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苏源早在一刻钟前就来到明福巷后的酒楼。
酒楼紧挨着小院,推开二楼的窗子,轻易便将院内景象收入眼底。
苏源闻言眯了眯眼,若有所思。
赵郎……
别怪他阴谋论,实在是盐税一案非同小可,赵姓又极特殊,让人很难不联想到某些人。
这个念头稍纵即逝,苏源又把注意力放回到小院内两人身上。
廊下,女子双眼瞬间明亮,捏着帕子的葱白手指因狂喜而轻颤:“婆婆,此言当真?”
浆洗婆子眼里飞快闪过不屑,嘴上却应着:“主子就是这般同我说的。”
女子一把抓住丫鬟的胳膊,指甲深陷进对方的皮肉中:“彩月你听到了吗,我终于可以见到赵郎了!”
“公子还说,事成之后他会亲自派人接您回去。”
女子脸上浮现两抹晕红,含羞带怯:“我就在这,哪也不去,就等赵郎来接我。”
苏源轻嘶一声。
这婆子称呼女子为夫人,对外却是母女关系,再有所谓赵郎,很难让人不怀疑这女子是“赵郎”安置在外的外室。
不过很快他就没心思多想了。
浆洗婆子放下臂间篮子,径直往屋里走:“东西都送走了?”
女子坠在身后,语气轻快:“已送走一批,只等您送来最后一本,再一起转移。”
浆洗婆子满意点头:“把人都叫出来,等会动作快些,千万别让人发现。”
女子不住点头。
苏源目光落在女子手里的册子上,以他在户部核对账册的经验来看,这册子多半是账册。
那么问题来了——
到底是什么账册,会让一个负责浆洗的婆子送来这么一处民宅?
她二人行事鬼祟,不论是“送走”,还是“转移”,字里行间都流露出那册子的隐秘程度。
苏源不免大胆猜测一下,这册子极有可能与盐税有关。
思及此,他心口猛地下沉。
已送走一批......他们还是来迟了!
此时,小院里出现几个样貌普通,身着短打的健壮男子,他们同浆洗婆子行了一礼,直奔西厢房。
浆洗婆子双手交握在身前,立在西厢房门口,像是监督:“都小心着些,丢了一枚我就要了你们的狗命!”
苏源转眸,看向小院后的参天高树。
暗部正猫在上头假扮猫头鹰,警惕四周的同时,也在关注下面的一举一动。
觉察到苏源的目光,离苏源最近的暗部小头领心领神会,比划了个手势。
他两指捏起,放在嘴边,旋即响起清脆鸟鸣。
隐于暗处的暗部相继现身,统一的白衣白面罩,可以恰到好处地与积雪融为一体。
他们身手诡谲,几个纵跳,翻墙而入。
整个过程中,没有发出丝毫动静。
然几乎是同一时间,浆洗婆子闪电般转过头,眼神如刀:“什么人?!”
暗部都是不善言辞的行动派狠人,一言不发,直接开干。
暗器划破冷凝的空气,正中第一个踏出西厢房的男子胸口。
男子喷出一口血,当场倒地而亡。
二人并抬的木箱坠地,盖板被震开,里面的东西洒落一地。
苏源定睛一瞧,是白花花的银子!
女子和丫鬟见状浑身颤抖,发出刺耳尖叫。
“闭嘴!”
婆子呵斥一声,抬脚踹开拦路的尸体,上前迎战。
西厢房里的壮汉们听到动静,也都将手头任务搁置,冲出门外。
双方战在一处。
参与行动的暗部共有十人,对面加上浆洗婆子,双方人数持平。
好在那些壮汉的身手无法与暗部匹敌,几招过后不是丢了性命,就是躺地不起。
殷红血液自身下流出,苏源呼吸一凝,不动声色移开眼。
暗部不愧是皇家精品,仅一盏茶的功夫,短打男子就被收拾个干净。
反倒是浆洗婆子更难对付。
她一副年迈模样,佝偻着背,身法却格外灵活,竟可以游刃有余地接住暗部的招式。
两名暗部见状一个闪身,潜进西厢房。
其余八人则缠住浆洗婆子,令她自顾不暇。
“该死!”
浆洗婆子怒骂一声,抽出一条软鞭:“你们到底是何人?”
暗部稳稳hold住人设,小头领一脚踹上她的后背,用行动做出回答。
浆洗婆子趔趄几步,呕出一口血。
小头领偷袭成功,让她受伤的同时乱了章法。
婆子挥动长鞭,歇斯底里地低吼:“你可知我家主子是谁?”
