同你过一辈子好了,我们就像现在一样。”
秋容刮了下她的小鼻子,笑着将她牵到床边,给她拿来湿帕子:
“我的公主,您可别瞎说了,这淮安城看上你的公子哥可不在少数,我要是霸着你一辈子,他们可不得把我给吃了。”
沈若怜擦了手和脸,对她吐了吐舌头,躺回**去,“嗨呀,他们哪有秋容姐姐好呀。”
秋容笑睨她一眼,“行了,你快睡吧,我去给你煲点儿汤。”
沈若怜捂着被子乖巧地点点头。
昨夜经历的太多,沈若怜这一觉睡得很沉,睁眼的时候已经到了酉时三刻,窗子外面天色都暗了下来。
她坐起身来揉了揉眼睛,下床给自己倒了杯水,才打算出门去看看,忽听得院门被敲响,秋容一边问着谁呀,一边去开了门。
紧接着外面传来孙季明的声音。
沈若怜这才想起自己还和他约了要去聚贤楼,她放下茶杯,穿上外衣,走去开门。
“现在就走么?”
孙季明见她一副才刚睡醒的模样,想了想,“倒也不急,我表舅他们应当才刚从堤坝上下来,此刻应当也没回来呢。”
沈若怜点点头,“那我收拾一下。”
说着,她准备重新回去洗漱一番,到了门口的时候,她脚步一顿,想了想,问秋容,“你是不是炖了汤呀?”
秋容“嗯”了一声,“前两日从乡下收来的野鸽子,又放了当归、人参、黄芪这些,最是补气,你要先喝一碗么?”
沈若怜摇了下头,“我不喝了,你给我带上吧,唔,带上两……三盅好了。”
沈若怜说完,又进屋收拾了片刻,出来跟孙季明上了马车。
孙季明接过她手里的食盒,放到小几上,“都要去酒楼吃饭了,你还带着这汤做什么。”
沈若怜抿了抿唇,“裴大人他们为了淮安城的百姓,昨夜一夜未睡,今日又辛苦奔波,我作为普通百姓,多的也帮不上,就想着能尽尽心。”
孙季明轻“啧”一声,眸子里满是笑意,调侃道:
“你别不是昨夜看到我表舅玉树临风,一表人才,看上他了吧。”
沈若怜古怪地看他一眼,秀眉一拧,瞪他:
“你有病吧孙季明。”
孙季明被她这么一骂,非但不气,反倒还哈哈大笑起来。
沈若怜瞪他,瞪着瞪着自己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两人一路有说有笑到了酒楼,才过去落座,裴词安便进来了,孙季明对他招了招手,他视线在沈若怜面上一顿,笑着过来。
“表舅,这就是我之前跟你说过的沈姑娘。”
孙季明给两人做了介绍,沈若怜没说话,裴词安一边落座一边笑道:“昨夜已同沈姑娘见过了。”
孙季明指了指桌上的食盒,“对了,这是她给你们带的汤,你最近也在府衙住着吧,到时候你回去,将剩下两碗分给太子殿下和县丞。只是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收——”
裴词安扫了眼沈若怜,见她有些拘谨地垂着眸,眼睫轻颤,他笑了一下,声音温柔:
“沈姑娘的一片心意,太子殿下和县丞自然不会拒绝。”
孙季明怕沈若怜尴尬,换了话题,“对了,表舅,王家村那决堤的地方补上了吧,你们今日巡查的如何?”
