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金乌西坠, 余晖洒在殿阁重檐之间,映在庭院的花草树木上,满地金光灿然, 金贵至极。
卫娴陪太后与皇后以及后宫妃嫔们赏花直到天将暗才出宫,刚回到福王府, 还没坐稳, 殿外就传来一阵喧哗。
“去看看怎么回事?”
她本来要见见福王府这些仆婢,只是因为回来晚了才没见,现在天都黑了,谁还在外面嚷嚷?
“王妃,是武威王府的二姑娘。”尽圆去而复返。
“萧诗绘?她来做什么?”昨夜这人偷偷躲在窗下,对她十分不屑,今天早上在老王妃的院子里对她态度敷衍, 她总不至于是来示好的吧。
“她……”尽圆欲言又止,全然不见以往的机灵劲儿。
实在是萧诗绘没说什么好话,是来示威看笑话的。
外面的人拦不住她,槅扇门被她推开, 珠帘与屏风自然也拦不了,她掀开珠帘,大步迈进。
“呀, 福王哥哥不在呀?”她假惺惺地走了一圈。
卫娴坐在窗下的黄花梨木圈椅上,静等她逛完, 才淡淡地问:“二妹妹找王爷有事?”
萧诗绘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然后在另一张圈椅落座,“我来是想告诉嫂子一个消息, 此刻福王哥哥在何处。”
卫娴黛眉微蹙,隐在袖中的手指捏紧扇柄。
萧诗绘不会无缘无故跑过来只为了告诉她萧元河去了哪里。
屋里静悄悄的, 尽方小心翼翼点亮墙边金枝树形烛台上的灯烛,灯光映着萧诗绘幸灾乐祸的脸。
“嫂嫂,福王哥哥如今在浣花楼里,从午后待到如今天黑都没出来,好多人都知道了,这可怎么好呢?新婚第二日就上青楼,这往后日子呀,怕得熬。祖母忧心嫂嫂,派我来看看,嫂嫂,您可千万别生气呀,家和万事兴。”
她这话激得房中一众丫鬟心头火起,尽方用力过猛,点火的折子都捏断了。
她肯定是故意的!
姑娘千万不要上她的当啊。
卫娴乍听这消息,有一瞬间的失神,回神时心中苦笑,她这是干什么,章程上也写明不干涉他的事,他有心上人也罢,有红颜知己也行,他们结盟,不会只一夜就散。
再说,他们之间的事,什么时候轮到别人指手划脚。
“二妹妹这么晚急着跟我说这事,祖母想必十分担心,二妹妹就快些回去陪她老人家吧,王爷跟我说过此事,是急务在身,你不知道吧,今天全兴茶楼出了命案,就连四皇子都被陛下派出宫,王爷向来深得陛下信重,自然不会坐视不管。外边人说什么,那都是谣传,自家人可不能偏听偏信。”
说这话时,卫娴腰板挺直,端庄娴静,淡定从容。
萧诗绘没看到她失落痛苦羞愧,心有不甘,又心生一计,“这是自然,我们是相信哥哥的,而且,祖母也把福王府的账册给了你,你瞧,祖母担心你累着,派我来协助你,明日铺上庄上的管事都会过来回话。”
卫六向来惫懒,中馈理家之道半点没学,能看懂账本才有鬼,到时候还不是任由掌柜们拿捏。
想到这,萧诗绘耐下性子,为卫娴鸣不平,“福王哥哥也真是的,刚成婚就这样,嫂嫂人这么美,他是瞎了不成?”
尽圆心里冷哼:这野心我都瞧出来了,王妃怎会瞧不出?
