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无妨, 本就是因我这几日事多,才拖拖拉拉地到了今日。”陆云落轻笑,坐到她身侧。
李青溦与她惯熟, 也不好没完没了地客套什么。
二人一时说了几句闲话, 便瞧见堂厅有人端了沙冰甜碗子。
李青溦倒好奇地多瞧一眼, 又取过一旁的食谱翻看几下。
原来这茶寮不仅卖各式名茶, 竟还有什么汤菜之类的,又有什么冰酪之类的小食…
本是好好一个茶寮,倒是整的又才像是食肆、又像是什么香饮子铺的,她一时倒是摇头。
“怪道这茶寮人也不多, 也不知是谁想出来的蠢法子呢。叫是茶寮便只是卖茶便好了, 如何整地这样花里胡哨、不阴不阳的很呢。”
不多时, 一伙计捧了一壶新茶, 附带两个甜白釉印花鸟纹的瓷杯。李青溦给陆云落倒一杯,自己低头啜饮一口, 微不可见地轻轻蹙了下眉。
陆云落看她:“如何?”
“这个茶。我祖母有一茶庄, 茶农便是种六安瓜片的,我家茶铺中的六安瓜片一直便是自产自销,采摘于谷雨前后,取时只取那二三叶子。叶子又求‘壮’不求‘嫩’。这般采摘后的六安瓜片冲泡出来的茶汤,汤色翠绿清澈、香味高长鲜醇, 滋味一绝。”
李青溦轻轻晃茶杯:“此茶茶叶片看着是没有什么,只是入口十分老涩。该是去年梅雨前后采摘积压的梅片才是。”
“梅片我家若是留着,向来也是茶农自家留着喝的。自不会放在茶寮中以次充好。想也就是这么些年, 我家的铺子不仅后头的掌柜变了, 想连后头的供商也神不知鬼不觉地换了一茬。”
李青溦想到这里轻顿一下, 又轻抿一口茶, “而且我记着几年前户部金部司有政令:赋税收取乃据诸行业利入之厚彼按年上报户部交纳,基本每年都需造册。可这么些年,平西王府却一点关于这个的消息都未收到,能有这样大手笔的人,想也不是什么凡人。”
陆云落倒有些意外她知晓这样多,觑她一眼笑道:“能猜出些什么来?”
李青溦摇头,压低声音:“再有就是此铺子中的冰,夏日的冰很是金贵,京中虽有卖冰的铺子,只是需要提前去定。若是所需颇大,一时半会儿当也拿不出那样多的冰。但这茶寮,门口便有那般巨大的冰雕不说,吃食中的冰用量却也并不少。”
李青溦轻动手中的瓷勺,轻轻地拨动一下面前的甜碗子,从淋着的碎瓜果下头挑出一小块还未化的冰,“看这上面的花纹,若是我没有认错的话,这便是冰井务特有的冰鉴的痕。”
李青溦轻笑几声,摇头道:“又能指动户部遮掩,又能调动冰井务的。京城之中怕也未有几个人。”
她未说话,倒沾了些茶水,在桌上写了个字。
陆云落一时倒是惊讶:未想到她年纪轻轻,倒这般聪慧,又有如此见识。倒低声笑道:“你猜得不错,倒也不是什么难打听的事情。”
“青月坊十几家大铺子,都是我家的商号顺福兴的产业,剩下的几家大些的铺子,自便是平西王府中的,如今换上去的几个掌柜,我倒也见过,有几分印象。正是宰辅刘大人家中的仆才。”
李青溦只是猜测,听她确定,一时挑了眉头。
她以往是在她外祖父那里听说过刘阁老之名,当时他曾大骂他“禄蠹”。
刘阁老官拜同凤阁鸾台平章事,受殿学士的封号,当今备受宠爱的信王乃是他外孙,自然名高望重。那户部尚书同冰井务司长都曾是他学生,受他驱使,倒也是说得过去。
想到这里,李青溦一时又想到南郊那几个庄头、甲头的有恃无恐;又想起那周营的捐官事宜,倒把所有都捋顺了:想是小周氏通过柳氏扒上了刘阁老,为了给那周营捐官,将平西王府的一些产业交由刘阁老。
“倒是好一手的暗度陈仓。”李青溦轻声一哼。
陆云落对她家的事情也有几分了解,便以她的身份尤觉着事情棘手,倒问李青溦一句:“户部金部司分管商户政令,那户部尚书柳是刘阁老的徒弟。自然官官相护着,岂会给你什么好脸色?你若想拿回自家的铺子,自也不那样容易,可有什么成算?”
