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光阴乘飞舟, 七月始流火,前头离潘郎不过三四月天气,如今跨谢桥已淡暑新秋, 转眼日头数到七月七。
七夕本就乞巧带喜事的影儿, 今年更了不的, 毓秀宫也逢喜, 可谓喜上添喜,仁和帝下令在三大殿设宴,外臣在外, 内外命妇自陪着太后、皇后等在内, 各自设宴庆贺。
这日活计不少, 搭春桥会、穿针乞月、攒喜蛛儿云云, 各家小娘妇人进来,每人预备好的香花木盒,巴掌大小,上刻名讳姓氏, 先头就由宫女给齐齐收到大殿中央案上。
说这张案, 不是寻常桌案, 面长宽广,四周设围,中置葡萄枝子,一团团一簇簇, 再捉喜蛛儿放于其间, 各家花木盒缀在边上, 待酒酣宴阑时各自起出来瞧, 只看花木盒中爬进蛛儿没有,有又要看蛛网疏密, 密者言巧多,稀者言巧少,是个趣儿。
云箫韶和云筝流陪着杨氏进宫,娘儿仨一模似样三只梨木香盒,只刻字不同,交予掌喜蛛案的宫女。
云筝流悄着声儿:“巧多又如何,巧少又如何?”
云箫韶笑道:“巧多者明年赶就嫁出去了。”
云筝流半边帕子当脸:“罢么罢么,给我那只封口儿,甚巧,我可不要。”
眼见上手冯太后凤驾至,云箫韶比一个噤声,跟着默默入座。
席间没什么话,无非是冯贵妃张致些,一会子这个瓜果冷了她吃不得,一会子又那个酒儿没热她饮不得,落后仁和帝前头宴罢驾到,她飞红的眼睛楚楚可怜,好似偌大的宫宴没一嘴她可口的吃食,谁苛待她似的。
偏仁和帝吃她的,依她的请给重传的食案,她才喜笑颜开。
少一刻,最后一道桂花蒸酥传完,是启喜蛛案的时刻。
眼瞧宫女儿翻开一只只香盒比对,忽地说不得,一股子看哪来的不安袭上云箫韶心头,觉着有事儿。是什么?会是什么?是……
只听那打头的宫女儿拍手笑道:“数着了,这只梨儿木香盒中蛛网匝数最多最密。”冯太后笑眯眯问是谁家的,宫女答道,“云学士长女箫韶是也。”
得,跟这儿等着呢。
四周响起一圈儿议论声,这一位巧儿多?嘶,她要再嫁?她可刚出来。
玉阶第二层两道目光也攸地朝云箫韶射来,是李怀雍、李怀商兄弟两个,云箫韶只当没看见,起身领香盒。
冯太后慈爱笑道:“好,你进前来,哀家有赏。”
云箫韶无法,手捧香盒一步一步移到阶前,听冯太后赐下一应物什,又说:“好孩子,哀家不成器的孙儿本配不上你的,你再嫁时,慈居殿给你添妆。”
这话,云箫韶只觉不单是阶上两边儿他兄弟二个在瞧她,背后身侧,简直满殿的目光只汇聚在她一身。
正待说什么,边上冯贵妃娇笑道:“姑母哪的话,不成器的怎是咱家子弟?家门另有不幸罢了,说不得他两个单论夫妻情谊,原本好着呢。”
家门另有不幸,话说到徐皇后脸上,座中襄国公继室夫人和领着的徐茜蓉,神色也不好。
徐皇后道:“既是人家事,外人何须饶舌。”
冯贵妃俏脸板了,美目含光,冲仁和帝道:“陛下,臣妾言语不检,见罪皇后,心中惶恐,陛下可怜则个,替臣妾给皇后娘娘赔个不是罢。”
仁和帝眼睛只看着殿中作舞的伶人,心思哪在这上,只说:“大喜的日子赔什么不是,你安坐罢。”
徐皇后脸色越不好,冯贵妃眼睛微眯待浇油,这档口,玉阶末一席有个女子开口插话,她笑道:“贵妃姐姐听从陛下一眼,宽心罢,仔细惊着胎呢。”
这是谁?云箫韶眼风一瞟,哦,立即认出来,这想必是徐婕妤,观形貌与徐茜蓉八成相似,余下两成还要秀致,徐茜蓉比之尚不足。
仁和帝看她一眼,温和道:“难为你记挂着你冯姐姐的胎,赏。”
这下改冯贵妃面色不虞。
她在徐氏跟前眼见落不得好处,转又对一直立在阶下的云箫韶开口:“呀,云大姑娘面色不好,怎么?不耐烦提怨偶?莫非神女心中另有佳梦?”
呵,这不连上了,给后头你姑侄张罗的大戏打四大件儿呢,花鼓铙钹情儿热闹着。
云箫韶不接茬,淡淡道:“贵妃娘娘此言差矣,神女谓之瑶姬,乃炎帝之女,陛下在上,臣女如何忝颜自比瑶姬?”
瑶姬是帝姬,咱们哪儿比得,云箫韶紧接着微微一笑:“阖宫上下哪有神女。”
座中一听,那可不,宫里三个皇子硕果仅存,哪有帝姬。
又听她道:“若说有,或者难道娘娘盼着肚儿里是个帝姬么?”
