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姚党等着抓你的把柄, 要将凌逼宗亲这盆脏水往你身上泼。我让你离远一些,留刑部与大理寺处置此事,结果我前脚离了肃王府, 你后脚就找过来,是怕御史台笔墨清闲,挑不出你的错处么?”
祁令瞻的态度中隐有责备之意。
照微因担心他的安危而匆忙出宫, 却被劈头训了一通,心中气不打一处来。她昂着头说道:“区区肃王,我连你也见不得, 以后再有什么事,你是不是要与我断绝关系?”
“照微,”祁令瞻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开, 叹息道, “此为多事之秋。”
照微轻嗤, “哪天不是多事之秋?你干脆将我逐出永平侯府得了。”
容氏与永平侯闻声而来,容汀兰扫了这对兄妹一眼,问道:“难得回来,怎么又打起官司来了?”
照微扑进容汀兰怀里, 揽着她的胳膊告状, “哥哥他又欺负我,我特意回来看你,他嫌我空着手!”
祁令瞻:“……”
罢了,随她胡言乱语去吧。
好在容汀兰并未当真, 含笑道:“已经嫁人了,还这般不稳重, 哪有年初一往娘家跑的道理,皇室为天下表率, 别人都看着呢。”
照微瘪嘴,“那我走?”
“来都来了,”容汀兰捏了捏她的脸,“娘去给你做糖榧饼。”
照微在侯府连吃带拿,将近中午才慢悠悠登上翟车,准备起驾回宫。祁令瞻送她出门,叮嘱她回去开解太子,为初五登基做准备,照微却突然从车窗中探出身,鬓间金流苏正拂在他脸上。
祁令瞻话音戛然而止,缓缓低下头。
照微并未察觉他这一瞬的哑然,目光落在他颈间,小声道:“我看看你的伤。”
“不妨事。”
“我特意跑这一趟,哎……让我看看。”
她伸手要碰他的衣领,祁令瞻后退一步,蹙眉训她道:“注意规矩,成何体统。”
气得照微狠狠刮了他一眼,缩身回去,“啪”地一声将毡帘放下。
隔着马车,只听她愤愤道:“规矩才是你的好妹妹,锦春,咱们走!”
马车扬尘而去,祁令瞻望着雪道里的车辙,心中一时怅然,一时苦笑,羡慕她不知事,又恨她不知事。
大年初五,太子李遂登基,明熹皇后临朝称制,改国号为武炎。
登基仪典那日瑞雪飞扬,照微牵着李遂的手,穿过福宁宫前长长的丹墀。丹墀两侧依文武品秩跪满当朝官员,在悠长的韶乐与清响的鸣鞭声里,恭顺向新帝称臣。
姚丞相站在百官之首,引群臣向新帝三叩九拜,口呼吾皇万岁。照微与他的目光隔空擦过,两人皆是一派云淡风轻、含笑不语之态。
老贼装相。照微在心里暗嗤道。
拜完新帝,同拜太后。
此制是祁令瞻同礼部论争成的,又因太后之礼当比天子矮一级,于情于理都该由祁令瞻领礼。
鸣鞭三声,祁令瞻向前一步,抬目望向照微,眼中是安抚人心的温和。
“凤历颁春,国祚灵长。河山带砺,九州同方。臣等恭祝明熹皇太后殿下,垂拱千秋,千岁千岁千千岁!”
他的声音沉稳清晰,如磬击钟鸣,随风而起。
众臣随他敛衣下跪,齐声向照微拜贺道:“明熹皇太后殿下垂拱千秋,千岁千岁千千岁!”
照微看到絮雪融在祁令瞻素白如雕玉的颈间,寒风裹住他纤长的腰身,有蒹葭蒲苇之秀致,与领袖群臣之矜贵。他隔在她与群臣之间,是一条路,也是一道绣屏。
今日之前,照微虽未临朝,但也听闻了许多风声。
姚党不能阻拦太子登基,寄希望于阻止她临朝听政,为此不惜百般攻讦,连大周开朝夺了先朝孤儿寡母江山的例子都敢拿出来置喙。这些折子没有递到她面前,皆被祁令瞻拦下后以一己之力驳斥,为此不惜担上竞进小人、恋权戚畹的骂名。
他想以一己之力承担,将她与李遂撇开,为此一连四天没有入宫,今日新皇登基仪典,是她自正月初一回永平侯之后,第一次见他。
照微胸中本堵着一口气,决心要一个月不同他讲话,奈何如今见他跪伏于阶下,真心称颂千秋,又不由得心软。
这是她的兄长,照微心想,虽然时有莫名其妙与不近人情之处,但偌大朝堂,这是她唯一可相倚之人。
她含笑道:“诸位爱卿平身。”
目光随着他起身而上游,直至与他对视,却是祁令瞻先移开目光,不知做了什么亏心事,竟不敢看她。
福宁宫里接受过群臣拜贺后,太后与新帝同往宗庙祭天,李遂正襟危坐在高高的轺车上,俯视着御街两侧森严的禁军、宗庙外战战兢兢跪伏的永京百姓,不由觉得心中肃然。
轺车停在太庙牌坊前,照微与他并行登拾八十一级青石阶,李遂低声对照微道:“姨母,我害怕。”
照微轻轻垂目,“你在怕谁,面前的一排死人,还是身后一众臣仆?”
