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微雨小荷翻, 榴花明欲燃。
说今年入夏,宫中旁的不知道,却见榴花开得情是好, 垂条似的荫、灼眼似的花, 宫中各处可见争妍斗媚榴树盆景。
许是沾上榴花好意头, 榴树枝上窥实见子, 毓秀宫里传出好消息,冯贵妃遇喜。
这一下龙颜大悦。
赐下好些东西不提,镇日起居歇宿在毓秀宫, 红火大半年的徐氏姐妹黯然失色, 风头终于过去, 后宫头一份儿的宠爱重又落回冯贵妃身上。
这日六月见朔, 李怀商进宫给未出世的弟弟上礼。
先在仁和帝眼皮子底下过一遭,无甚吃食,都是各类珍玩摆件,珊瑚玉石, 教御侍医一一看过, 绝没有半分能伤着妊妇或孩子的物什, 这才抬进毓秀宫。
冯贵妃和颜悦色,连夸李怀商孝敬。
这倒奇了。
自打李怀商领殿前指挥使,冯氏姑侄哪里再有好脸色给他,今日倒奇了。
访过毓秀宫, 李怀商迳到咸庆宫看温嫔。
才预备把这话说一遍, 冷不防抬头看温嫔脸色, 嘴上就是一住。咦, 今日实在,甚么日子?奇事连连, 他母妃长是温和和笑脸儿,今日神色怎如此冷厉?
只听温嫔遣退殿中宫女太监,只留家中随来的丫鬟,冲李怀商肃穆道:“跪下。”
“母亲?”李怀商不解何事,依言跪下。
温嫔望他一眼:“你不知何事,我叫你跪就跪?”
李怀商道:“母亲那的话,儿子跪母亲乃天经地义。”
“好你,”温嫔冷哼一声,“我倒不知你是个孝子,你倘真是个孝顺的,做出这等败坏风俗伤人伦的猪狗事!”
李怀商大惊,虽则是他心里一向有些儿不足为外人道的妄想,可他言行从没有出格之处,怎惹得母亲这一篇话?
温嫔一口气忍不得的:“云氏也是,瞧她一副温良样子,内里恁的不知廉耻,我说她三不五时来我处献甚殷勤,原来你二人早有茧儿!”
说罢张手就要拶打李怀商脑袋,李怀商也没躲,生受她打了。
虽说温嫔不爱那些个金灿灿饰物,可手上总戴护甲釧子,这一下可好,看给她儿额上凿出铜钱大一个血窟窿。
边上心腹的大丫头立时慌作一团:“娘娘!使不得使不得!”
赶着取来白棉帛和生柏止血散。
又劝:“王爷再不是,说两句罢了,看给打出个好歹来,娘娘不心疼?”
温嫔撇脸儿不去看那呲哗流的血,嘴上道:“我心疼?我的心疼只是喂出他个猪狗不如的东西。”
这李怀商任打任骂,须臾,丫头与他额上白棉帛好容易止住血流,他从新跪下跪好,膝行到温嫔跟前:“未知母亲听得哪里风言风语,儿子只说一句。”
温嫔眼中一丝儿光亮,昂着希冀:“自是风言风语,你与云氏从来是没影儿的事儿,是不是?”
李怀商避而不答,只道:“母亲听我说,皇兄与她的和离,另有隐情。”
说罢将从头,他的好皇兄李怀雍是如何手书一封试探他,试探出来,又是如何拿云氏作筏子拿捏他,后头故技重施,一件事妨三家,又令云氏给太后上陈情书,以此试探父皇心意,诸如此类,概没藏着掖着,一股脑倒完。
温嫔听罢,呆在当地。
又听李怀商道:“这回全是皇兄做的茧儿,不过看儿子位及殿前指挥使,想收拢儿子作助力,甚么与云氏和离,真章原不在云氏身上,在隐王爷的野心,种种风言风语怕也是他推波助澜,好哄得我襄助。”
温嫔听罢,动心骇目,思索不止。
少一刻,问李怀商:“此前云氏当真对你没个半点表露?没勾着你?”
“不曾,”李怀商摇头,“不瞒母亲,她搭儿子做买卖也好,央儿子医馆里的太医也罢,从来守着礼数,递话遣的丫鬟僮儿,偶见着几次面,总在开阔人来往处,角门垂花门打开,边上一遛丫鬟侍立,绝没有与儿子独处的时候。”
听他这般磊落,温嫔不觉信个八分,教丫鬟给他额上伤处包囫囵,叫起赐座。
先是道:“你皇兄,这是像了你父皇,不像他脑子没个二两糊的母后。”
后又问:“云氏甚么病,延宫里太医便了,再不济也有她母家相熟的医婆姑子,做什么烦求你一个外人?”
李怀商有意在母妃跟前替云箫韶卖个可怜,只装作不愿细说:“兄弟友爱,今日已说尽皇兄的不是,再说不得他了。”
又说是闺阁女儿私事,轮着他多嘴。
这一下勾起温嫔好奇,再三追问,李怀商端着拿着只顾不肯说,须臾,叹道:“母亲有所不知,前年说甚么云氏遇喜又白不存,去岁说甚么太后不慈爱,要罚她无辜抄经,把她身上累杀了、生病,实则都是皇兄做的勾当。”
温嫔大惊:“耶嚛,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好歹是夫妻,你皇兄真能下得去手儿?”