心有怨念,连上茶都懒了,不过,萧诗绘的注意力全都用在观察卫娴神色上面了,也无所谓有没有茶。
秋风从槅扇门吹进来,带着浓郁清芬的桂花香,拂得珠帘叮铃作响。
卫娴听她将话讲完,笑了笑,“自然是如此,婆婆已经安排下来,明日有桂华姑姑陪着我见这些府外管事,请祖母放心。天色已晚,二婶定是担心妹妹的,不如早些归去,明日再来。”
无论萧诗绘说什么,她都含笑作答,半点怨气都没有,面色淡然,不疾不徐,就连眼神都没有半点失态落寞,错处就更不可能有了。
萧诗绘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有力无处使,只能悻悻起身,“那我就不打扰嫂嫂休息了。”
等了一下午,笑话没看到,连一口热茶都喝不上,萧诗绘也懒得装了,拂袖而去。
“王妃……”尽圆担心地上前。王爷怎么回事?这么不给王妃脸面?
“备车。”卫娴站起,在屋里走了一圈,最后从博古架上抽出一把宝剑,“去浣花楼。”
殿中所有人吃了一惊,“王妃,不可!”
这要是闹出去,善妒的罪名可就大了,不容人怎么都会成为王妃身上的污点。
卫娴倒不是真的要做什么,而是打算演一出大戏,大家不都在看戏吗?
不管萧元河在浣花楼做什么,她身为盟友,怎么能不配合他演下去?
从现在就要开始演了。
*
公主府,正院刚点上灯,冷清的院落像是恢复了人气。
宫女将茶端上,长公主坐下还没喝一口,就听说萧元河在浣花楼半天不出来的消息。
“混帐东西!”
手中茶杯猛然摔出去,砸在槅扇门之后又落在地砖上,四分五裂,冒着热气的茶水泼在地上,渗到门槛缝隙里。
“殿下息怒。”
堂上众人诚惶诚恐地跪了一地。他们从来没见过长公主这么生气。
“平时胡闹也就罢了,如今这般,怎么能把卫国公府的脸面不当回事,让人看了笑话。传令下去,不管他在那干什么,都给我把他押回来。”
长公主气狠了,话都说不顺,猛地站起。
“备车!我亲自去。”
多少人在观望浣花楼,可是谁也进不去,也不知道里边是什么情况,这座富贵销金窟被福王府的侍卫牢牢守着,谁都不让进。
此时的浣花楼里,所有姑娘瑟瑟发抖地跪在大堂中,一个一个被分开审问过。她们不敢抬头望向坐在说书台后满脸煞气的年轻王爷。
“王爷,奴家都说了,没有刺客,您搜遍屋子不也没找到吗?”
“苑青姑娘,今天早上你去全兴茶楼做什么?”谢梧怕萧元河不懂怜香惜玉,直接给人家姑娘上刑。
他饮了口热茶,转头看向赵笙笛,“赵大人可有什么想法?”
两人有的是刑罚手段,但都是斯文君子,没敢对女子招呼,有些束手无策,来回把早上的经历听了十多遍,苑青一直说自己只是去陪公子们喝茶抚琴解闷,不知道为何那位方公子突然发狂,拔刀伤人。
要不是他们拦着,萧元河会直接动武。
赵笙笛手里捏着一只笔,低头不知道在想什么,谢梧推了推他,他仿佛如大梦初醒。
“王爷,我们在这里这么久,果然吸引住大家的目光,也不知道陛下那边如何了,下官以为,这些女子不过是受人蒙蔽。”
侍郎大人的声音温润悦耳,似乎有了放大家一条生路的意思,所有人都喜极而泣,只有苑青眼睛突然睁大之后又用力握拳低下头,跪伏在地。
萧元河甩了甩鞭子,“啪”的一声拍在平时舞姬们跳舞的圆台上,怨气冲天,“赵大人说的是,平白浪费本王时间。”
他泄愤似的挥舞着长鞭,吓得那些女孩们抱头尖叫。
楼外打听消息的人不知道里边出了什么事,又觉得这王爷口味甚重,一边摇头一边将消息传回去。
不到半个时辰,京城中所有人都知道福王怕是有什么难言隐疾。
*
星月被云雾遮挡,黑夜浓得化不开,京城外山岭上茂密的森林里,星星点点的灯火也无法打破深沉沉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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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林深处,有座不起眼的宅院,重檐尖角探出枝叶繁茂的古树,庭院里人来人往却是悄无声息,每个人都屏住呼吸,唯恐被房中盛怒的余威扫中。
“哐啷”一声,茶杯砸在地上,碎成渣渣。
“好你个张绯玉,早说直接杀了一了百了,偏偏劝殿下放长线钓大鱼,看看吧,大鱼没钓到,反让小鱼给跑了!平白累我至此!”