“我不知道,人太多了,我……”
“阿遂,”照微低声纠正他,“记得自称朕。”
李遂弱弱地嗯了一声,不再说话了,牵着照微的手走进宗庙。
帝王先拜,太后后拜,然后两人引阶下百官一同叩拜,清风过处,只听得山呼万岁千岁,如浪潮一般响彻永京。
照微心中亦非十分平静,深感人世须臾,短短两年的时间,她从隐居寺庙的侯府女儿,成为大周地位最高的女人。姚鹤守要跪拜她,先帝李继胤静居龛中,也会默默注视这一切。
看着他的牌位,想起她刺进他胸口的那一刀。
这是我的罪孽。照微心中想,但为了今日,她不后悔。
她对李遂说:“阿遂,再拜一拜你的父皇吧,你今日的权力和地位,都是他赐予你的。”
倘若不是长宁帝身死,待姚贵妃诞下儿子,就这么不明不白认下,有姚党、肃王为助,终有一天会取代太子,败落祁家。
幸而他死在最该死的时候,保住了太子,也保住了祁家。
李遂拜完,照微再拜,宗庙祭祀之礼成。轺车仪队归往皇宫,诏书布告天下,自此,大周迎来一位新的帝王。
二月初,天气回暖,宫苑里的山茶花隐约含苞,东南风吹入宫室,乱翻案上文书。
照微处理了一些琐事,搁笔起身,锦春捧来浸过玫瑰露的帕子为她擦手,询问她是否要用些茶点,更衣休憩。
“坐得久了,是有些乏。”
照微阖目,感受柔软的棉帕贴在脸上,采于玫瑰花瓣的朝露清而不腻,芳香沁人,有醒神明目之效。
“皇上眼下在做什么?”
锦秋刚从宫外回来,答道:“陛下今日的经筵刚结束,眼下仍在延和殿中,由杜指挥使陪侍。”
杜指挥使即是杜思逐,新帝登基后不久,他便正式接手了殿前司,护卫宫廷内外。这不是个省力气的活,何况有祁令瞻盯着,杜思逐一个月来脚未沾地,虽值宿宫中,竟再未见过照微。
照微刚好有事找他,取下脸上的帕子,“走,去延和殿看看。”
延和殿里,杜思逐正教李遂打五禽戏,杨叙时恰好也在,从旁指点,三人时而摆做虎形、时而摆做鹿形。这对五岁的幼童而言,实在是比晦涩难通的经论有意思,李遂笑得露出了牙齿,待看见远远走来的照微,忙又收敛神色,恭敬行礼。
“母后万安。”当着外人的面,李遂已习惯了喊照微为母亲。
另外二人也各自见礼,照微令其平身,含笑对杜思逐道:“一晃十五年,你如今教小孩子,还是只会五禽戏这一套,没点新鲜的吗?”
杜思逐尴尬地轻咳两声,“娘娘见笑了,臣其实还会教剑术和擒拿,只是陛下还小,应先强健体魄。”
照微转头问李遂:“皇上觉得杜指挥使如何?”
“杜指挥使很好,朕……朕甚悦之。”李遂靠到照微身边,偷偷抓她的袖子,问道:“母后从前认识指挥使吗?”
他是个敏感细心的孩子,听见“十五年前”,在心里默默猜测两人是旧相识。
照微也不瞒他,说道:“本宫幼时在西州,和都指挥使一起抓过鱼,捕过鸟,本宫的弹弓是他教的。”
李遂眼睛里流露出惊异的神色。
杜思逐见机说道:“弹弓只能玩闹,臣近几年琢磨出了一种马上弓弩,可单手连发三支,十丈之内力可破甲。若娘娘感兴趣,臣可献丑请娘娘一试。”
照微当然感兴趣,也深知十丈破甲的威力,当即双眼一亮,“此弓弩现下在何处?”
