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栗子大小的冰粒砸在脸上,一阵生疼。
苏源忙放下车帘,沉声道:“回去!”
唐胤被眼前的突发状况搞得有些懵,下意识问:“回哪去?”
方东一胳膊肘戳醒他:“当然是回庄子上。”
这冰雹来势汹汹,地蛋可经不起这么砸。
苏源没出声,便是默认了。
这时,马车外有一道浑厚的声音响起:“苏秀才,大人让你们先回府学,庄子那边有咱们过去就行了。”
苏源将车帘撩起一道缝隙,见是衙役,只迟疑了两秒就应了。
其实他去了也派不上什么用场,顶多搭把手转移土豆,还不如让衙役过去。
“那就辛苦你们跑一趟。”
“不辛苦,这是咱们该做的。”
衙役自是晓得那些地蛋有多重要,也不再多说,几个人顶着照脸砸下来的冰粒子,掉头回庄子。
有林璋派人前往,苏源也能放心几分,老老实实坐在马车里,就这么回了府学。
至于林璋,他急匆匆回到府衙,甚至顾不上换下被冰雹砸得狼藉的衣物,就这么坐在桌案前,挽袖奋笔疾书。
他在奏折中提及两件事。
其一是苏源种出亩产三千斤的地蛋,奏折中着重点出地蛋为苏源所寻,也是他主张试种。
末了又提到了他的两位同窗,表明种地蛋也有他二人出力。
这是去往庄子的路上,苏源对他的恳切请求。
从土豆的种植到收获,唐胤和方东都有参与。
有时候苏源忙得抽不出空,都是他们去庄子上帮他查看土豆的生长情况。
更别提收获时废了老大劲儿挖土豆。
既然耗费了时间精力,苏源没道理把所有的功劳都占了。
林璋听到这番话时,确实吃了一惊,显然是没想到苏源会将功劳分一部分给另外两人。
苏源这般倒也难得,林璋便答应了。
其二便是凤阳府突发冰雹一事。
众所皆知,冰雹的破坏力极强,不仅是房屋建筑,对农作物也会造成严重损害。
这两年庄稼本就生得艰难,再遇上冰雹,对老百姓来说简直是毁灭性打击。
林璋这般想着,快速写好奏折,唤人进来:“尽快将此封奏折送入京中。”
那人接过奏折,一路快马加鞭,直奔京城而去。
......
冰雹下了整整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不算长,但足以带来毁灭性破坏。
更别提冰雹过后,紧接着又是一场暴雨。
屋顶被冰雹砸穿,大家来不及抢修,只能眼睁睁看着屋里的家什毁的毁坏的坏。
就拿府学来说,课室、饭堂以及学舍的屋顶都遭了殃,好些学子的书籍衣物都被冰雹和雨水毁得差不多。
学子们叫苦不迭,他们这些人当中并非人人出身富贵人家,这些书本都是他们节衣缩食买来的,平日里翻看前都要洗一遍手,唯恐弄脏了书页。
眼下这般,望着一屋狼藉,好些学子承受不住,蹲在地上捂脸大哭。
“这可是我花了整整五天,没日没夜抄出来的书,就这么没了!”
“之前怎么求都不下雨,非要在冰雹之后下雨,贼老天你真是不开眼啊!”
苏源的学舍也没逃过一劫。
等他们赶回府学,他和方东两人的被褥上堆了好些冰雹,肯定不能再盖了。
二人相视一眼,眼里尽是无奈。
苏源:“赶紧把冰雹收拾了,被褥也得换了。”
方东叹一口气,应声上前。
收拾好了被褥,苏源拿了两个小盆放在漏雨的地方,不放心唐胤,又去隔壁看一眼。然后发现,唐胤比他们更惨一些。
不仅被褥,一整摞书,估计有十来本都被雨水浸湿,上面好些字句都已模糊,压根看不出原样。
唐胤哀嚎一声:“这可都是我跟你们一起去书斋买的书!”