宋晏气得踢翻面前的矮案,案上的水果盘、杯盏、茶具掉落一地,红通通的苹果滚落,其中有一个滚到他脚边,被他一脚踩爆。
“世子息怒,如今最重要的是找到人,运河水流不急,他又被缚着手脚,肯定游不远,定能找到。”幕僚模样的青年蹲下收拾杯盏,轻声劝慰。
即便跳河也逃不了多远,就是掘穿河道也要找到。
宋晏捏着拳头极力克制:“浣花楼怎么样了?”
“一个时辰前传消息来说福王还在里面,有人看见赵笙笛也进去了。”
“京西大营呢?武威王走了吗?”
“还没有,听说留营夜训。”
要不是京西大营夜训,他们不至于如此被动,乱了计划。
“盯住萧元河,别让他出浣花楼。”
“是,属下这就传令。”
*
今夜注定又是无眠,一连两夜,京城里各府都在盯着福王府,刚刚传来消息,新鲜出炉的福王妃提剑上浣花楼,如今那边正热闹着呢。
有热闹,大家也不怕晦不晦气,蜂拥而往,在楼外探头探脑,福王府的马车就停在浣花楼门前,车子周围是王府护院,四十个护院个个身强体壮,气势腾腾。福王妃坐在车中没露面,只伸出车门的是一把明晃晃的利剑。
“萧元河,你给我出来!”
声音娇娇的,没有半点威力,但是拦在门边的福王侍卫胆颤心惊。侍卫统领硬着头皮上前,弯腰拱手行礼,“王妃息怒,属下也是奉命行事,王爷有令,谁也不能进去扰了他的好事。”
哎,这算什么事啊,王爷这样自污名节,万一王妃一气之下做出什么事来可怎么办?长公主要是知道了非得扒了他的皮不可!
结果统领越是怕什么来什么,后面又来了一辆马车,浩浩****的公主亲卫步伐整齐地跟着。
要命了,长公主来了,王爷什么时候才忙完啊?
浣花楼里,谢梧紧张起来,望向萧元河,“怎么办?卫六来了。”
赵笙笛侧眼瞥去,没说话,心里幸灾乐祸,刚才他就想提醒,但是谁让萧元河对他呼来喝去,就该让他吃吃瘪!