杜思逐道:“在臣值房里,臣现在派人去取。”
弓弩重逾十斤,两个内侍小心将其抬到照微面前。照微单手擎起弓弩端详,因这两年疏于练武,也颇觉几分吃力。何况那弩身虽是木制的,但关节紧要处都覆了精铁,以防止被箭矢的冲击力震破。
照微跃跃欲试,吩咐锦春:“去摆几个橘子,本宫要试试手。”
祁令瞻走在延和宫外回廊里,远远就听见叫好的呼声。他辨认出杜思逐的声音,问同行的张知:“冯士闻管殿前司时,也如此清闲自在么?”
张知笑道:“许是军营里待久了,尚不习惯宫中规矩。”
祁令瞻不置可否,待转过廊角,隔着假山堆石,看见一袭玄紫宫衣的照微正高抬弓弩瞄准木桩上的橘子,不由得顿住了脚步。
她挺拔如竹,绚丽繁复的宫装愈衬她明丽出尘之姿。她聚精会神盯着橘子,一箭中鹄,第二箭射空,正疑惑时,杜思逐上前,伸手轻扶她的胳膊,为她调整姿势。
他说:“弓弩有后坐力,且三箭安装的位置不同,娘娘每射出一支,就要根据距离调整半寸到一寸……眼下离目标有五丈远,约偏离这么多即可。”
照微按照他的指使调整弓弩的方向,屏息之间第三支箭矢射出,五丈开外的橘子闻声而破,被箭矢贯穿,一同钉入其后的木板中。
李遂也忍不住起身叫好,照微得意地收了弓弩,嘉奖了杜思逐几句,转头却见祁令瞻正负手站在廊下,不声不响,不知来了多久。
“兄长!”照微朝他招了招手。
祁令瞻沿着行廊缓步走过去,压下眸中的寒郁,一板一眼躬身行礼:“微臣参见陛下,参见太后娘娘。”
李遂重新坐端正,稚声道:“舅舅请起。”
他一来,方才呼喝叫好的奴婢们都敛了声息,不敢再造次,就连杜思逐也规规矩矩站在一旁,不想被挑什么错处。
唯有照微十分高兴,让杜思逐继续教李遂五禽戏,邀祁令瞻往亭中/共坐饮茶。
两盏热茶饮罢,照微仍兴致未减,对祁令瞻道:“那弓弩威力十足,我平常射箭有八分力,如今能使出十二分。倘此物能改造入军中,我大周马军必有无坚不摧之势。”
祁令瞻不言,抬手为她续上茶水,待她喘息平静后说道:“此弓弩不止耗费精铁,更须精通锻铁的匠人,天长日久才能造一架,其成本之高,不啻于铁骑一身精甲。”
照微说:“我知道,眼下军中缺钱,军饷尚不能按时发放,遑论此种精密战器。但你我如今身居此位,只要敢想,终有可期之日。”
她说,你我。
自入宫至现在,短短两刻钟的时间,祁令瞻面上平静无澜,心绪却乱了几乱,变了又变。
他明知如此这般是在犯错,却忍不住回味她自然而然的亲密举动,并自欺欺人将其误解为另一重旖旎。
捏着茶盏的手不由自主颤抖,茶水倾洒,濡湿手衣,温热的触感沿着指间慢慢往心中蔓延。
照微忙将帕子递给他,见他蹙眉,神情似是难以忍受,不免有几分紧张地问道:“怎么了,是不是手腕疼?我叫杨叙时过来给你看看……”
“无妨,只是天气转暖,伤口复生。是好事,不必担心。”
他接过帕子擦手,闻到了其上玫瑰露的香气,和她方才俯身时的余香相同,下意识抬目看了她一眼,又缓缓垂下眼帘。
心猿意马,隐有脱缰之势。
他一边慢慢揉按手腕,一边暗恼自己的定力,兀自在外冷静大半个月,一见了她,却比从前更难克制。
他本该少见她,可他不来宫中,难道放任杜思逐犯上惑君吗?
“手给我,”照微朝他伸出手,“我向杨医正请教过,我来帮你按按。”
祁令瞻望着她纤长红润的指节,心中的纠结在她这轻飘飘一句话中,顷刻化为齑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