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苏源一手执杯,缓缓抬起长睫。
面前之人颇为眼熟,仔细回想,原是传胪大典时站在他身后,位列第二的崔璋。
两人一站一坐,崔璋仿佛正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
苏源摩挲着酒杯外壁,尚未摸清对方的意图,没有在第一时间应答。
崔璋喝了点酒,嫉妒与不甘啃食着他所剩无几的理智。
他上前一步,足尖踢到桌腿。
只听得“咣当”一声响,酒壶倒下,清冽的酒液飞溅出来。
苏源和松江书院的几个学生围桌而坐,躲闪不及,红袍上被酒液浸湿,洇出深色的痕迹。
苏源眉心一跳。
席上其他人听到动静,三三两两看过来。
见苏源几人手持酒杯,而崔璋立在桌前,似乎在对饮,也并未多想,继续与人吟诗作对。
崔璋迟迟没等来苏源答话,语气很冲地说:“想必苏状元也知道,陛下最讨厌结党营私之人。你与他们是师生关系,又在琼林宴上这般亲近,可别太明目张胆了,真以为考上状元就能一路高升了?”
苏源:“?”
这真是没茬故意找茬了。
忽略衣摆上扑鼻的酒香,苏源口吻淡漠:“崔进士可能误会了,他们并不是我的学生。”
再者,要论结党营私,恐怕谁都比不过崔璋的阁老爹,继永安伯之后的第二个坚定守旧派。
崔璋表情一愣:“什、什么?”
莫不是他真喝多酒,幻听了?
没等苏源重复,身旁一人率先开口,字里行间满是怒意:“不知崔进士从何处得知这个消息,你怕是被诓骗了。”
另一人接上,义正言辞道:“我们并非苏教......苏源的学生,他只给童生讲习,我们称呼他为教习,只是出于尊重。”
这里不得不提一句,苏源是有先见之明的。
昨日杨牧明里暗里表示想做苏源的学生,被苏源轻飘飘打发了,今日就有人拿所谓师生作文章,企图刁难他。
松江书院的学生们大为庆幸,苏教习没松口答应杨牧的请求,否则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这两人先后义愤填膺的发言,再度引起周遭进士的注意。
这回他们可不觉得双方只是寻常喝酒了。
苏源身畔几人脸上带着隐忍的怒气,而崔璋跟木桩子一样呆愣愣地杵在那,很明显双方发生了什么他们不为人知的争执。
好在上首的钦命内大臣正和几位读卷官宴饮,并未留心到宴席角落里的这一幕。
落在身上的视线无比扎人,崔璋慢半拍地反应过来,都想挖个地洞钻进去。
苏源抬手扶额,语重心长道:“崔进士莫要人云亦云,我只在松江书院讲习半年,从未收过学生。”
松江书院的那些个学生十个有九个年纪比他大,被一群二十来岁的青年人称呼“老师”,苏源想想觉得浑身不对劲。
再者,他自己还未度过瓶颈期,哪来的心思为师收徒。
震惊与打击之下,崔璋的酒意散去大半。
涨红着脸,哼哧半天都没憋出一个字。
苏源嘴角**,这崔璋看起来好像不太聪明的样子。
不过崔璋方才提及之事,若不及时解释,确实可能在一定程度上给他带来困扰,还会成为某些人攻讦他的理由。
想到这么个可能性,苏源也没再搭理面前坏气氛的人,避开桌沿滴答流淌的酒液起身:“这里有些闷,不若咱们出去逛逛?”
其他人也正有此意,纷纷应和。
苏源同崔璋颔首示意,十来人先后离席,
崔璋臊得慌,一口闷了酒,灰溜溜回到座位上。
刚坐下,旁边的进士就迫不及待地问:“崔兄,如何了?”
崔璋往喉咙里猛灌酒,喝猛了直咳嗽,边咳边问:“你不是说苏源身边那几个人都是他的学生吗?”
那细长眼的进士眼神微闪,扭回头盯着桌面,含糊说:“我也是听别人说的,他们说苏源在松江书院特别受欢迎,教过很多学生。”
“崔兄你也知道松江书院在咱们靖朝的地位,若非如此,苏源一个农家子,亲爹还是个罪官,哪轮得到他当这个状元。”
联想到自己见不得人的排名,崔璋鼻子一酸:“可就算状元不是他,也轮不到我。”
他当时也是酒精上头,听人这么一说,就急吼吼冲上去了。
结果却是自取其辱,平白让人看一场笑话。
他就是那个笑话!
想到这,崔璋恶狠狠瞪了眼对方:“都怪你胡言乱语,扰我心神!”
