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一个个净想着偷懒,再这么下去,年底考绩甭想通过,趁早给我滚蛋!”
苏源忍痛转身,同样身着深绿色官服的中年男子神色不耐,说话时嘴上两撇胡须一翘一翘,颇有几分逗趣。
他怀里抱着一摞书,最顶上一本摇摇欲坠,眼看着就要滑落。
苏源顺手将它推了回去:“对不住,在下初来乍到,不知该往何处,无意挡了您的路,还请恕罪则个。”
“新来的?”
男子面色稍霁,按捺怒火仔细打量对面的青年。
面如冠玉,挺若修竹,身着深绿官服,腰佩银带,显然和他一样,同为六品官员。
他心底升起不祥的预感:“你可是新科状元郎?”
七品官乃是浅绿,六品官才可着深绿色。
除去新科状元,榜眼探花还有凭朝考进翰林院的庶吉士,都是七品及以下。
苏源面上闪过一丝意外:“在下正是苏源,只因不知具体在何处上值,一时彷徨,才停驻在此。”
男子咽了口唾沫:“你初来乍到,不知道地方也属正常,我领你过去吧。”
只怪他方才闷头只往前闯,撞到人后也不曾看清对方模样,就暴躁开喷。
放眼整个翰林院,甚至于整个靖朝,现在估计没人不知道这位苏状元。
深得帝心不说,尚未入朝就悄没声地立下大功,前途定是不可限量。
他又是斥责又是威胁,难保对方不会怀恨在心,日后在陛下面前给他上眼药。
正忐忑不安着,只听得苏源温声道:“多谢大人。”
男子摇头:“苏状元稍等片刻,容我将这些书放回原位。”
虽然他不满苏源一个尚未及冠的小子与他平起平坐,但谁让对方圣眷正隆,只能交好,不可得罪。
苏源乜一眼那摞书,就是它们撞到了自己身上。
后腰仍残余着些微痛感,他面不改色地应下:“好,大人先忙。”
男子疾步走进右前方的屋子,很快出来:“走吧,我领你过去。”
苏源温雅一笑:“不知大人如何称呼?”
男子下意识摸上腰间银带,眼底飞快闪过什么:“我叫郝治,和你一样都是翰林院修撰。”
“郝修撰,在下初入翰林院,尚有许多不懂之处,还望您能指点一二。”
虽然初次打照面,双方......或者说是郝治单面方起了摩擦,但苏源本着多一个朋友就少一个敌人的原则,率先释放善意。
郝治嘴上应着:“那是自然,你若有不明白的地方,尽管来找我便是。”
心里却不以为然。
人可是靖朝大功臣,陛下都给他一路开绿灯,能有什么难处。
有这个功夫,还不如多和那些个世家子弟攀谈攀谈,说不准能借此升官呢。
他在修撰这个职位上已经坐了好几年,可不想直到致仕都只是个庸庸碌碌的从六品。
苏源含笑道谢,之后两人一路沉默。
七拐八绕,最终在一间屋子前停下。
郝治推开门:“这就是苏状元上值的地儿,等榜眼和探花来了,应该和你在同一间屋。”
他之所以知道这些,也是打着讨好的目的,提前好几天就跟侍读学士打听过。
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新科进士任职头一天,他就把状元郎给得罪了。
心下寻思着今日出门没看黄历,简直倒霉透顶,笑容浮于表面:“苏状元赶紧进去吧,我也有其他事要做,做不完可是无法下值的。”
苏源眉眼微动,略一拱手:“好,多谢郝修撰。”
不过简简单单一句道谢,谁知郝治竟面色扭曲了下,硬邦邦地嗯了一声,转头就走。
苏源:“???”
这脸色怎么跟六月的天似的,说变就变。
顶着一头雾水走进办公室,苏源无声感叹,只能说中年男人的心思你别猜,比女人心更像海底针。
腹诽的同时,苏源也在打量屋内的陈设。
和现代的办公室差不多,共计四张桌案,两两并列,且相对摆放。
桌上笔墨纸砚齐全,都有使用过的痕迹。
这点苏源倒是无所谓,他也没什么洁癖,暂且将就着用一段时日,不能用了再换新的。
桌后各有一排书架,上面零零散散地摆放着书本和各类文书卷宗。
取下一本书,随意翻看,开篇是靖朝的某段历史。
作为科举八年选手,苏源几乎将靖朝历史倒背如流,看了一个段落就知道后边的内容。索性合上,又放回去。
用屋里现成的水盆打来一盆水,用巾帕将桌案和书架大致擦洗一遍。
刚倒掉污水,一身浅绿的岳坚阔步走来。
进门就朝苏源拱手:“苏贤弟,数月不见,别来无恙啊。”
苏源把水盆放回原位,擦拭手背的水痕:“岳兄,别来无恙。”
岳坚环视四周,奇道:“周贤弟还没来吗?”