苏源一手托腮,听笑了。
此人明显已经是强弩之末,打不过就玩恐吓那一招。
果不其然,几招之后浆洗婆子飞了出去,重重砸到墙上,浑身抽搐两下,晕死过去。
暗部小头领上前察看,冷不丁被砸了下。
偏过头,发现是蜷缩在角落里的女子,她手里正握着碎石块。
女子被吓得够呛,眼泪鼻涕糊一脸,话不过脑口不择言:“你别过来,我夫君是当朝王爷,你要是伤了我,我让我夫君灭你九族!”
苏源:哦豁!
苏源一个不慎,下巴滑出手心,险些磕在窗台上。
他还真猜对了!
当朝王爷共有八......七位,那么参与盐税案的王爷又是哪一位?
苏源已经预想到不久后弘明帝得知此事,被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的模样。
当爹的是个明君,下头这些儿子一个两个怎就只知惹是生非呢?
默默替弘明帝点一排蜡,再往下头看去。
暗部正在院子里清点银子,十几个木箱依次排列,里面都是白花花的银两。
其中一个木箱里面金灿灿,似乎还掺了金子。
正唏嘘时,苏源冷不丁瞧见有一短打男子从后门闪出,当即扬声道:“有人跑了!”
小头领抬头看向苏源,又看向他所指的后门方向,一挥手,就有两名暗部追上。
苏源吐出一口浊气,希望能及时追上。
毕竟刚才那男子一闪而逝时,他瞥见对方胸口鼓鼓囊囊,好像藏着什么。
排除银两的可能,多半是账册。
小头领冲着苏源打了个手势,苏源颔首回应,回到桌前喝茶。
不多时,有一名暗部敲门而入:“大人,属下送您回去。”
苏源放下茶杯,面色如常地起身。
两秒后,暗部带着苏源跃出窗户,几个起跳,跃上屋顶。
不是轻功,但带给苏源的冲击已足够深刻。
即便来时已经体验过一遭,第二回 在空中飞来**去,苏源心脏还是蹦到了嗓子眼。
是激动,是肾上腺素狂飙。
直到落在苏家小院后门,心跳仍鼓动不止,久久难以平静。
对着围墙冷静许久,才去往前院。
苏慧兰在檐下做针线,听脚步声抬头:“回来了?”
苏源下意识露出一抹笑:“嗯对,回来了。”
隐晦打量一遭,见苏源安然无恙,苏慧兰放下心:“是否顺遂?”
跑掉的那人暂且不提,至少缴获不少赃银。
“收获颇多。”苏源答。
苏慧兰笑着:“等会他们也该回来了,你赶紧回屋去吧。”
为了不让人觉察出苏源在这天出过门,苏慧兰特意一大早把卢氏和陈圆打发去集市卖菜,美其名曰苏源好容易休沐,吃点好的补补身子。
苏源还将陈正扮作自己的模样,让陈大驾车去书斋逛了一圈。
实际上陈正不论是身高、肤色还是五官都与他大相径庭,苏源为此特意给他准备了内增高长靴和女子用来涂面的粉膏。
身高和肤色问题解决了,苏源又请来暗部,给陈正五官做了一次性微调。
如此一来,倒是和苏源有五分相像。
不出意外的话,绝对可以排除他参与此事的嫌疑。
苏源又和他娘说了几句话,折身回屋,按计划表开始拟写文章。
当天下午,一暗部扮作货郎上门。
苏源站在货箱前挑挑拣拣,听暗部汇报情况。
“人没追上,行踪断在了吉祥山一带。我们在屋里找出几本没来得及带走的账册,如今已确定与盐税有关。”
吉祥山有吉祥寺,因吉祥寺而闻名。
苏源半是遗憾,半是担忧。
遗憾的是让那人给逃了,还有一部分账册遗落在外。
担忧的是吴立身很快会知道转移银两和账册失败,说不准会有大动作。
忽然想到什么,苏源漫不经心摇着拨浪鼓:“对了,那几个活口怎么样了?”
暗部半蹲着整理货箱,低声说:“我们的人正在审问,一个个嘴硬得很,不肯招供。”
苏源蹙眉。
暗部信誓旦旦:“大人放心,属下们一定会撬开他们的嘴。”
苏源掏出铜板,递给对方:“辛苦了。”
暗部接过,重新挑起担子:“多谢公子照顾俺的生意,俺这就走了。”
苏源嘴角微抽,这演技不可谓不精湛。
目送着对方出门,一路吆喝:“卖货喽!新进的京城货,快来看看......”
拿着新买的东西回屋,苏源继续看书。
休沐日一般只有一天,翌日苏源照常去府衙点卯。
点完卯,苏源正准备离开,吴立身匆匆进门:“苏大人!”
苏源脚下一顿,拱手见礼:“下官见过大人。”
吴立身面上挂着笑:“苏大人瞧着精气神不错,想来昨日休息得不错?”