冯贵妃落下脸,彻底黑了,盼也不是不盼也不是,答什么都不合适。
须知由来宫嫔遇喜最难说,盼皇子,那但凡是个皇子将来都能上进,你做母妃的安的什么心?说盼公主,那你何意,难道你生得皇子,谁容不下你?连太医院都不好说,今日这话问到冯贵妃跟前,连仁和帝都侧目,似乎等着要看她如何作答。
她讪讪,恰巧冯太后看她一眼,暗含警告,后头才是真章,她遮口一句自有天定,发话遣云箫韶退下。
又坐一刻,冯贵妃吃云箫韶抢白,仿佛顷刻间整顿神态重拾兴致,丝毫未情怯,又点一出奔月。她有身子,她是大的,席上添酒回灯,殿中笙歌至晚不息。
再一回宫人来奉酒,迳到云箫韶这一席的宫女儿眉眼低垂,服制也只寻常,与其余奉酒宫女无异,只是脚上鞋面露出来,云箫韶看在眼里,霞光锦的鞋面儿好不打眼,知是太后或是贵妃跟前得脸的。
她奉来的这杯酒,想必就是了。
面上只作不知,云箫韶自斟一杯,眼角余光望阶上,果然冯氏姑侄互相个儿悄摸递一个眼神。
这添东西的酒,云箫韶是真咽。
虽则温嫔的人听来一耳朵帐中灵犀香,可终究未定,即便真就是灵犀香,这一品难道有定数?谁知她们冯氏姑侄哪一样药材添减。
药材未知,药性也未知,这就没法子使云箫韶做戏唬乱,必得真真儿吞进腹中不可。
没半分迟疑,云箫韶仰脖子一气咽下。
怕么?实话说的,不怕。若真论为着什么,大约是为着李怀商十成十的抱诚守真,赤心相待。
片刻功夫,秦玉玞过来叙话,没说两句呢,云箫韶忽然说晕着,秦玉玞只当她是有酒,笑道:“你这是怎说的?宫里饮宴也没个禁。”
云箫韶以手撑额,只觉天旋地转,喜蛛案上是否漏出来一两只蛛儿,看钻进咱脑子,神思搅成一团。
“真是,”云箫韶拍拍秦玉玞手儿,“我去更衣,你陪我?”
哪有不陪的,两人回过杨氏,联袂起身离席。
大殿再望后两遛廊庑连的偏殿空的,本就是留给宴上娘娘太太小姐歇神儿、更衣设来,云箫韶、秦玉玞两个一路转到靠西南角有一座,空着,匾上题三个字,是采桑阁,秦玉玞掩口笑道:“宫里也有这殿名儿?罢了,姐姐疼我,与我进采桑阁罢了。”
云箫韶已然晕乎其晕,勉力悄声嘱咐一句:“稍后我或许睡去,你别忙,倘若有人着意要引你出去,你跟着去罢了。”
秦玉玞听出弦儿:“云丫头,你甚么话?只对我说。”
云箫韶顾不得答,直身儿站着已是勉强,道:“回去宴上,落后无论什么事,你替我陪一陪母亲,告诉她别怕,我有的应对。”
秦玉玞一壁应下一壁扶她进采桑阁,才进去里间安坐,云箫韶神志飞缠一般,昏昏沉沉歪到榻上。
隐约间,果真有人进来支开她玉玞姐姐,秦玉玞脚步迈出去前,似乎朝她这处望来,目中隐含担忧,可终究依她所言,撇她独自离去。
比及秦玉玞甩开支应回到宴上,杨氏果然相问,秦玉玞只说她贪杯,且要睡一刻,留下丫鬟照应,自先来回干娘的话。
忙着说话,又忙着忧心,秦玉玞没看见,殿中玉阶上好几人儿此时缺席,泰王爷算一个,另冯贵妃也暂不在席中。
少一刻,殿外奔进两名女官,尚宫局服制,神色肃厉,进来望冯太后跟前说两句,冯太后似乎念着要等一等尚未归席的冯贵妃,可这档口仁和帝注目来,问:“何事匆忙?”
初时两人面色迟疑躲闪,后冯太后发话:“无妨,你二人照对哀家说的,一一禀来。”
其中一名女官答:“是,回陛下的话,奴婢等掌宴间巡游,巡至西南采桑阁,忽闻殿中有女子声。”
仁和帝不当一回事:“既是女眷歇憩之所,有些个声响有甚奇怪,没得你二人跌跌撞撞失了行迹。”
女官速即跪下:“陛下明鉴,当中女子颤声柔气,恰似有人在殿中□□一般。”
此言一出,殿中蓦地一静,阖宫大宴,内外命妇皆至的大宴,竟然有人敢在宴上张狂?
仁和帝脸色落下:“是哪个宫的宫女儿不检点,拿了就是,何须禀来。”
女官不言语了,冯太后冷笑道:“她们不敢拿人,想必身份自是非比寻常。”
仁和帝眉头皱成一个川字,底下座中也议论纷纷,云筝流疑惑道:“说起来大姐许久没回来。”
边上杨氏,与秦玉玞相视一眼直吸气,这怎说的,总不能跟她大姐姐扯上干系罢?这秦玉玞更知一层,听见采桑阁三个字,心悬到嗓子眼儿,只狠不该耳根子软,该守着云丫头才是。
上首冯太后定下计较,非要去捉浪徒现行。仁和帝不意掺和这档子事,冯太后又不得押他去怎的,只好说生说死叫上和公公跟随,又把徐皇后、大小嫔妃都薅上。
她这般张扬,活像要做拉人见证似的,殿中不少冰雪人儿已嗅出不寻常。
临出殿前,冯太后冲殿中肃穆道:“这等不检点习气,哀家要去看,尔等也领着各自小娘去张眼看看,引以为戒。”
她目中如同淬毒,阴瘆瘆、冷湫湫,好似巢穴中最毒的蛛儿祖宗,不由分说领着浩浩****人群往采桑阁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