裴词安将小二刚上桌的一道冰糖肘子,从自己面前换到了沈若怜面前:
“今日午时来报,说是补上了。淮安城这边的堤坝倒还牢固,但为了以防万一,太子殿下还是打算趁着这两日未下雨,再加固一番。”
孙季明扫了眼那盘冰糖肘子,“是该加固一下。”
几人一边吃饭,一边聊着,多数时候是孙季明和裴词安在说,沈若怜闷头吃饭。
正说着,几人忽然听到旁边传来一阵喧哗声,沈若怜顺着声音看过去,一眼便看到了被人簇拥着从门外进来的晏温。
男人换了一身行动更为方便的常服,许是为了不那么张扬,衣服的料子也换了寻常的布面。
然而就是这么寻常的衣裳,穿在他身上,也丝毫遮掩不住他的华彩。
他整个人往人群里一站,就好似砂砾堆中的一颗宝石一般耀眼。
沈若怜只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在晏温朝他们这桌走过来后,和裴词安、孙季明一起起身行了礼。
晏温的声音温润,笑道:
“不必拘礼,孤听县丞说这聚贤楼的椰子鸡做得不错,此前从未来吃过,今日便想过来试试,未曾想遇到你们也在。”
裴词安和沈若怜没做声,倒是孙季明笑道:
“那太子殿下可是来对了,这聚贤楼的椰子鸡当真一绝,殿下若是不介意,不若坐下跟我们一道?”
孙季明原本只是想客套一下,却不想太子闻言竟点了点头,温声道:
“如此,也好。”
沈若怜在他出声答应的时候,忽然忍不住抬头,在众人没注意的间隙,威胁一般瞪了他一眼。
谁料她这一眼瞪过去,晏温脸上的笑意更明显了。
掌柜的亲自过来招呼晏温他们坐下,晏温又随手点了几道菜。
末了,他回头看向沈若怜,关切道:
“沈姑娘昨夜劳累一夜,今日可休息好了?”
沈若怜见众人都看向她,忙放下筷子,“回殿下的话,民女休息好了,多谢太子殿下关心。”
孙季明怕人太多,她拘谨,忙接过她的话,指了指那食盒,“殿下,李大人,沈姑娘今日从家里带了鸽子汤出来,感念殿下和李大人日夜为淮安百姓奔波。”
晏温视线一顿,眼底晕开笑意,轻扫了沈若怜一眼,随即又问,“那这汤——”
他看向裴词安,“裴大人有么?”
裴词安直视着他,淡笑了下,“不劳殿下关心,沈姑娘也给臣带了一盅。”
裴词安说完,就见太子眼底的笑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落了下去,随即他轻笑了一声,语意不明地道了句“甚好”。
沈若怜懒得管他们说什么,自己闷头将面前的冰糖肘子解决了大半,之后她擦了擦嘴,凑近孙季明,“我吃好了,能不能先走?”
孙季明犹豫了一下,正要说话,忽听晏温开口,“孤用得差不多了,孤待会儿要去城西一趟,恰好路过沈小姐家,沈小姐可要同孤一道?”
沈若怜没抬头看他,正想着如何拒绝,裴词安忽然开口:
“我也用得差不多了,季明,不是说还要去你的锦绣坊一趟么?咱们现下过去吧,刚好送沈姑娘回去。”
这下,不仅孙季明看出不对劲儿,就连李县丞的视线都暗戳戳往那几人身上瞅。
沈若怜的耳根忍不住微微红了,她轻咬了下唇,对晏温道:
“多谢殿下,只是民女今日是随孙公子一道出来的,便就还是乘他的马车回吧。”
她感觉晏温落在她身上的视线沉了一下,听到他用波澜不惊的语气道:
“行,那孤先走了。”
晏温走后,气氛稍微缓和了一些,沈若怜和裴词安他们没吃一会儿也乘了马车离开。
马车先送沈若怜回去,之后再绕去锦绣坊。
沈若怜下了马车,站在门边对他二人招了招手,目送着马车拐出巷子。
直到看不到马车的影子了,她脸上的笑意突然垮了下来,肩膀也跟着一垮,浑身疲累地长舒了一口气,打算回去。
然而就在她准备转身的一瞬间,忽然瞥见对面的阴影里站着一个人。
沈若怜脚步一顿,后退了半步,口中下意识就唤了句,“皇兄。”
晏温盯着她,从对面不紧不慢地走过来。
巷子尽头的灯光远远投射过来,将晏温本就刀劈斧砍的面容切割得更为立体,脸上的阴影随着他的走动轻晃。
尽管他面上竭力想保持着温润的笑意,可沈若怜还是在他眸中看到了掩饰不住的嫉妒和沉郁。
沈若怜又忍不住后退了半步,直到背后挨到了墙上,她才停了下来。
晏温走得很慢,视线一直凝在她身上,眼底情绪几经变化。
直到到了她跟前,他深深凝视了她片刻,忽然喟叹了一声,眼底的沉郁彻底变成了无奈。
他从袖中拿出两样东西递给她,沙哑的嗓音,语气有些僵硬,“给你的。”
说着,他好似又想到了方才的一幕,有些恼意,“本想送你回来时候给你,结果你却让他送你。”
沈若怜有些心虚,低头看了眼他给的东西,一个小香囊,一个袖弩。
“香囊里装的是驱瘟疫的草药,你随身戴上,以防万一。这个袖弩可以发射信号,孤最近忙,不能时时护在你身边,你又不让——”
又不让他派人跟着她保护。
“你带着这个袖弩,若是万一遇到什么情况,就朝天发射,孤会第一时间赶到。”
沈若怜张了张嘴,还没说话,晏温又道:
“不许拒绝,你若拒绝,孤明日就让你和秋容搬去府衙,与孤同住。”
她抿住唇,将东西收起来,同他小小声道了句谢。
以为给完东西晏温就要走了,谁料他忽然又问了句,“今日那汤,还有么?”