苏源颔首:“左右还未到正式上值的时辰,是咱俩来得早了。”
岳坚摸摸鼻子,很是无奈:“我原本也不打算来这般早的,是我娘子一个劲儿地催促,说什么去得迟了可要吃挂落。”
苏源失笑:“来都来了,岳兄赶紧挑个位置,想必等会儿就有差事来了。”
岳坚诶了一声,选了就近的一张桌,位于苏源对面。
不久后周修也到了,一甲三人齐聚于此。
互相问候,相继落座。
当第一缕阳光从窗户探入,一位表情严肃的中年男子出现。
“本官乃翰林院侍读学士,你们称呼我陆大人即可。”
“今日你们初入翰林,对这里的一切都不熟悉,学士大人让本官带你们先熟悉翰林院。”
三人喜出望外,齐声称谢。
简直打瞌睡送枕头,有专人领他们熟悉事务,也能在最短时间融入翰林院,从而避免不必要的错误。
陆大人坦然接受,先三人一步转身:“诸位随我来吧。”
陆大人领着他们走在翰林院中,每经过一处都会同他们介绍。
三人缀在后面,专注聆听。
此时的翰林院和刚来时大不相同。
身着各色官服的男子行色匆匆,为各自手头的差事而奔走,为偌大的翰林院增添了不少人气。
一圈走下来,竟耗费小半个时辰。
四人回到原地,陆大人立在门口,一板一眼地说:“平日里若遇到什么问题,直接来找本官,要是连本官都解决不了,再将此事上报给学士大人。”
三人齐声道:“下官明白。”
陆大人满意点头,正要离去,忽然脸色一沉:“郝治,你不去整理文书,猫在这偷偷摸摸作甚?”
熟悉的名字,让苏源下意识循声望去。
果然是熟悉的一张脸。
郝治站在拐角处,只露出一个脑袋和小半个身子,脸上是被发现的尴尬和畏惧。
尤其是他被上峰训斥的场景恰好被新人撞个正着,这让他又羞又恼,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硬着头皮站出来,迈着小碎步走上前:“大人,下官是打算来看看苏状元他们可有什么不适应之处,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您,一时犹豫,进退两难......”
陆大人懒得听他找各种借口躲懒,明明年纪比郝治要小那么几岁,气势却远胜于郝治。
“这已经是第多少次本官碰到你躲懒了?翰林院这么多文书你不整理,就知道到处乱晃,真当翰林院是养闲人的地方不成?”
郝治中年发福的脸活像个涨紫的茄子,死死揪着袖子:“下官没有,下关只是来关心......”
陆大人严苛不减:“若再有下次,本官直接将你借调去六部。”
郝治脸色大变,也顾不上辩解:“下官知道了,下官这就去整理文书!”
说罢一溜烟跑远了,跟脚底踩了风火轮似的。
被郝治这么一搅和,陆大人心情更差,脸色显得更臭几分。
板着脸同三人点了下头,迈步离去。
苏源大胆提问:“为何方才陆大人说要将郝修撰借调去六部,他就变了脸色?”
这题岳坚会,他答道:“月底总是六部最忙的时候,人手多半是不足的。”
“每逢这时,他们就会向翰林院借调人手,去六部处理卷宗之类。”
“六部有些人会仗着咱们翰林院的人是外来的,就一个劲儿地指派差使,月底那几日不出意外都是要通宵的。”
而从陆大人方才的言辞中,可见郝治是个钻懒帮闲的,让他去六部帮忙,跟要了他的命有甚区别。
岳坚解释完,周修一时没忍住,噗嗤笑了出声。
“难怪郝修撰跑那么快,他是真怕被陆大人安排到六部啊。”
苏源眸底笑意浮动,联想到自身,轻声说:“希望咱们都能运气好些,不会被抽调去六部。”
岳坚点头称是:“我宁愿从早到晚在翰林院整理文书,修撰国史,也不愿去六部。”
“你们可能不知道,我有位叔伯在工部任职,他才三十几岁,那头顶的头发就日渐稀疏,早上束发都要花好长时间遮掩。”
苏源二人都被岳坚的促狭逗笑,好半晌都止不住。
苏源以拳抵唇,好容易压住唇畔的弧度:“不过咱们都做不了主,还得看上峰的意思。”