萧元河不理谢梧,动了动手指招赵笙笛附耳过去,耳语一阵,赵笙笛频频点头,笑得像只狐狸。
“把这些姑娘都押在后院,留人看牢了。”密谋完,赵笙笛这样吩咐。
所有浣花楼的姑娘都被带了下去,关押在离后门最近的地方,赵笙笛从后门溜了。姑娘们刚离开,脂粉味儿还没散,谢梧想走,又觉得不能丢下萧元河一个人,有些犹豫。
“走吧走吧。”萧元河摆了摆手。他头也疼得很,好像事件脱出了他的掌控,有人趁他大婚打得他一个措手不及,若是方神医出事,怕是要前功尽弃。
谢梧想了想,他留下来好像也无济于事,还不如先走,回宫打探宫里娘娘们的动向。
他刚离开,浣花楼的大门就被踹开,长公主提剑闯入。
“混账东西!”一边骂一边追着萧元河乱砍。
“娘!你听我解释!”萧元河一边避开,一边嚷嚷。
卫娴缓步踏出马车,手里的剑垂在身侧,先是在门边探头探脑,看够戏之后才慢悠悠迈过门槛,软软开口:“娘,您别气着自己。”
浣花楼中披纱挂帛,槅扇门的帘子轻薄飘逸,被晚风拂得轻轻抖动,她就在这满室的纱幔中缓步向前。
萧元河一个激灵,直接跑到她身后,搂住她的脖子,小声求道:“帮帮忙。”
“孽障!你还敢用你沾了脂粉气的身子碰阿娴,快给我让开!”长公主气极,不过手中剑倒是放下来了,站在那里气得胸膛上下起伏,贴身宫女赶紧上前接过她的剑,给她抚背顺气。
卫娴松了口气,她也没想到长公主会来,以为只要她来作作戏就够了,谁知道后来变成这样。
“什么情况?”她压低声音问,“有红颜知己早说嘛,我又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不是。”萧元河一看她误会急了,可是一时又不知道从何解释,“总之,你信我。”
“我信你才有鬼,不过吧,我们先离开这里,回去再找你算账。”
“行行行,快带我走。”萧元河求之不得,
卫娴一扭身挣脱他的掌控,扬手就给他一巴掌,都把他打懵了,白晰的脸蛋留下明显的红色指印。
看热闹的人惊呆了,长公主也惊呆了,一时间仿佛世间之物都被神灵定住身形。
她一手拽过萧元河,将他拖出去,干脆利落将他塞进马车,扬长而去。
在场所有人:“……”
来不及反应。
*
飞驰的马车上,萧元河捂脸苦笑,“你别生气,真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这才从被扇耳光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想不到她真的打他。
“疼不疼呀?”卫娴凑过去,假惺惺地戳了戳,“还有红印哎。”
“卫六!你别得寸进尺。”萧元河被压迫到极致就会反抗,“今天是在审案犯,还要布局逼背后之人现身,现在先送我出城。”
“别去了,刚才我爹派人给我送信,方神医不在他们手中。”
“那在哪里?”
“他失踪了。”
卫娴凑过去,仔细打量他,见他除了脸上有指印之外,没别的损伤,这才笑道:“王爷,你该谢谢我,今晚这出戏大家只会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不会想到你在里面做大事。”
她说得没错,今晚传遍京城的消息是福王婚后第二日就流连青楼,长公主婆媳提剑拿人。这八卦可比户部尚书之子被当街杀害更有看头,更耐人寻味,无论是达官显贵还是贩夫走卒,皆是津津乐道。
除了少数几大家族夜间来往频繁之外,这件凶案并没有引起太广泛的注意。
马蹄在青石板路上嘚嘚踏过,车里卫娴与萧元河并膝而坐。