李青溦将此事在心中捋了片刻,倒有了法子。
弯起唇角,“我家这些铺子虽暗地里是换了东家,但登在户部红簿上的却还是平西王府的产业,是这般吧?”
陆云落一时倒未反应过来:“是这般,所以你若想通过户部将自己铺子要回来怕也不成。”
李青溦轻叩桌面,曲指算计了几声:“除却开不下去早就关门的一家,我家在京城满打满算还有八间铺子,这些铺子规格自然都算不上小,你说,我若将这些铺子统统贱卖,有些人会不会动心。”
陆云落未怔,没反应过来。
李青溦附在她耳边解释一番。陆云落听完便弯腰直笑:“还有这般的法子,当真还得是你。”
李青溦也跟着笑了几声,倒视线稍转:“恐到时候,还需要姐姐和另外几家关系好些的商行帮忙才是。”
陆云落:“这些自然不是什么大事。”她看她一眼,“只是此事若是一招不慎叫那刘阁老知道了,怕不会轻轻放下此事。你当真信得过我们?”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罢了。我既决定了做此事,自然不会畏畏缩缩,打手打脚的。”
倒真是她这般有魄力的女子,才配得上陆珵呢。陆云落想到这里,倒轻笑一声,随口道:“若此事不成自以为没什么,你可以去找陆郎君替你兜着底子不是。”
李青溦平日里也并不叫自己想他,如今乍听见他的名字,一时又想起那日之事,睫轻轻垂下一眼,只是轻轻哼了一声:“不提他便罢了。”
陆云落侧眼看她。
她话音带了揶揄,本是想看李青溦带几分羞郝的样子。倒瞧见她支颐坐在对过,一双鸦黑的睫只轻轻地垂下一眼,倒很有几分恹恹的神色。
她视线转动,心里倒是知道了。
想是上回二人吵架之事未见好,她一时倒是吃了一惊:陆珵虽性子冷淡一些,但秉性却是极好的,便是对不相干的人也不失温和。她虽未多见二人相处,但寥寥几次也能看出陆珵对李青溦之心。
倒未想到过去了这么久,陆珵竟还未将人给哄好。
啧啧,好歹还是一国储君,对于自己的终身之事如何能这般的拖拖拉拉扭扭捏捏的?难不成真想孤独终老不成?
陆云落啧了一声。
——
二人又说了些闲话,坐着也没什么意思,都出去了。
李青溦想起后日便是李曦的生日。又想起上次见他,他都闹着要些玩意儿,她虽然素来瞧不上北苑的人,可李曦自没做过什么,便想着随便挑个什么送他玩。
正和陆云落走动了几圈。经过一家成衣店时,陆云落身后跟着的楚郎君往后瞥几眼。
突上前凑近二人:“女君,我似是瞧见有人跟在咱们后头,鬼鬼祟祟地不知做什么,要不要着人去问问?”
陆云落轻轻蹙眉,偷眼往后,瞧见一道月白的女子身影,倒将李青溦拉进一家成衣铺中。
——
外头,天正炎炎,似要流火。李毓秀坐着轿子里也闷出了一头一脸的汗。
她忒了一声,叠着帕倒揩了揩脸上的汗,只觉着今日早上涂抹在脸上的脂粉也糊糊地挂在脸上。
她不由掀开轿帘抱怨刘通:“早知如此,便不出来了。这样辣的天狗都不想出门呢,倒听了你这个坏种的话,热天热气地出门。”
他提了不出去的事情,可还不是叫她回绝了?现在倒是忘了。
刘通心里腹诽,到底讷讷不好言语,只擦了擦汗敷衍几句。突瞧见李青溦同一中年贵妇有说有笑地下了茶寮,身后还跟了个华服的年轻男子,忙叫了李毓秀一声。
李毓秀抬眼打量。李青溦走在最里,一时倒看不清什么。只瞧见那走在外头的郎君,身量修长,面容有几分俊秀,气度却并不如何。
这李青溦的眼光,也不过如此嘛。
啧啧,她斜眼乜一眼,唇轻轻一撇,叫人搀着下了轿子跟着李青溦几个走了几步,瞧见她们一行人倒是进了一家成衣铺子。
京中大大小小的成衣铺子,她自然都来过。
这家成衣铺子倒也不例外。她知晓这铺子里头挺大,分为上下两层。想着李青溦进去后,自是被里头试衣娘子们拉着走动,也无暇他顾什么。
她正好寻个隐蔽的角落抓她把柄。
她从袖中取了一把刺木香菊的青罗绫扇覆面,带着刘通进了商铺里。
李青溦被陆云落拉进铺子里,正不知发生了什么。不多时倒看见李毓秀带着人遮遮掩掩地从外头过来了。
陆云落瞧见为首女子的长相,见与李青溦有几分相似,虽未见过,仔细想想倒也知晓了人,冷哼一声笑道:“这便是你家庶妹吧?刚刚便跟在我们后头。这样热的天,想也不是来逛铺子的。”
“她的心眼是比纱帐上的孔还多,当是憋着什么坏呢,问问便是了。”
李青溦同北苑的你来我往地争斗了这么久,自不会叫她占了便宜。走前几步挡到李毓秀面前。
李毓秀低头捧着团扇,正要进这铺子对上一双缀着珠子的云头履。
她向左那人向右,恰将她的路堵得严严实实的。
也不知是谁这般瞎了眼了就!