李怀商把头儿点了,又说:“想她家里还有小妹,她父亲当是时也不在京中,她母亲自千头万绪,她如何再烦扰?这才求到儿子头上。”
只是叹气:“皇兄心里有大前程,把她害病又抛了。您也道她是万千宠爱,独得皇兄青睐,实际过的什么日子,个人只有个人知道。”
冷暖自知,大抵天底下女子到底血脉相连,温嫔终于信个囫囵,一晌唏嘘不已:“一枚响鞭儿要听三响,如此胸腹筹谋,想你皇兄是个大丈夫,能狠得下心,可怜云氏。”
又说:“是我错怪她的,难为她自身难保,长是还惦记着我们这些个老人儿。她出王府,这一向也见不她。先前我听见冯贵妃一言,不想险些冤杀她。”
李怀商慢慢问:“贵妃不张罗着好生养胎,说云氏什么话?”
温嫔道:“我正与你商议这件儿。非是我不分个皂白要打你,要骂你,”望外看一样,向丫鬟道,“去外头看看,防要长耳朵的家生哨。”
丫鬟领命出去,温嫔定定告道:“慈居殿不知哪里听来风声,说你与云氏有私,一心要当众拿你二人的错处。”
李怀商本想好好溯一溯根源,一下免不得莫名其妙:“原没个勾连,儿子真是,她一根指头尖、头发丝没碰过,拿什么错处?”
温嫔道:“宫里的手段你那个知道!帐中灵犀香一点,再把你二个连薅带哄骗去,没有错处也给你编排出错儿!”
啊,灵犀香么?那、那……
李怀商旁的心思收一收,心中一动:“倘若此等计较,非得青天白日宫中里外齐聚不可,依她们计,预备寻甚么场合?”
温嫔发愁:“若说宫宴,毓秀宫如今有身子,寻个由头要阖宫给她贺喜也过得去,随意央你父皇就成。若说现成的例,算日子最近是七夕乞巧宴。”
“如此这般。”李怀商与温嫔商议几句。
如今早早探得风声,倘若只作避防未免不美,不能足够,不若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大致定下计策,李怀商又问:“不过冯氏如此密谋,母亲如何得知?”
温嫔道:“我是没离娄的眼儿,只是长耳朵长舌头的奴才哪个宫里没有。”
李怀商笑道:“冯氏手底下,您能望慈居殿和毓秀宫安插眼线,母亲好手段。”
要他花搅母亲,温嫔作势又要打他,只是手抻出去一半,偏抬起三分,摸上他额角,道:“儿,我打你狠了。”
李怀商只道应该的,温嫔心疼一会子,又指他笑道:“一向要与你说亲,你不乐意,当你是没开窍,却原来落在云氏身上?”
母子连心,哪有瞧不出他的。
温嫔心里明镜儿,云箫韶或许对她儿无意,可神女无梦襄王有意,她儿那二两心思,不问也看透。
话到这,李怀商就差立誓,他绝无再进一步的心思,只盼着搭救她脱离苦海罢了,温嫔跟着叹息,说你要再进你也得进得,你皇兄护食儿乌眼鸡似的,一关过得去?这话就忒长,一时半刻没个决撒,母子俩暂撂下,专心先过眼前难关。
事不宜迟,时不我待,又过去几日夜,李怀商教别鹤递话,说请云箫韶清雨阁一见。
如今在家,再不必甚么改换行装一类的劳什子,云箫韶按约正大乘轿到鏊子街,先寻清堂口宅子碧容算一刻的账,落后领画晴上清雨阁。
要不说清雨阁乃京城第一幽雅地界,一进门,入眼就是装点的竹掺篱笆影壁,兜头盖脸的清凉气,回廊角、木阶傍,一座一座的青靛铜缸满盛水,水上开的多多青莲,应时又应景。
云箫韶想起上回哪一季来,楼头阶上栽的还是牡丹。
牡丹也罢青莲也好,若非主人家闲情逸致,哪里按季换来?
正想着,边上一道声音:“你、你来了。”
是李怀商,云箫韶过去与见礼,心说他怎的你你你的,口里没个荒调。
而后体省他的纠结处:从前他唤她是二嫂,如今呢,如今却唤什么?是了,她一声六叔也唤不的。
又一想,值什么?称呼罢了,换出个花儿来不还是原样人?云箫韶洒脱笑道:“王爷安好,今日传奴家来何事?”
脸上笑影儿顷刻间凝住,盖因瞧见他正面,失声道:“王爷额上这是?”
天,怎恁的一块伤!
李怀商低着头,只说无碍,云箫韶问他太医看过了?他说看过了,又说有事相商,引到隔间坐下,云箫韶只得搁下这茬。
随到阁中,李怀商又命人座屏设到门脸外,把乞巧宴上布置大致讲一遍。
这一下,云箫韶哪有不吃惊,先头听见冯氏这等奸计,落后又听李怀商的反手,一听之下,几度思忖,万没有错漏处,可说万全之计。
只有一件,她不明白他的,问道:“说来我只须佯装不知情,冯氏给什么茶酒照例饮下罢了?要引我到哪座偏殿花厅,也只当不查?只等你的动作。”
李怀商答是。
那,她佯作不知,与她真个不知,有甚区别?她真不知,说不得到戏上还逼真几分。
随即云箫韶蓦地回神,这一位,是李怀商,不是李怀雍。
不是,不是凡事大包大揽、单会闷声不响、憋坏水儿利用人的李怀雍。
是,是再周详的计策、再万全的设计,但凡涉及她的安危,都要预先与她说一嘴的李怀商。
她定定神:“多谢王爷。”
我,我省得了。
万事俱备,只待七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