苏源睨了他一眼,指着另一边说:“别嚎了,这边也漏雨了,赶紧把书抱走,书皮上已经湿了。”
唐胤眼前一黑,紧忙过来抢救他的大宝贝们。
几经折腾,总算消停下来。
大家坐在屋里,望着瓢泼般的雨幕出神,眉宇间都带着不同程度的折痕。
过不多久,有匠人冒着雨爬上屋顶,挨个儿修补屋顶。
方教授也在第一时间赶到,一边咳嗽一边安抚学生:“这暴雨一时半会也不会停,这两日暂且停课,等课室那边修补好了再说。”
“至于毁坏的书本......”方教授沉吟片刻,“大家借他人的誊抄一遍,笔墨由府学提供,待雨势小些再去老地方领取衣物被褥。”
虽说抄书费时费精力,但至少不用他们出购置笔墨的银钱,勉强也算是一种安慰。
红着眼情绪低沉的学子纷纷起身作揖,齐声道:“多谢教授。”
言辞间不乏感激之意。
方教授摆摆手,又侧身去看狂泻而下的暴雨,面上难掩愁绪:“经此一遭,不知要毁掉多少庄稼。”
有农家子联想到自家地里的庄稼,再度哽咽,垂首抹起泪来。
他们家中大部分收入来源都是田里的收成,现在出了这事,束脩暂且不提,光是家里人的吃穿用度都成问题。
原本室内的气氛因方教授的安抚缓和些许,不过几息之间,又沉寂了下来。
苏源靠墙坐着,手指漫不经心地捏着濡湿的袖口,心里惦记着庄子上的土豆。
也不知那些衙役有没有及时救下那批土豆。
方才那冰雹来势凶猛,他也不指望所有的土豆能完好无损,起码得保住一半。
心情郁郁,哗啦啦的雨声更添了几分烦躁,苏源转念想到杨河镇,家里的屋顶是不是也被砸坏了,他娘现下又如何了。
还有院子里的辣椒,估计还没来得及收,哪经得住石块大小的冰雹。
看来他的辣椒酱和辣椒粉今年是做不成了。
苏源胡乱想着,脑袋里有些乱,突然有人冒出一句:“不知是就咱们凤阳府下冰雹,还是其他地方也跟着一块下了。”
“肯定不会的,咱们陛下勤政爱民,老百姓们也都努力过活,老天爷哪能做这么绝。”另一人强笑着说,更像是自我安慰。
接下来再没人接话,心里头都是惴惴不安。
凤阳府如此,周边的府城多少会被波及到,若都是这般,还真不给百姓留活路了。
越想越是消极,忙甩了甩脑袋,口中咕哝着开始背书,试图将这些坏念头从大脑里赶出去。
……
暴雨整整下了一天一夜。
期间疾风骤雨,电闪雷鸣,乌云黑沉沉倾轧而下,让人不免生出天要塌了的错觉。
直至次日下午,申时左右雨势才慢慢变小,大半个时辰后总算停了。
苏源站在窗边往外看,恰好有匠人从小径泮水而过,他特意瞧了一眼,积水差不多齐到小腿肚。
他深吸一口气,果断撤回视线。
等清干府学内的积水,苏源三人出去了一趟。
一是为了询问土豆的情况,二是顺便了解外面的情况。
一路走来,随处可见衙役三五成群,在街道上清理积水,一边清一边骂天。
家家户户的屋顶上都有人忙活着,吵吵嚷嚷,哭哭闹闹。
有老太太挎着篮子与他们擦肩而过,说话时带着几分方言口音,却不难听懂。
“一大早我那二妯娌就来我家借米,说是存粮都淹在水里头了,一股子霉味,压根不能吃。”
“昨儿傍晚我三闺女也来了,说是她婆家的稻子都被冰雹砸趴了,又在雨水里头泡了一天一夜,差不多全都没了,整整十亩地啊。”
“欸,粮食没了也就罢了,过些日子那些个黑心肝的粮商又要抬价了,净想着多挣银子,这都是老百姓的苦命钱,挣了拿回家买棺材呢。”
“谁说不是,挣的钱都不够他们拿去治病的。”
谈论声逐渐远去,苏源的心上像是坠着一块巨石。
以至于见到林璋后,从他口中得知土豆只损坏了小半,眼角眉梢的郁色也没能消散几分。
再说林璋,他这两天几乎没怎么休息,眼下一片青黑,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憔悴。
他揉了揉额角,声音发颤:“原本只要再坚持十来天,他们就能收稻了,就算收成不如前两年,但至少不会饿着肚子,可现在......”
苏源紧抿着嘴角,盯着桌脚一言不发。
是啊,六月底就能收稻谷了,为什么偏要在这个时候,给庄稼人致命一击。
苏源不说话,林璋却是满腹的倾诉欲:“昨天本官得到消息,周边好几个府城都下了冰雹,再远点的地方就不清楚了,但不代表没有。”
苏源眼神微闪:“大人预备如何?”