苏源赧然一笑:“大人精气神也很不错呢。”
昨天得知银两被劫和部分账册丢失,吴立身气得整整一夜未眠,听了这话,差点垮下脸。
连着深吸几口气,掐着手心,故作不经意地问道:“苏大人平日里休沐都做些什么?”
苏源颇为奇怪地看他一眼:“苏某身为读书人,自然是读书做学问啊。”
吴立身心头一梗,你一个年轻人,私生活这么枯燥无聊的吗?
“说起读书,大人您可不知道,昨日我在书斋看到一本书,仅一眼,我就喜欢上了它。”
吴立身:“???”
“它的书皮光滑整洁,书名工整方正,就连它的书脊都那般齐整,当你抚摸上去,竟一丝粗糙也体会不到......”
接下来,苏源用八百字围绕那本书展开赞美。
吴立身:“......”
他试图让苏源闭嘴,然而还没张嘴,就被苏源一把攥住胳膊。
抬眼一看,对方满脸狂热与陶醉,似乎深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它的每一个字,都让我觉得......”
吴立身嘴角抽搐,额角青筋直跳,一时没控制住,高声道:“好了本官知道了,你不必再说!”
苏源愣住,作委屈状:“大人是对下官的这本书不感兴趣吗?”
吴立身:“不......”
苏源叹气,一副被伤透了心的模样:“难怪方才大人心不在焉的,原来是因为不喜欢。”
他撒开手,神情低落:“罢了,是苏某自作多情了。”
语毕垂头丧气地离去。
吴立身被苏源这招变脸唬得半晌没回神,还是夏同知唤醒了他。
“大人,苏通判尚未及冠,还是个孩子,总有几分孩子气,您就纵容着些又能如何,何必如此苛责。”
吴立身哑然无言。
分明是苏源那小子一直缠着他不撒手,怎么就变成他苛责苏源了?
吴立身气得够呛,再加上一夜未眠,上了年纪的身体终是没熬住,“咣”一声倒地。
夏同知吓个半死:“大人?”
推了两把,还是没醒。
夏同知也顾不上什么文人风骨,扯开嗓门朝周围的官员吼道:“都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过来帮忙!”
......
出了府衙,苏源翻身上马,直奔西山而去。
昨日休沐,工程全由衙役监察,也不知进展如何。
工人们自觉性都很高,鲜少有偷懒的时候,苏源只是担心有人再发现银矿的痕迹。
以吴立身的丧心病狂和心狠手辣,对方一介平头百姓,绝对会杀了以绝后患。
苏源一时半会还没拿到十足的证据,无法将吴立身那群人捉拿归案,但他希望能在最大程度上护住无辜百姓。
“大人。”
一路走来,衙役工人们争相问好。
苏源面带笑意,来到山顶。
地基已经筑好,工人们正在构建房屋骨架,处处喧闹升天,一派热闹景象。
苏源绕了一圈,最终来到那天发现银矿的地方。
也不知道吴立身是怎么糊弄那些工人的,等他回来,这一片的土都被重新盖了回去,几乎看不出动过工的痕迹。
不仅如此,周围一片也被清了出来,空****的,只冷风不停往脸上撞。
有暗部一路快马加鞭,相信陛下应该已经知道松江府银矿的存在。
待日后银矿正式开采,国库也能多出一大笔收入,百姓的日子也更好过。
将工人的喧嚣抛在身后,一个人时苏源就容易胡思乱想。
想完银矿,他又开始想昨天的那几个活口,也不知松口了没。
怀揣着万般思绪,苏源下了山。
刚坐进草棚,还没喝上一口水,耳边炸起一声:“大人,那几人招了。”
声音甚是耳熟,苏源抬目望去。
等看清对方的脸,差点一口水喷出来,呛得他直咳嗽:“你......咳咳咳!”
暗部小头领一身衙役打扮,依旧面无表情:“大人您没事吧?”
口吻平淡,压根听不出关心的意味。
苏源放下茶杯,发出气音:“你怎么跑这来了?”
还假扮成衙役。
小头领板着脸:“事出紧急,属下别无他选。”
眼下有更紧要的事,苏源无暇顾及其他,环视一圈,见大家都在各忙各的,压根没注意他这边,才低声问:“你刚才说,他们招供了?”
小头领嗯了一声:“那几个男子是吴家的人,至于那婆子......”
话说一半,他突然顿住。
苏源好奇不已,他还是头一回见对方欲言又止,索性放下茶杯:“那婆子是何身份?”
亦或者,是哪个王爷派来的人。
小头领老实汇报:“是诚郡王派来的。”
苏源:“......”
