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两人的课室相隔不远,方东自然注意到张渐鸿和梁盛的闹剧。
他也听旁人提及梁盛,言语间不乏鄙屑。
昔日颖悟绝伦的十岁童生,如今在别人口中成了胆小如鼠、刻薄寡恩的代名词。
方东喟叹,却不同情。
云秀针对苏源母子的所作所为,梁盛是既得利益者。
他不信当初云秀对苏源下手时,梁盛会毫不知情。
或是冷眼旁观,又或是暗地里添一把火,若非苏源运气好,一个痴儿的下场可想而知。
方东思绪流转,迎上苏源:“府学第一课,源弟感觉如何?”
苏源侧身避开人群走进课室,待找到位置坐下,才轻声说:“给我上课的那位钱教谕,跟季先生比差得远了。”
“不可能吧。”方东将信将疑,“不是说府学的教谕最低也得是举人功名吗?而且他们和我们一样,每月都要接受考核的,不合格者剔除教谕身份。”
苏源轻唔一声:“许是功底扎实,实践略逊一筹?”
除了这点,再想不出其他缘由。
方东仔细回忆自个儿的课表,将仿照苏源制成的笔记本摊开:“正好明日我有那位钱教谕的课,好与不好,一听便知。”
苏源颔首,这时教谕进来,二人遂止住话头,认真听讲。
上午的两堂课结束,去饭堂填饱肚子,半个时辰后开始第三堂课。
一天下来,苏源对府学的师资力量有了大致了解。
除去那位讲课枯燥无趣,被黄玉抱怨过的钱教谕,其余几位教谕都是字字珠玑,旁推侧引,苏源很满意。
晚饭后稍歇片刻,苏源自觉翻出书本,伏案学习。
方东不甘落后,同样埋头苦读。
他二人时而静默自学,时而低声交流,直至月上中天才堪堪停住。
之后的几天,苏源每天重复着学舍到课室再到饭堂的三点一线日程,忙碌却充实,也逐渐适应了府学的教学模式。
整个府学不过二百来人,彼此属于竞争关系,姓甚名谁什么水平都一清二楚。
苏源这样的生面孔,在几次完美回答教谕的提问后,自然而然地引起诸人的注意。
再看他的日常饭食很是简朴,一看就是从县以下的小地方来的,于是便有学子抱着府城本地人高人一等的心态,上前与之攀谈。
片刻后自以为双方熟稔了,又不着痕迹地把话题偏到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苏源握笔姿势极其端正,书写不停:“灵璧县福水村,苏源。”
学子怔住,说话都结巴了:“福、福水村苏源?”
苏源侧头含笑:“正是。”
学子咽了咽口水,似不可置信:“双案首?”
府学里年纪最大的学子将至而立,前几届也侥幸出过一位双案首,可面上稚嫩未褪,年方十一的双案首,掰着手指数算,也就苏源一人。
这学子等待回复时尚且心存侥幸,说不准只是同名。
然后,他就见苏源赧然一笑:“不过是运气好罢了。”
“......我突然想起还有些事,先走一步。”说罢脚步急促地离去,像是身后有什么在追。
他一个府试吊车尾,竟想和双案首一较高下,这不是自寻难堪么?
溜了溜了。
苏源眸底浮现笑痕,摇摇头,同方东继续方才的探讨。
自此,苏源来府学读书的消息不胫而走。
苏源走在路上,时常能接收到旁人好奇探究的打量。
同时,也有很多人等着看梁盛的笑话。
嫡庶尊卑有别,梁盛一个庶子踩着嫡兄成为县令爹看重的儿子,嫡兄却被除族。
现今双方地位颠倒,梁盛又该如何自处?
张渐鸿就属于看不惯梁盛的那些人里态度最为激烈的一个,当着众人的面幸灾乐祸道:“你嫡兄都来府学了,你怎么还好意思留在这?我家庶子姨娘若像你们母子这般,早就打死或发卖了,也就是苏源心胸宽广,不与你计较。”
他一边说,一边用眼睛偷瞄角落里坐着的苏源,以期苏源能站出来说几句话。
谁料苏源直接选择性耳聋,眼皮都没撩一下,慢条斯理地把书翻页。
张渐鸿脸色泛黑,下不来台。
至于梁盛,依旧是一副被羞辱的隐忍表情,咬紧后槽牙一声不吭。
张渐鸿兴味索然,暂时放过梁盛,大摇大摆走了。
诸如此类的场面,苏源每隔两天就能看到,早已免疫,任他们如何闹腾,他自嵬然不动。
借着偏头的动作,梁盛余光看向苏源,见他如此淡定,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用力揉得稀烂。
他深呼吸,强迫自己静下心看书。
月底就是考核日,他名声早已不如往昔,只能靠成绩说话。
这一次,他定要把苏源狠狠踩在脚下。
......