细长眼眼皮狂跳,连忙低声下气地道歉赔罪。
心里却在想,看来王爷的打算是不成了。
在王爷的计划里,崔璋痛失一甲,又有崔阁老做后盾,最好能激起他对苏源的敌意,通过某些途径让苏源在朝中寸步难行。
如若不能,只得另寻机会。
细长眼初来乍到,虽不明白苏源如何招惹上诚王,但也只能借此给自己赚功劳了。
......
苏源一行人在外面待了一会儿,直到琼林宴临近尾声时才回到席上。
又有进士过来敬酒,苏源笑着接受,接连喝了四五杯。
进士们与苏源交流几句,深感意外。
只因他言行并无连中六元的骄矜倨傲,待人接物好似有一把尺子度量过,既不过分亲近,又不让人觉得疏离。
如此一来,他们对苏源的印象更上一层楼。
也有人借机与苏源探讨学问,交流读书经验。
苏源不爱社交,但不意味着自己不擅长。
俗话说,多一个朋友,就少一个敌人。
这些人苏源来者不拒,不多时就和他们打成一片。
钦命内大臣见状,捋着胡须露出满意的笑容。
半个时辰后,钦命内大臣宣布琼林宴结束,读卷官与众进士各自散去。
第二天,天子于午门前赐状元六品朝冠、朝衣、补服、带、靴等物。[注]
除此以外,进士皆赐银五两,表里衣料各一端。[注]
次日,苏源率诸进士上表谢恩。
再次日,又前往孔庙行释褐礼。
又在当天,礼部题请工部给建碑银一百两,交国子监立石题名。[注]
如此,殿试后的一系列流程彻底落下帷幕。
释褐礼后,有进士提议临别前再聚一番,理由是再见得等到三个月后了。
到底是同届进士,彼此间关系也还算不错,大部分人都一口应下,只少部分人囊中羞涩,找借口婉拒了。
定下两日后八品阁相聚,众人于孔庙前各奔东西。
苏源乘马车回到家,刚进门就有一道声音迎上来:“恭喜苏公子蟾宫折桂,一举六元及第!”
苏源定睛一瞧,竟是杜必先:“你怎么来了,是火锅铺子遇到什么问题了?”
杜必先摇头:“非也,前些日子我一直忙着铺子的事儿,连公子考取状元都没能赶来恭贺,这不今日铺子里头的装潢彻底收尾了,我就来邀您过去看看,顺便恭贺一番。”
苏源略感意外:“二十几天就装潢好了?”
“是,里里外外那叫一个焕然一新,都是按照苏公子你的要求来的。”
苏源低头看了眼衣袍,方才在孔庙跪拜,膝盖处留下两团明显的白痕。
“你等我一会,我换身衣裳,咱们再过去铺子那边。”
杜必先乐呵道:“正好我还有点茶没喝完,苏公子你慢慢换,不着急。”
苏源笑笑,走进东厢房。
等杜必先喝完茶,苏源刚好拉开房门。
靛蓝色长袍是苏慧兰一针一线缝出来的,还是用的布庄最好的衣料。
衣料垂感极好,靛蓝衬得他肤色更白了几分,再在腰间缀以玉佩,好一位清俊儒雅的青年人。
杜必先一时看呆了,还是苏源走到跟前:“久等了,咱们走吧。”
“咳咳——”杜必先以拳抵唇,咳两声掩饰尴尬,“好好,我的马车就停在外头,不必再麻烦下人套车了。”
苏源嗯了声,两人一前一后上了马车。
车辙轱辘转动,杜必先不经意抬头,入目是苏源的侧脸。
高眉骨,高鼻梁,连下颌的弧度都十分完美。
他不禁奇道:“苏公子今年已经十八了吧,打算何时考虑婚事?”
在靖朝,女子尚未及笄就开始相看人家,男子也多是十六、七岁成婚。
像苏源这样的算是大龄未婚男了。
苏源双手搭在膝盖上,正襟危坐,闻言怔了下,一时无言。
他好像真没考虑过谈婚论嫁的事。
这几年身边总有人催他早点定下婚事,娶妻生子。
再过个三两年,科举有成,儿女双全,岂不乐哉?
许是沉迷学习的缘故,苏源本身没那么强的欲.望,对男女之事也不感兴趣。
十八岁,在他看来才刚成年。
放在前世,他还得过个几年才到法定结婚年龄呢。
对此,苏源气定神闲道:“不急,缘分到了自然就来了。”
杜必先噎了下,苏公子还真是......