“对不起。”沉默许久之后,萧元河首先开口。这事是他急切了,没想过对她造成这样的影响。
新嫁第二日,夫君就逛青楼,一逛一下午,这怎么说都说不过去。说好的要给她明面上的体面,结果没做到。@无限好文,尽在
卫娴愣了下,没想过他会先道歉,刚才还在想如何利用这事给自己增加点筹码,现在他这么真诚道歉,她若再说,就有点得寸进尺的嫌疑。
这家伙也不笨嘛,还懂得抢占先机。
不过,既然道歉,让他对她心生内疚也不是坏事。主意拿定,卫娴掌着脑袋靠在车窗边,软绵绵地说:“我出来之前,二妹妹还说祖母让她过来协助我,替我管着铺上和庄上的掌事们。”
“打发了,福王府由你管着就够。”萧元河闻弦歌而知雅意,“以后不用理她。府里银钱你想怎么使就怎么使。”
萧元河说得认真,福王府这些年收入不少,田庄出产、宫里赏赐、铺子交易,虽然明面上是长公主派人管,实际上是武威王府的人中饱私囊。开始几年,管事们还听长公主的,随着长公主与老王妃的矛盾渐深,渐渐脱离掌控,就连萧诗绘都可以随便去铺子支现银。
卫娴虽然平时没学理家之道,但是算学还是有学过的。她点了点头,福王府人少,就他们两个主子,各项开支并不复杂,有他这句话足够了。
马车驰到福王府大门,那些护卫还在,六皇子等到天黑都没等到人回来,急切地在门后转悠,听到马蹄声赶紧让人打开门。
“元河,你没事吧?”谢澈急切上前,握住萧元河双手一顿打量。
白日里他听说方神医不见了,萧元河去追查,又听说户部尚书之子被杀,思来想去觉得这事不简单,饭都吃不下,就担心他有事。
“六哥,我没事,这不是回来了吗?你身体怎么样?”余毒虽然不多,但终究是个隐患。
萧元河也是担心他出问题,见他好端端站在这,一整天的劳心劳力总算没白费。
谢澈拍了拍他的肩膀,满心欣慰:“我没事。”
“见过六殿下。”卫娴上前蹲身行礼。
“六妹妹不用见外,也叫我六哥吧,唤姐夫也行。”谢澈温文地笑了笑,“看到你们一起回来我就放心了,刚才六妹妹拎着剑出门,我还怕你们打起来。”
卫娴听了,脸一红,扭过身去,“大家都饿了吧?我去看看晚膳。”
说完,不等他们回应就快步离开了。
“你呀,做事还是这么鲁莽。”等她走远,谢澈捶了捶萧元河的肩膀,“走,进屋说话。”
福王府分前院后院,谢澈居住在前院,两人沿着曲折的抄手游廊往前走,边走边低声交谈。
八月里桂花飘香,廊外墙边梧桐枝繁叶茂,月下萤虫飞舞,偶尔停在桂花上,宫灯明亮,清晰映着金灿灿的小黄花。
“有没有可能这事是冲着户部去的?”谢澈有些忧虑。
他的身体倒不值得如此大费周章,他外传的消息是请方神医调理胃疾,即便杀了方神医也无济于事,最多让他换个医者。
“我怀疑你中毒的事被人知道了。”萧元河抬头望了一眼刚刚爬出云层的月亮,“你的随从里还有他们的人。”
浣花楼前,人已散去,一条街外的萧氏米铺掌柜看完热闹才返回,路上还被一个披着斗篷行路匆忙的女人撞倒,破口骂了一句:“赶去投胎啊!”
刚骂完,又被身后几个练家子撞倒在地上,抬头就想大骂,看到明晃晃的剑尖,这才闭嘴,自认倒霉。
“掌柜的,您没事吧?”
好在有好心人上前扶他起来。
“原来是老何啊,你也住这片?”掌柜认出扶自己的人是今天帮忙卸货的力夫,揉了揉摔疼的老腰,顺口大骂,“这些杀千刀的!”
“他们这是怎么回事?”老何刚安顿好救回来的年轻人,出来找吃的正好遇到掌柜,“我刚从乡下来,这片有些旧房子便宜,刚租得一间,本想出来找些吃食,谁知店门紧闭,竟是一家都不开。”
“嗐,听说今天出了凶案,晌午不着调王爷就逛青楼。”
“不着调王爷?”