眨眼间,苏源来府城已有半个多月。
期间一直连轴转,连休沐也无,甚至还得为考核日做准备。
考核合格才有资格休沐,不合格者是会被抓去开小灶的,想想就头皮发麻。
从季先生私塾出来的六人都不想在第一次考核就折戟惨败,只能拼命卷,夜以继日地苦读,就连如厕时也在怀里揣了本书,边看边解决。
府学的教授教谕和季先生可不同,季先生表面严肃,却关注每个学生的情况,拎着戒尺时刻在后面盯着,稍有松懈就戒尺伺候。
反观府学,这里更需要自知力和自觉性,学不学全靠自己,考核日见真章。
跟后世的大学差不多,平时不听课,就面临期末挂科的风险。
于是就出现少部分学子平时笑哈哈,考前学秃头的场面,苏源看在眼里,暗暗告诫自己,绝不可懈怠。
月末最后一天是固定考核日,苏源答完题又重复检查几遍,修缮润色,确认无误后提前上交了考卷。
考核才过一半,大家正奋笔疾书。
猛不丁有人站起来缴卷,思路被打断不说,还多了几分慌乱。
这次的题很简单吗?
苏源怎么答这么快?!
窸窣的动静惹得教谕抬起头,一拍桌案:“安静。”
头顶的视线极具压迫感,大家勉强平心静气,继续做题。
梁盛朝窗外看一眼,苏源的背影渐行渐远。
再低头,一团墨水滴落在草纸上,无比碍眼。
昨晚学了整整一夜,直到天快亮时才眯了半个时辰,再加上苏源的刺激,太阳穴又开始隐隐作痛。
面前的草纸变得模糊起来,每个字都像是长了腿,晃来晃去。
梁盛呼吸急促,试图用手指摁住这些乱飘的字眼,结果却是枉然。
“砰——”
他连人带桌凳一齐倒下。
梁盛依稀看见教谕脸色大变,口中呼唤着什么,朝他疾步走来。
呼吸越来越轻,终究抵不过潮水般袭来的黑暗,闭上了眼。
……
苏源对课室里的惊变一无所知,他几乎与方东前后脚出来。
两人相视一笑,边走边讨论方才的试题。
各自表达见解,苏源一抚掌,喜道:“没想到咱们的思路都是差不多的。”
方东刚才还有些忐忑,一听苏源这般说,心里也有了底,不由笑了:“毕竟都是先生一手教出来的,先生在破题方面可是一把好手。”
苏源点头,两人并肩往学舍而去。
此时府学内人烟稀少,大多都在考场奋笔疾书。
苏源目光触及池塘里的荷花,粉白的花瓣肆意舒展,突发奇想:“等以后回去,我也在院子里搞个小池塘,在里面种荷花。”
到了夏天开满整个池子,清香扑鼻,还有莲蓬吃。
方东正要答,从旁传来一声嗤笑:“痴人说梦。”
循声望去,说话之人竟是钱教谕。
两人下意识拱手见礼:“教谕。”
钱教谕双手揣在袖中,高抬着下巴,眯眯眼里透着股倨傲,兀自说道:“这些荷花可是府学花大价钱从南边购入的,一朵抵得上你一个月的开销。”
末了又意味深长来了句:“这人呐,还是得有自知之明。”
针对的意味太过强烈,方东面带恼色,正要反驳,却被苏源扯住了宽袖。
苏源飞快递给他一个眼神,语气恭谨:“教谕教训得是,学生定铭记在心。”
一拳打在棉花上,钱教谕自讨没趣,冷哼一声甩袖离去。
方东忿忿,低声说道:“钱教谕怎么这般……”
课上成那样也就算了,怎么私底下如此品性,对自个儿的学生如此较真。
苏源摊手,坦然道:“没想到这些荷花这么贵,我确实买不起。”
方东失笑:“任何事物都分三六九等,这荷花或许就属上上等了。”
“或许吧。”被钱教谕这么一嘲讽,苏源也没了赏花的心情,“咱们先去饭堂吧,等会他们结束再去,又该排长队了。”
方东欣然允之。
苏源预判得不错,两人刚放下筷子,学子们一窝蜂涌了进来。
“没想到啊,梁盛竟然考着考着晕倒了,他就在我正前方,摔下去的时候吓了我一大跳。”
“谁说不是,我还注意到他的考卷都没写完,休沐没了也就罢了,脸也破了相。”那人在额头比划,“一寸长,流了不少血。”
苏源面露讶色,好好的怎么就晕倒了?
和方东对视一眼,两人都没把此事放在心上,回学舍看书去了。
下午又是连着两场,考核日就此落下帷幕。
府学的教谕们阅卷速度极快,一个上午的功夫就把成绩统计出来了,由专人誊写到红纸上,张贴在木板墙上。
大家围在木板墙前,争先恐后往里挤,让苏源有种重回府试放榜日的错觉。
红纸上写着考核合格的名单,从头看到尾,有人欢喜有人愁。
苏源好容易挤到最前头,正欲看个仔细,就听一人嘀咕:“第一竟是苏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