土豆虽有几千斤,却不能让几个府城的百姓填饱肚子。
为今之计,只有官府出面,安定民心。
民以食为天,为了一口吃的,铤而走险者不在少数。
届时民间一片混乱,头疼的可是朝廷。
“我已将此事上报朝廷,暂且安抚民心,再开仓放粮,至少挨过这段时日。”林璋看了眼苏源,“至于地蛋,也得抓紧种起来。”
照苏源所说,地蛋的生长期只有三个月,撑过这三个月,等土豆长成也能分给百姓。
对此苏源并无异议,只是提醒一句:“地蛋虽然可当做主食,亦不可忽视五谷的种植。”
“这是当然,我心中有数。”林璋颔首,余光瞥见门口的人影,话语一转,“好了,你先回去吧,我已派人去庄子上转移地蛋,按照先前说好的,留五十个给你。”
苏源拱手:“多谢大人。”
随后便退了出去。
踏出门槛时,苏源看到门口立着一位身着官袍的中年男子,心思流转,止步行礼。
中年男子多看了苏源一眼,略微点头,便急急入内:“大人,方才有消息传来,金堤塌了,中上游有好些人被激流冲走了。”
林璋眼前一黑,险些一头栽到桌案上:“什么?!”
......
苏源回到花厅,唐胤和方东已经喝了两三杯茶水。
一见到苏源,唐胤就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样,那些地蛋没事吧?”
“损坏了一部分。”
唐胤肩膀瞬间塌了下来。
“好在大部分都是完好无损。”
唐胤表情一松,这是最好的结局了:“话说一半,你吓死我了。”
苏源笑笑:“回去吧。”
既已从那两位老婆婆口中得知田里作物的现状,也没必要再跑老远去了解情况了。
回去的路上,路过一家肉铺,苏源听见里头传出撕心裂肺的哭声。
门口站着不少看热闹的人,脸上神情各异,兀自议论着。
“这张屠子家不是住在金堤边上么,他跟他媳妇儿来城里卖肉,爹娘跟两个孩子都留在家里,这不是金堤塌了,一家子都被卷水里了。”
“真是造孽啊,那两个孩子才一个六岁一个三岁,上个月我来买肉张屠子还说要送他家大娃读书呢。”
金堤是前朝修筑的,存在已有一百多年,每年朝廷都要拨不少银子在这上头。
苏源眉眼微动,堤坝坍塌,经济损失是一方面,附近农田也会被冲毁,还极有可能出人命。
眼下已经有人被冲走,淹没农田也不是没可能。
如此一来,林璋手头的事情就更多了。
不过眼下苏源管不到这上面来,他在修筑堤坝这方面并不在行,只希望朝廷能尽快派人前来,早日解决这些问题。
多灾之年,达官权贵其实受不到什么影响,真正苦的是平民百姓。
“太惨了,太惨了,这不是要人命么!”唐胤直呼道。
方东和苏源相视一眼,苏源正要说想请假回去一趟,身后传来迅疾而杂乱的马蹄声。
循声望去,为首的竟是林璋,他右后方是先前在门口看到的那位大人,后头还有几十名衙役。
所经之处,行人纷纷避让。
“多半是去金堤的。”苏源低声说。
“希望那些人都能找到。”方东尚且抱有几分希冀,叹息着说道。
一来一回,路上的见闻都让他们揪心不已,几乎是沉默着回了府学。
刚回学舍,就有学子迫不及待围了上来:“外面的情况如何了?”
“房屋损坏得厉害,庄稼也是。”
苏源此言一出,大家的脸色瞬间黯然。
“另外,金堤塌了。”
众人一片哗然,皆震惊不已。
有一位学子冲上前来,一把抓住苏源的胳膊,力气之大,让苏源眉头拧起:“怎么可能!不是每年都有人来巡查吗?去年放田假我还看到有大官来金堤的,一群人敲敲打打,怎么可能会塌掉?!”
靖朝是有专门负责河道堤防的巡查和维修工作的官员,通常这些人都是出自工部。
地方上也有水利通判,平日里若是堤坝出了什么事,必须在第一时间前往,并将此事上报京中。
这位学子口中的大官,应该是来自京城的官员,而非常驻凤阳府的水利通判。
苏源斟酌片刻才回道:“前两日又是冰雹又是暴雨,金堤毁损也不是没可能。”
学子腿一软,竟直接软瘫在地上,面色煞白:“可、可是我家就在金堤中上游。”
学舍内霎时一静。
“不行,我得跟教授请假,回家一趟。”他口中喃喃,狼狈地爬起身,“不确定一下,我心中难安。”
他一边说,一边往外跑去。
刚跑到门口,忽然又停下,转身朝苏源深深作了一揖:“多谢苏弟告知。”
苏源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沉默着点头。
待众人散去,苏源看向二位好友,正色道:“我不放心我娘一人在家,想回去看看。”
方东和唐胤几乎是异口同声:“我也正有此意。”
连遇两场突发的极端天气,他们都很担心家人。
苏源也是个实打实的行动派,既已做了决定,当下就去同教谕请假。
一开始教谕考虑到学生的安危,并未同意。
还是唐胤再三保证:“我家自个儿的马车,这一路走的也是官道,不会出什么问题的。”
教谕见三人皆面露哀求,想想也就同意了。
出了府学,唐胤就急吼吼跑去铺子叫马车,一路马不停蹄回了杨河镇。
杨河镇的情况和府城差不多,好些人家的屋顶都被砸得稀烂,还有几岁大的孩子坐在门外嚎啕大哭,模样好不可怜。
唐胤先把苏源和方东送去了铺子,才回唐家。
因着冰雹和暴雨,百姓们自顾不暇,压根没心思买点心,苏慧兰也就关了门。
恰巧下冰雹那天刘兰心正在铺子上做事,当晚就留在了镇上,第二天下午街道上又都是积水,苏慧兰担心她一个人回去不安全,就又把她留了下来。
也多亏了苏慧兰这一善举,才让两对母子在杨河点心铺相聚。
彼时苏慧兰正在后院给苏源做衣裳,刘兰心在工作间捣鼓点心,听到敲门声苏慧兰以为是邻居有啥事,连忙过去开门。
“有啥……源哥儿?!”