沈若怜一愣,不明所以地回了句,“还有。”
晏温牵着她就往院子里走,“孤要喝一碗。”
沈若怜挣开他的手,“可你不是已经喝了——”
“孤还要再喝一碗。”
沈若怜站在门边,一言难尽地看了他半晌,才道:“可那不是我煲的。”
晏温被她看得偏过头去,语气硬邦邦的,“那孤也要喝两碗。”
“……”
沈若怜有些无奈,不情不愿带着晏温进了房间,原本她要去厨房替他煎烫,晏温阻止了她,说让她在房间里待着,他自己去就行。
沈若怜也懒得管他,反正也管不住,索性就由他去了。
谁料过了会儿晏温回来的时候,手里面端了两个碗,她正想说她饱了不想喝了,就见晏温将一碗黑糊糊的东西放在她面前。
沈若怜话卡在喉咙里,疑惑地看向他。
晏温坐到她对面,下颌点了点她面前的碗,“红糖当归水。”
“孤知道你受不了当归的味,但江南连阴雨潮气重,你忍着点喝了,否则后天又该肚子疼了。”
男人的语气十分自然,好似这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沈若怜却突然垂下眼眸不愿看他。
她的小日子一贯很准时,但每次来的第一日肚子都会疼得半死,从前每一次小日子来的前三天,晏温就会给她每日煮一碗红糖水喝。
有时会加当归,有时她闹得厉害,他就心软不加。
但自打得知她肚子疼开始,他每个月都没落下过,即便自己忙得顾不上,也会提醒秋容给她煮。
如今想来,那些日子久远得恍若隔世。
沈若怜手指抚上那碗沿,微烫的热度贴近她的指腹,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江南的连阴雨似乎下进了她的心里。
停了片刻,她默不作声地端起碗一饮而尽,极轻地说了声,“谢谢。”
晏温没出声,自然而然地接过她手里的碗,将两人的碗一道拿去厨房洗了。
“孤该走了,你休息吧。”
沈若怜站在门边,没往院子里送,轻点了头,“嗯。”
晏温本已走到门口,忽然又顿住,转身站在门边,隔着霜白月色,遥遥看了她半晌。
“娇娇。”
他的语气有些克制,“你可不可以,不要同他——”
他的声音有些低,一阵风过,沈若怜没听清,忍不住蹙眉问了句,“什么?”
晏温看着她,手底下转着指环,沉默了半晌,忽然笑道:
“孤说,让你好好休息。”
沈若怜“哦”了一声,挠了挠头,“知道了,太晚了你赶紧回吧。”
晏温看了她一眼,喉结微滚,最终只是轻笑了一声,而后未发一言,转身推门而出。
朦胧月色下,男人清冷的背影未出片刻便消失在了黑暗里。
沈若怜站在门边,忽然向后靠在墙上,抬头看了看即将被乌云遮罩的月亮,无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