“你刚来京城是不知道,这京城里啊,有三怪,一怪是卫府懒姑娘,二怪就是这不着调的福王了。”
老何听了,心中一震。要是早知道福王对卫家小姐不好还不如他偷偷把人废了呢。
“掌柜的,我先扶您回去。”
“谢谢你啊。”
亥时末,街上行人少,老何把人送到店里,转身就走,几个纵身消失在街上密集的屋顶之间。
*
丑时末,福王府的厨房却是灯火通明,厨子们在忙进忙出,今日主子们都不在府中用膳,他们还担心有些食材放着变了味儿。
厨房外,尽圆陪着卫娴站在廊下,不时东张西望。
远处是高高的院墙,白色的墙体上有着密密麻麻的黑点点,离得远了,看过去就像是一张黑芝麻用多了的大饼,边上清幽的亭子和假山都变得粗鄙起来。假山坑坑洼洼,也不知道是本就如此,还是有什么外力所致。
假山脚边围着一圈盆裁的**,如今刚长出花苞,绿色的花骨朵儿在秋风中轻轻颤动。假山的右边长着一颗盛开的凤凰木,火红的花朵落了一地。凤凰木的树干有很清晰的被切开的痕迹,也不知道是谁干的。
这会儿得空,看到周围的树或多或少有划痕或是有切伤的树疤,令得雅静的庭院染上一股粗犷的气息,就像是一个文弱俊美的书生被迫长出结实的健子肉。
“王妃,你看那树。”
尽圆抖着手扯了扯卫娴的衣袖,她所指的地方是颗有四五丈高的梧桐树,笔直的树杆上被人刻出好几个箭靶,还画了红心,也不知道是谁要在这里练箭。这树也是厉害,这么折腾都不死,反而长得高大茂盛,亭亭如盖。
“你之前不是说过,福王府是他们玩乐的地方?”卫娴抿唇,转念又想到萧元河还没给她解释,而她居然要在这里给他准备吃食,就有些气闷。
“王妃,炖盅好了。”负责汤饮的厨子过来禀报。
炖盅倒是早就炖在灶上,刚才只是稍微再加些调料再慢熬。
“给前院送过去。”卫娴温声吩咐。
炖盅有两种,一种是专门给王妃炖的补气养血汤,一种是给王爷炖的健气养身汤,厨房里负责送饭食的小厮拎着提盒出来。
卫娴想了想,转头瞥了一眼,尽圆犹豫了一下,才拦住小厮,“我来吧。”
小厮将提盒送过去,笑着提醒,“尽圆姐姐,路上需快些走,王爷不喜欢喝冷汤,看那边的箭靶了吗?汤冷了要被罚射箭的。”
平时他送汤都是要跑过去的,不跑回头要练箭两个时辰,边上梧桐树就是给厨房里的人用的,要是不射中靶心,还会被打板子,现在留在厨房的,谁不是神射手,平时还被王爷带出去打猎。
厨艺不好的,也留不下来。
尽圆与卫娴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里看出来,王爷这吹毛求疵的性子果然足够奇葩。
两人一路快步疾行,不过,到了前院,萧元河与谢澈就坐在庭院的观景亭里,也不知道在说什么,萧元河手舞足蹈,谢澈开怀大笑,他们似乎没有因为方神医的失踪而丧气。
萧元河今天从宫里直接出来,又急着去查案,身上还穿着那件华贵的亲王礼服,只是头冠已经取下,就放在石桌上,他此时头发打散,简简单单束着高马尾,脸上的指印淡去了,神彩飞扬。他身上总有一种极致张扬的气息,又贵气天成,令人觉得理所当然,他就是那样的天之骄子。
“……事情就是这样的,现在赵笙笛追着苑青,居然追到周家,六哥,你猜周家要干什么?”