他可真是一刻都不消停。
插手盐税不说,还在松江府养了个外室。
小头领还没说完:“而且她那模样是假扮的,实际上是个男子。”
苏源瞠目。
“一开始属下也未料到,后来那几个男子都招供了,就他嘴巴跟河蚌似的,什么都不肯说,属下给他上了刑,然后才发现他是男子之身。”
苏源:无语x2
震惊!妙龄男子扮作五旬老妇,藏身通判府给人浆洗衣裳,究竟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
苏源甩了甩头,把诡异无比的震惊体甩出脑袋:“他们可曾供出之前那批银子和账册去了哪?”
“他们把东西送去了东来客栈,后续是由吴立身负责,他们声称并不知情。”
苏源不信:“其他人也就罢了,既然那个男扮女装的是诚郡王的人,绝对不可能不知道银钱的最终去处。”
小头领表情更加严肃,掷地有声:“是属下失职,属下这就回去严刑拷问。”
虽然严刑不可取,但到底事出有因。
对方贪墨百姓血汗钱,自该归为恶人一类,苏源绝不会同情他们:“尽快,我担心他们很快会转移那批银钱和账册。”
小头领领命而去,几个纵跳消失在林野间。
苏源将失温的茶水灌进肚里,凉丝丝的,当场打了个寒颤,口中念念有词:“东来客栈,东来客栈......”
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呢?
可是他又不曾在这客栈住过。
苏源百思不得其解,一直困扰他到午时。
中午他没留在山脚下吃大锅饭,也没回苏家,而是直奔府衙而去。
进门后随机抓了个人,急切询问:“夏大人,你可知松江府的地图在何处?”
“苏大人你怎么回来了?”夏同知先是一惊,又指向某间屋子,“地图在那呢。”
苏源拱手:“多谢大人。”
言罢拔腿就走。
夏同知目送着苏源走远,拎着茶壶去了吴立身的办公点。
早上吴立身那一晕,可把他给吓坏了,夏同知以为是自己刺激得吴立身晕倒,心里过意不去。
这不,刚忙完手头的公务,连饭都没吃,就忙不迭来探望知府大人了。
“大人,您现在可好些了?”
夏同知递上一杯热茶,小心翼翼地问。
吴立身脸色苍白,勉强接过喝了一口:“无碍。”
夏同知松了口气,也不再那么紧绷,开始叭叭:“下官方才看到苏源了。”
明明只是听到苏源的名字,吴立身心口却下意识疼了起来。
他只是想试探苏源一番,怎么也没想到会害得自己晕厥。
新仇旧恨,叫他恨不得把苏源千刀万剐。
自从苏源来了松江府,他就没过过一天松快日子,一天天的被折腾得脑壳生疼。
昨晚他把可疑人选挨个儿排查一遍,想到苏源时,迟疑半晌还是将其纳入可疑人员当中。
结果什么都没试探出来,反倒让自己丢了大脸。
一个时辰前他派去书斋的人也回来了,昨日苏源确实去了书斋,并在那里待了一个多时辰,正好是明福巷出事的时间。
如此看来,苏源的嫌疑是彻底排除了。
吴立身心里不得劲,面无表情:“他不在西山盯着,来府衙作甚?”
“他问下官松江府的地图在哪,其他什么都没说。”
吴立身放下茶杯,也没把苏源的事放在心上:“你回去吧,本官想静静。”
夏同知紧忙告退。
.......
再说苏源,他进了屋一阵翻箱倒柜,总算找出松江府的地图。
将偌大一张丝帛制成的地图抻开,平摊在书案上。
苏源并没有第一时间找东来客栈,而是寻找吉祥山所在方位。
吉祥山同样在城外,不过是在南边,占据了比西山还要大的一块面积。
修长的手指轻点“吉祥寺”三个字,往西北方向挪移,在“吉祥河”上顿住。
苏源脑海中掠过一道白光,一拳捶在桌上。
他想起来了!
上个月月底苏慧兰曾和他说过,要跟邻里的几个婶子去吉祥河挖野菜。
苏源担心一来一回晚上赶不回来,还特意问了。
犹记得苏慧兰是这么说的:“赶不回来就住客栈呗,刘大姐说吉祥河附近就有个东来客栈。”
苏源目光如炬,幽深的双眸在吉祥山、吉祥河以及东来客栈这三处来回游弋。
上午暗部小头领曾说过,逃走的那人正是在吉祥山附近没了踪迹。
那么,吉祥山......又或者说吉祥寺和东来客栈之间是否有什么联系?
他可不觉得,那人会平白无故地在吉祥山消失无踪。
将地图放回原处,苏源径自出了府衙。
虽说心底疑虑万千,但还是得上值,得对工作负责。
刚抵达山脚下,一身衙役装扮的小头领再度现身:“大人,那人招了。”
凑近时,苏源隐约能闻到淡淡血腥味。
“银钱和账册的最终去处,是吉祥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