苏慧兰看着面前的好大儿,一整个愣住了。
“府学停课,我担心您,正好回来看看。”苏源往里面看一眼,“兰心婶子应该也在吧?”
“欸,欸,你兰心婶子在呢。”苏慧兰一手一个,拉着两人进门,对方东说,“你娘在里头做点心呢,你自个儿去吧。”
方东道了谢,阔步朝工作间走去。
苏源打量四周,着重在屋顶上,有明显修补过的痕迹,再看院子里的蔬菜,都被摧残得不轻,几乎不剩多少。
尤其是辣椒,一株苗上一颗不剩,光秃秃的。
见苏源盯着辣椒,苏慧兰笑着说:“幸亏当时我动作快,都把它们给薅下来了,就放在厨房里呢。”
苏源心一松,又注意到一个关键点:“娘您是冒着冰雹采红尖的?”
苏慧兰下意识地偏过脸:“那时候才刚开始,你也知道我的,动作一向利索……”
后半截话在苏源脚步一转,走到她另一边时彻底堵在了嗓子眼。
“娘,您这是要瞒着我?”苏源的目光定在她右边的额头上,“难不成只要我在家,你就一直这么避着?”
他就说,当时的冰雹下得又快又急,马车顶都被砸了几个洞,苏慧兰不过是血肉之躯,那批辣椒数量可不少,没个一刻钟压根收不完。
苏慧兰摸了下额头的伤口,伤口还未结痂,疼得她倒吸一口气:“这不是想着这些红尖要是毁了,明年就没了,娘可喜欢吃红尖做的菜了。”
苏源喉咙里堵得慌,刻意将话说得重了些:“这些红尖可不比您,您要是被冰雹砸出个好歹,是要留我一个人吗?”
苏慧兰果真慌了神:“不是,娘……娘以后绝对不这么干了,红尖有啥好的,哪有娘身子要紧!”
苏源面色稍缓:“我就是回来看看您怎么样,您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在府学可安不下心读书。”
他心里清楚,苏慧兰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他先前表现得很看重辣椒。
可辣椒的用途不过是赚钱,可比不上血脉亲人。
苏慧兰一听这话,连忙表示:“娘很好,一点事没有,这就是蹭破一点皮,那天我收拾好红尖就一直躲屋里,屋顶坏了都没再出去。”
“那就好。”苏源喝一口温水,见苏慧兰作势要往厨房去,连忙叫住她,“我就是回来看一看,等会又要走了。”
苏慧兰一愣:“马上就走?”
苏源点头:“过两天该复课了,正巧我将地蛋呈给了知府大人,后面若有什么问题,知府大人也能在第一时间找到我。”
“我差点忘了,源哥儿你跟我说过那个地蛋的亩产,给得好,给得好,说不定日后家家户户都能吃上地蛋,吃的时候还能想起你呢。”
苏源忍不住笑:“希望如此。”
随后他又去看了下辣椒,基本都是红通通的,只有极个别是红里带青。
这样挺好,也不会耽搁赚钱。
这么想着,苏源又催着他娘去给伤口上了一遍药。
上完药,母子二人又话了会儿家常,半个时辰后三人又踏上前往府城的官道。
……
回到府城后,苏源一连三天都没看见那位家住金堤中上游的学子。
直到课室的屋顶修补完毕,大家陆续复课,又连着过了三日,他才回府学。
他离开时一身蓝白学子服,回来时依旧这一身。
唯一不同的是,他的衣袖上多了一根白布条。
面对大家紧张而关切的目光,他似哭似笑,带着鼻音说:“我娘和妹妹,都被冲走了,三天前已经找到了。”
他说着说着,泪流满面:“离开前我们说好了,等回去给她带府城的点心,她还说哥哥最好了,怎么……怎么就再也见不到了。”
苏源鼻子有些酸胀,快速眨了眨眼,垂眸盯着书页,心中滋味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