不过这事也轮不到他管,他只是好奇一问罢了。
话题揭过不谈,杜必先又给苏源介绍起火锅铺子的情况。
苏源安静听着,不多时就抵达火锅铺子。
铺子位于闹市区,前面那条街住着达官贵人,后面那条街住着平民百姓,算是两个阶层的分界线。
这间铺子的前身是个酒楼,因经营不善常年入不敷出,东家见翻身无望,索性把铺子卖了出去。
说来也巧,那天东家刚挂牌,杜必先就把它给买下了。
本来杜必先想蹭一波状元的热度,直接给铺子起名“状元火锅”。
奈何苏源不想这般高调,硬是让杜必先改了名。
早在前几日,杜必先就让人做好了招牌,“如意火锅”四个大字亮堂堂地印刻在深色的牌匾上。
见苏源伫立在牌匾下,杜必先边开锁边喊:“苏公子快进来,外头的太阳可晒人。”
已经是农历四月底,晚春时节,日头逐渐发挥威力。
在室外站上片刻,一抹发顶可以感受到明显的温度。
苏源道了声“来了”,大步迈过门槛。
铺子的装潢苏源提了不少意见,有参考现代火锅店的风格,当然更多的是古风韵味。
客人的餐桌是定制的,在木桌中间掏个洞,把方锅死死卡在里头,非大力不可撼动。
一楼大堂井然有序地摆放着数十对桌椅,四周的横梁上有大红灯笼垂落而下,穗子正随风摆动。
二楼三楼则是雅间。
雅间分为单间、双间以及三间。
顾名思义,单间里只有一张桌,三间则有三张桌。
桌与桌之间设有一面木质屏风,其间有镂空,精美异常。
此外,每一层随处可见生机盎然的草木,嫩生生的,令人赏心悦目。
楼上楼下逛了一圈,期间杜必先嘴巴不停地解说着。
苏源不时应两声,还算满意。
之后又去了后厨和仓库。
尚未开业,后厨空空如也,仓库角落里堆放着不少木料,显然是装潢时废弃的。
苏源注意到这点,略一沉吟:“回头可以找个匠人,用这些木料雕些摆件,大的小的都可以,至于位置,你自个儿看着放。”
杜必先抚掌:“苏公子这主意妙极,明天我就让人过来。”
眉头动了动,苏源终究没忍住,面朝杜必先:“不必再称呼我苏公子了,直呼姓名便是。”
一口一个苏公子,怪难受的。
杜必先受宠若惊,既惊又喜。
士农工商,商贾排在最末,即便家财万贯,在大众的认知中连农民和匠人都不如,更遑论读书人。
苏源这番话,险些让杜必先感动地嗷一声哭出来。
最终还是要脸,颤着声说:“苏、苏源,你真是个好人。”
平白收了张好人卡,苏源苦笑不得,一挥手:“好了,我刚才看了下,已经没什么问题,回头看个好日子,就能开业了。”
杜必先忙不迭点头:“我晓得了,得挑个好日子。”
苏源莞尔:“天快黑了,咱们赶紧回去吧。”
杜必先关上仓库门:“好,我送你回去。”
苏源走出铺子,正要上马车,被人叫住:“苏源!”
声音既陌生又熟悉,苏源扭头:“思源?”
语气里带着三分不确定。
郭连云几步上前,笑着说:“怎么,分别不过几月,就认不得我了?”
苏源立马收敛情绪,义正言辞道:“怎会认不出,只是去年先生还同我提起你,说你已经外出游学了,没想到会在京城遇到思源你。”
“家母身体不适,我才中止游学。”郭连云笑容依旧温润,只一句概括,不想多提的样子,“还没来得及恭喜你,六元及第。”
苏源赧然一笑:“思源你可别说了,你我之间何须如此。”
“对了,你这是?”郭连云看向他身后的铺子,眼里带着几分探究。
“这是我一位友人的铺子,今日正好有空,特来看看。”
郭连云离开书院前的言行至今历历在目,彼此双方都有了隔阂,苏源不打算如实相告。
“原来如此。”郭连云也只是随口一问,对这样一间铺子并不感兴趣,“我听说明日新科进士要去八品阁,不知你是否也去?”
苏源点点头:“自是要去的。”
郭连云眉头微动,指了指不远处的铺子:“我去给我母亲买蜜饯,就不耽误你了。”
苏源应一声好,就此别过。
郭连云前脚刚走,杜必先后脚就出来了。
他二人乘马车回了春宁胡同,目送着苏源走进小院,杜必先才离去。
......
翌日,苏源于巳时末抵达八品阁。
已有不少进士先到了,和相熟之人坐在雅间内饮茶吟诗,眉宇间俱是意气风发。
一百多人占据了足足十几个雅间,苏源挨个儿寻过去,总算找到熟人——松江书院的学生。
他们正与其他进士交谈,言辞凿凿:“你们可千万不能听信这些言论,苏源的确应邀前去松江书院讲习,可准确来说,他算不得我们的先生。”
进士们半信半疑:“当真?”
“比真金白银还真!”其中一人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说,“诸位下次若再听到类似言论,可千万要帮苏源解释一番,在下在这里先谢过各位。”
说罢起身,后退两步,拱手作揖。
进士们连称不敢,纷纷表示一定会帮忙澄清。
“舌头无骨,却能杀人于无形,这乱传谣言之人简直可恶!可恨至极!”