岳坚、周修深表赞同,默默担心起自己的头发,想着回去多准备些养发生发的膳食。
主打的就是一个未雨绸缪。
三人正说笑着,又有一位面生的官员过来:“陆大人给你们指派了差事,让我领你们过去。”
苏源不敢迟疑,忙跟上去。
“今日你们的任务便是将这些文书整理归类,陆大人交代过,下值前未完成可明日再来,切不可敷衍了事。”
交代完差事,那官员径自离去。
苏源望着整整三摞,半人高的文书,陷入沉默。
如此看来,陆大人还算体贴。
知道他们今天肯定做不完,放宽了时限。
苏源走向其中一摞:“赶紧开始吧,争取今天整理完。”
周修苦笑:“希望如此,若我猜得没错,明日应该还有其他的差事。”
苏源不可置否,开始动手整理。
整理文书耗费不了多少精力,只是考验耐心。
周修到底年纪轻些,被文书上黑压压的文字看得眼花缭乱,实在受不住,借尿遁出去溜达了一圈。
岳坚和苏源又怎会看不出他的意图,相视一眼,表示理解。
岳坚将一份文书放到右手边,语调中带有安抚意味:“再坚持一下,午饭后可以小憩片刻。”
苏源嗯了声,继续埋头苦干。
心里却想着,要是这些文书能带回家就好了。
把它们带进自习室,压根花不了多长时间。
只可惜这些文书重要程度不一,陆大人绝不会容许他带回去的。
也只能想想,继续看下一份文书。
一眼扫过,迅速归类。
一个半时辰后,门外陆续有脚步声响起。
“可算到午时了,修了一上午的书,搞得我头都大了。”
“可不是,一直低头坐着,我这脖子是又疼又酸。”
“可别说了,你俩这么一说,我都浑身不舒服,赶紧去拿饭,吃饱饭好干活。”
“走走走,吃完了我可得好好睡一觉,现在这眼皮子就开始打架了。”
“啪嗒”一声,周修放下记录用的毛笔,撑着桌子站起身:“岳兄,苏贤弟,咱们也去吃饭吧。”
岳坚注意到周修在揉捏肩颈,将手中文书往前推了推:“我怎么觉着,这比伏案读书还要累人?”
苏源整理衣袍上的褶皱:“可不是,一直重复一件事,枯燥又乏味,自然劳心劳神。”
说着一摊手:“可没办法,这是咱们职责所在,再苦再累都得完美完成任务。”
另两人不约而同点头,一并往翰林院门口走去。
中午休憩的时间太短,而官员们的住处远近不一,住得远的可能刚回到家,饭都没吃上就得赶回来。
长此以往,官员之间形成一个默契。
午时让家中人送饭来,等到傍晚下值再回去。
苏源也是琼林宴那日从岳坚得知这一默契,今早出门前就叮嘱了卢氏,让她提前做好饭菜,再由陈正送来翰林院。
三人相携出门,朝四下望去。
苏源最先捕捉到陈正所在方位,顶着烈日大步走去。
陈正收回盯着翰林院大门的目光,双手将食盒呈上:“公子,这里头是您中午的饭菜,都是热乎的,您赶紧吃。”
苏源揭开看了眼,竟是两菜一汤。
虽然分量都比较少,但足够丰盛。
将盖子重新扣回去,苏源挥手道:“你赶紧回去吧,食盒我下值时再带回去。”
陈正自无不应,目送着自家公子走进翰林院。
目光所及之处,皆是身着官服,气度不凡的官老爷。
而他家公子也在其中,还是最年轻的那一个!
就很骄傲。
陈正咧嘴笑,哼着小调离开。
回到整理文书的屋子,苏源将文书堆放到一边,确保不会溅到汤汁,才打开食盒。
食盒共两层,苏源取出米饭,才发现最底下还有几块点心。
不用想就知道是苏慧兰吩咐,因为这点心只有她会做。
岳坚和周修分别在苏源两侧,自然也注意到这样式精美的点心。
周修扒一口饭,只是单纯地感叹:“这点心我还从未见过呢。”
苏源分给两人各一块:“这是我娘做的,你们尝尝。”
岳坚捻着点心:“那我就不客气了。”
点心略显袖珍,一口就能吞进肚里。
入口软糯,绵甜中又带有几分清凉,很是奇特的口感。
岳坚是属于直男那一类,素来不喜女子爱吃的甜点。
他以为苏源给的点心也是如此,只是顾及情面才浅尝一口。
想不到口感意外地很不错。
周修在一旁附和:“前两日我小妹还给我送了糕点,过分甜腻,苏贤弟你这里面放了什么?”