他说完,双手撑在石桌上,眼睛亮晶晶地望着谢澈。
卫娴不知道他说的周家是哪个周家,放慢脚步,谢澈没听到她的脚步声,淡淡道:“周家大公子前两年娶了宋晏的妹妹,又刚承了爵,宋贵妃极看好他,如今他就在户部。”
原来是招远候周家,卫娴终于想起来。周候爷是个纸上谈兵的,在户部经常与她爹意见不合,每次她爹回来都气得跳脚,最近尤其难缠。
“可是现任的户部尚书仇大人正当盛年,又是个小心谨慎的人,轻易不会犯错,他要想上位,还不如……”
他看了卫娴一眼,笑嘻嘻接着道:“还不如让我岳父大人上位。”
卫国公虽然爵位挺高,开国功勋之后,但是一直没有升官,在户部侍郎位置上一呆就是八年,也算是少见,朝中官员向来更换频繁,吏部每年卡着评级,评差是要轮值换岗或是贬出京去的。
这时候,谢澈也察觉到身后有人,回头一笑,没再谈论那些朝堂政事,“夜深了,六妹妹怎么不早些安歇。”
卫娴与尽圆行了礼,亲手将炖盅摆上,“六哥,这是厨房炖好的汤,等会晚膳再送来。今日实在是怠慢,招待不周。”
她声音平静宁和,犹如山间清风,缓缓拂入萧元河的耳中,令他无端打了个激灵。他们结盟,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她现在用女主人的语气说话也并没有什么不妥当,而他,刚才居然一直在谈论朝政,这么说来,六哥怕是怀疑他们了。
“无妨,是我在这里逗留多日,如今你们的婚事都办了,明日我就要回宫去。”谢澈低头尝了口汤,转头去看萧元河,“还是你这里的汤味道正,怪不得父皇说你口味刁,不愿意在宫里用膳。我在这里住几个月都长胖了。”
“六哥别急,再等等。”萧元河有些急切,猛给卫娴使眼色。
卫娴没理他,他就悄悄伸手在桌下捏住她的手掌。卫娴被他捏烦了又挣不开,才不得已劝道,“六哥,等我回门之后,再接三姐姐出宫吧,我的婚宴她不便来,王府里的桂花最是出名,往日听说王爷常在这里办赏秋宴,如今我们因为青楼的事情大吵,六哥正好劝架,三姐姐也会有机会出宫看望我。”
她受这么大委屈,不可能还让她进宫去看姐姐,听姐姐的劝,只能是姐姐出来看她,劝慰她,再怎么说,长公主是皇室中人,萧元河是皇帝的外甥,宫里理应给她个交代。
萧元河转头看着她,心里又佩服一分。卫六总能想出两全其美的法子,就如刚才,要不是她,今晚估计还有得闹,哪有现在风平浪静,不说母亲,就是皇帝也会召他进宫问询。
想到欠她越来越多,萧元河端正坐姿。他不能被她看扁了,什么都要靠她,“是这个道理,今天我闹的动静大,明天得上岳父家赔罪去,你也去,舅舅知道你去,自然也会送六嫂嫂出宫安慰她。”
说着他在石桌下捏着她的手腕,“我的王妃受这么大委屈,你们夫妇来开导开导我们,至于什么时候开导完,得看我的王妃的意思。”
他温情脉脉望向卫娴,“你说是不是,王妃?”
卫娴的眼神意有所指地扫过他被扇耳光的地方,弯了弯唇,“王爷说的是,这主意甚好。”
谢澈不喝汤了,看看这个,望望那个,突然大笑起来,“你们这是要开导的样子?”
这两人狡猾着呢。
计划敲定,迟来的晚膳也送到了,三人就在亭子里边吃边赏月,还有萤火虫作伴,闹了大半天,大家都饿了,卫娴也不客气,她午后在宫里根本没敢吃多少,这会儿也吃得香,文雅而迅速的夹菜。
萧元河为示恩爱,还站起来亲自为她布菜,也不知道她喜欢吃什么,每样夹一点,夹了满满一碗送到她面前,“吃吧。”
谢澈只当自己不存在,默默吃菜,心想,他要不要也学一学元河怎么哄女孩子欢心。
宾主尽欢,膳后,萧元河携着卫娴的手慢悠悠散步回后院。萤火虫绕着他们飞舞,不过,卫娴没心思欣赏,走进后院就甩开他的手。
“王妃王妃,你看我给你抓了只萤火虫。”萧元河讨好的声音从后面从来,尽圆和夏福憋着笑,停在原地没跟上前,好让两人说说话。夏福躬着身,手上捧着萧元河的亲王黄金冠,欣慰地望着前面。
谁知道,他高兴没多久,他家王爷就不干了。
“卫六,再不理我,我就生气了!”没得到回应,耐心耗尽的少年王爷把萤火虫扔掉,鼓着腮帮子大步向前。
他本来就不是个温和有耐心的人,脾气也不见得多好,从小被宠大,还没被谁冷落过,低声下气求人更是从来没有过,也就在卫娴这里,求了几次,顿时觉得自己矮她一截,结盟处处受掣肘,非他所愿,除了生自己的气,也别无他法,打不得骂不得,他这是娶了个祖宗回来。
本来还想试试他的底线,一不小心过了火,卫娴本来已经心软,结果他炸毛太快,但凡他再坚持一会儿,卫娴就心软了。
两人不欢而散,夏福急得不行,又无计可施,只能唉声叹气追上自己主子。
尽圆快步走到卫娴身边,“王妃,王爷生气了,我听说,他生气会特别吓人,他会不会打我们呀?”