“是也,我看多半是那些个嫉妒苏源的人,想借此抹黑他的名声!”
“我们与苏源相处半年,深知他的秉性,所以才厚着脸皮,烦请各位帮忙。”
独木难支,人多力量大。
流言往往是少数服从多数,当多数人坚守真相,流言很快就会消弭无踪。
苏源站在门外,安静听了一会儿。
胸口像是被什么充溢,无比满胀。
有感激,有动容。
真要论起来,他与这些人相处不过几日,这时他们却费尽唇舌替他辩解。
他何德何能。
喉间发涩,苏源闭了闭眼,再次将拜访宋觉提上日程。
“苏源你也到了!”
身后的呼唤让苏源拉回思绪,同时也打断雅间里的对话。
屋里的进士们不约而同噤声。
苏源转身,岳坚和周修直奔他走来。
“岳兄,周兄。”
三方打完招呼,一同走进压减。
岳坚发现气氛有些宁静,直呼奇怪:“你们怎么不说话?”
松江书院一名学生笑着说:“我们刚才在对对子,看到你们三位来了,个个自愧不如,不敢吱声。”
岳坚朗声大笑:“这有何妨,对对子加我一个!”
被岳坚这么一打岔,雅间的气氛活跃许多。
“岳兄看起来很高兴,莫非是有什么喜事?”
岳坚下意识摸了摸嘴角,又往上扬起一点弧度:“我又要当爹了!”
确实是件大喜事,于是大家你一言我一句地恭喜岳坚。
苏·母胎单身·源象征性说了两句喜庆话,然后就被岳坚盯上了:“苏贤弟打算何时成婚?我像你这般大的时候,长子已经满月了。”
苏源:“......”
催婚是没完没了,无处不在啊。
苏源沉默两秒,祭出敷衍大法:“快了快了。”
岳坚信以为真,美滋滋地给自己斟一杯酒:“那我就等着喝苏贤弟的喜酒了。”
不了内情的众人也都相继表达了喝喜酒的意愿。
苏源:“......”
好在酒楼伙计及时出场,把菜放到桌上,成功打断方才的话题。
等伙计离开,众人继续说笑。
已成婚的炫耀自家聪慧机敏的儿女,未成婚的则炫耀自家弟妹。
谈笑风生,好不热闹。
苏源试图降低存在感,默默吃菜,默默喝酒。
奈何他本身就是最耀眼的存在,不仅他所在的雅间,另外那些雅间的进士也都跑来这边与苏源喝酒。
“苏状元海量!咱们再来一杯!”
苏源以袖掩口,吐出一口酒气。
抬眸看了眼说话之人,有点眼熟。
绞尽脑汁回忆,好像是琼林宴那天坐在崔璋身边的细长眼进士,叫什么张剑。
八品阁一聚也是他提起。
推拒不得,苏源只得接过饮尽,竖起一根手指:“最后一杯,不能再喝了。”
张剑咧嘴笑:“咱们这么多人,就算不能一人一杯,苏状元总得多喝几杯,总不能人人都喝,就你干巴巴坐在这儿,那多不合群。”
苏源表示他不在乎,直接趴在了桌上,脸朝右。
张剑见好说歹说苏源都不肯再喝,觑了眼他的脸色。
白皙的脸上泛起两抹红,眼神也有点迷糊。
估摸着差不多了,张剑趁人不注意,伸出三根手指,低声提问:“苏状元,这是几?”
苏源努力睁眼,口齿清晰:“八!”
张剑不放心,又伸出五根手指:“那这又是几?”
苏源眯着眼,超大声:“一!”
说完脑袋一沉,重重闭上了眼。
张剑又盯了半晌,见他眼珠不动,睫毛不颤,利落收了手。
他同雅间内的进士说:“苏源好像醉了,总不能趴在这睡,我送他去客房休息一下吧。”
八品阁作为京城第二大酒楼,有专供给客人的房间,就在雅间对面。
“要我帮忙吗?”有人问。
“不必,你们继续喝,我来就好。”
那人也没强求,再度拿起酒杯:“来来来,咱们继续喝,今天咱们不醉不归!”
张剑扶起苏源,艰难走出雅间,再艰难把他架到对面某间客房。
苏源身量高,比张剑高出半个头,压得他呼哧呼哧直喘气。
等进了客房,张剑毫不留情地把苏源丢到**,揉着酸痛的肩膀:“什么东西,真是重死了!”
苏源突然翻身,大声嚷嚷:“喝!”
张剑吓一跳,上前察看,确保苏源只是在说梦话,这才扬声道:“出来吧。”
旋即有甜腻的女声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