说完就后悔了。
苏贤弟一介男儿,又怎会知晓庖厨之事。
谁料苏源眼也不抬,神色如常地说:“里面放了薄荷叶,中和了甜味。”
周修眼神诧异,许久才回神:“这、这样啊,难怪我吃着有几分凉丝丝的。”
苏源笑笑,继续吃饭。
其实他原本是打算给自家点心打个广告,想想还是算了。
除了宋觉和宋竟遥,其他也没几个人知道他与人合伙开店的事,何必到处宣扬。
酒香不怕巷子深,苏慧兰做了这么多年点心,再有火锅铺子做后盾,不怕没人买。
火速解决午饭,苏源趴在桌上眯了一会,醒来继续整理。
一整个下午,三人屁股仿佛焊死在椅子上,忙得昏天黑地。
直到傍晚下值前,陆大人想起他们仨,特意跑来看一眼。
文书已整理大半,陆大人简单抽查一番,结果还算满意。
“行了,今天就到这里,你们都回去吧,好好休息一夜,明日再来将剩下的整理完。”
一只手背在身后,陆大人又说:“先接触简单的事务,由简到繁,循序渐进。”
苏源深知他是好意,起身作揖:“是,下官明白。”
另外两人同样如此。
“一天总算结束了。”等陆大人离开,岳坚露出痛苦面具,“今晚回去我可以吃五碗饭。”
这年头讲究人家吃饭,用的都是丁点儿大的小碗,而非跟脸差不多大的那种。
尽管如此,五碗饭也是数量惊人。
苏源忍俊不禁:“赶紧收拾收拾,回去早些歇着吧。”
三人于翰林院门口分别,各自登上自家马车,缓慢驶远。
连续几个时辰工作,只歇息了小半个时辰,苏源也有些吃不消。
孤身一人坐在马车里,他一手撑着额角,胳膊肘支在矮几上,就这么眯了过去。
“公子,到家了。”
陈正的唤声冷不丁响起,苏源眼皮一颤,胳膊肘从矮几滑落,险些一脑袋磕在木板上。
瞌睡虫瞬间跑没影,苏源整理仪容,淡定跨下马车。
苏慧兰也刚从铺子上回来。
晚饭时,苏源问及点心的售卖情况,苏慧兰喝着汤说:“买点心的不多,但吃过的都说好吃。”
苏源抬眼,他娘一脸满足,眼睛都是弯着的。
这样就很好。
洗漱后,苏源照常进自习室练字,又看了两篇文章。
之后又重新拟定学习计划表。
如今他也是个上班族,大半时间都耗在翰林院,再腾不出这么多时间读书写作。
但基本的文章输入还是要保持的。
还有练大字和日常锻炼,也要列入其中。
花了一刻钟拟好计划表,苏源出去后倒头就睡。
一夜好眠,苏源睡得死沉,连梦都不曾做。
翌日醒来,又是翰林院社畜的一天。
用一个时辰把剩下的文书处理完,陆大人及时出现。
检查无误后,又给他们安排了差事——整理史册。
听到“整理”二字,三人眼前一阵发黑,脑仁儿隐隐作痛。
对上陆大人冷酷的双眼,一切情绪偃旗息鼓,老老实实去整理史册。
史册比想象中更多,整理的过程也更加繁琐。
一屋子的史册,足足用了小半个月才整理完毕。
而后陆大人又安排他们去纂修史书。
整整一个月,苏源三人所有的时间精力都耗费在这三件事上。
苏源忙得脚不沾地,恨不得再生出两只手,帮着纂修史书。
这期间,翰林院上上下下不少人都盯着新科进士,苏源是观察重点。
得知陆大人只安排了无关紧要的差事,并未安排他们经筵侍讲,诧异之余又抱有几分看戏的心态。
纵使他们其中不少人都没资格入金銮殿,但那日弘明帝对苏源的偏重昭然若揭。
苏源如此得帝王看重,被陆大人这般敷衍对待,想必要不了多久就会撂挑子不干。
然而这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官员们等了又等,却等来苏源每日准时点卯,兢兢业业,半句抱怨都不曾有。
如此一来,众人对苏源的看法转变甚多。
从才高气清状元郎,到傻里傻气冤大头。
若他们有苏源这样的人脉和靠山,老早就支棱起来,在翰林院作威作福,支使学士大人给他们安排上好的差事。
苏源闷声不吭,和榜眼探花只知干活儿,简直傻到家了。
同时也有不少人发现,自打苏源入翰林院任职,这都一个月过去了,陛下从未召见过他。
若真器重一人,会忽视他这么久,纵容侍读学士给他坐冷板凳,净安排些无足轻重的差事吗?
显然不可能。
那么问题来了,陛下到底是真重视苏源,还是那些传言都是假的,即便苏源进献天铃,也不曾得帝王恩待。
敏锐地觉察到这一点,有些人自以为触碰到真相,开始坐不住了。
月底,苏源正奋笔疾书,郝治捧着一摞文书进来。
他直奔苏源而来,“砰”地将文书放到桌上。
“今日我手头还有别的差事,不若苏大人帮我将这些处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