“他不会。”卫娴摇了摇头,“要是真生气,他就没心思抓什么萤火虫了。他只是觉得尴尬。”
卫娴说得没错,萧元河确实很尴尬,这是一种做了荒唐事被发现的尴尬,虽说事出有因。尴尬的同时还有些委屈,但是又不知道自己在委屈什么。每件事都是以往他做惯了的,说到底是他没把她放心上,但是,他们的关系又不足以令他时时刻刻将她放在心上。他不敢肯定以后还有这样的事,他会不会第一时间考虑到她,多半也不会。
那现在,他应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对她?今晚还同处一室吗?
想到昨日争抢床榻,萧元河发愁地扶额,这还是得面对她啊。
他背着双手,在小池塘边走来走去,夏福捧着精致的黄金头冠跟在他身后转。
猛然,他像是想到什么,打了个响指,像是领悟到了什么真蒂,自信扬眉,“就这么办!”
“主子,咋办?”
“夏福,命人连夜收拾好偏殿,本王要住进去。”
“啊?”夏福呆愣。
寝殿卧房两侧确实有偏殿,以往是公子们饮茶用的,里面还有两幅玉石打造的棋台,当初是慕容公子寻来的,原本是放在射月台,后来射月台没了,台上的东西都放两侧偏殿,库房都用来当兵器库了。
想到解决办法,萧元河兴致高昂,一溜烟跑回去,抢了净室。
卫娴回房的时候,净室水声哗啦,很显然有人在里边。她脸颊发烫,耳根通红,轻啐道:“呸!就知道是回来抢床榻的。”
她手脚麻利地自己换上寝衣,钻进被子。先下手为强,他总不能把她连人带铺盖卷走。
尽圆尽方:“……”
王妃向来爱干净,这回居然没沐浴就上榻,王爷真是太坏了!
净房里,萧元河享受地泡在池中,双臂张开摊在池边,头往后仰,蓦然发现净室中多了不少东西。墙边的搁架上多了很多瓶瓶罐罐,还挂了两盆开着红花的藤萝,藤条垂下,绿叶小巧圆润,在雾气缭绕中显得有几分可爱,香气浓郁,是好闻的栀子香。墙角衣架上挂着寝衣,粉白色的丝质寝衣上绣着鸳鸯戏水,他的东西全挤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萧元河先是羞了个面红耳赤,然后突然瞪大眼睛。
他想到一个严重的问题,偏殿不设净室。
萧元河:“……”
从任何方面,他都还没习惯生活里突然多了一个娇滴滴的姑娘。
卫娴在**躺平,突然也瞪大眼睛,她的寝衣还在净室里!
她默默用锦被将自己裹紧,连脑袋都躲到被子里,全身烫得不知道如何是好,脚趾头都蜷了起来。@无限好文,尽在
怎么办啊?他肯定看到了,他会怎么想她?会不会觉得她不经同意就占了他的净室?还是看到她的寝衣会觉得她不够庄重?
以后他们该怎么相处?
水声停了,他要出来了?怎么没声音了?是需要她去服侍穿衣吗?
卫娴竖着耳朵听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