她心中正骂了几句,抬起眼,对上李青溦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一时吓了一跳后退半步。
李青溦笑道:“我当是谁猫眉鼠眼地跟在后头,原是二妹妹。这样热的天,二妹妹当不是来逛铺子的吧?”
李毓秀万没有想到叫她认了出来,一时有几分恼怒,也不再藏着掖着,哼了一声:“大姐姐这话,说得倒是可笑。怎么,你进了这家铺子我便进不得?难不成这铺子是你开的不成?”
陆云落恰听见这个:“巧了不是,此铺子正是我开的。”
李毓秀:“……那又如何?你家铺子开了门,难不成不做买卖?”
陆云落打量她一眼,微仰着头轻笑,“我家铺子开了门,二姑娘自然进得。况且我同大姑娘关系极好,念在你姐姐的份上铺子还可给二姑娘削价呢。”
李毓秀不认识她,见她说话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又要给她削价,莫名生了一股闲气。
她生平最厌恶别人叫她买削价的东西,忒,谁稀罕那几两银子,瞧不起谁呢?难不成她是庶女便买不起东西不成?不就是一成衣铺的东家,又有什么好趾高气扬的?。
她白了二人一眼,朝店铺中的试衣女郎微扬下巴:“如何需要你家削价,只怕你家成衣我看不上而已。把你家时令的成衣都拿来瞧瞧便是。”
李毓秀冷哼一声,放下手中折扇踏进铺中瞧衣衫。
正与李青溦擦肩而过,突四周突无声响。众人的视线一时在她和李青溦身上来回挲巡一番,连那试衣女郎都在二人身上流转一番。
李毓秀正觉出几分不妥,停下脚步瞧了一下自己身上同李青溦身上。
等看清的一瞬间,她脸一拉,脸面黑地似是用了二十年的锅底子。
原是她今日的衣衫,同李青溦身上的好巧不巧正是同一款!
皆是青白间色裙、圆领半臂和窄袖衫,不同的只是只是那李青溦衣上的刺绣是粉莲,她的是蔷薇;她披地是绿烟罗的画帛,而她披的是云雾罗的!
本来人同人撞衣衫,最怕的便是自己落了下风。
这下,李毓秀看的也清楚。
二人虽是同一款衣衫,衣衫在她身上有几分撑不起来的地方,穿在她身上却正好熨帖恰是锦上添花一般。
谁优谁劣,自然是一目了然。
李毓秀气地热汗滚滚,掏出帕子轻轻揩汗,一时恨自己口脂未鲜亮一些,一时又怨自己打了粉有几分败了眼色。
又狠狠地盯一眼一旁站着的刘通。
如何不怪这个瞎了眼的奴婢,叫他盯李青溦,如何连这撞了衣衫的小事他也看不出来!
刘通如何没有注意到李毓秀沉沉的视线,摸了摸鼻子,倒是低下了头。
他说今日想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原是这个。
不过这着实也怪不得他呀!
这李毓秀与李青溦虽是姊妹两,眉眼确有几分相似,可气度审美却是大相径庭。单看李毓秀自看不出什么,也没什么显的。若不在一块儿,还真就瞧不出来是同一套衣衫……
李青溦身旁绮晴几个自也瞧见了这场面。
绮晴多看几眼,一时倒捂着帕子偷笑:“原二姑娘今日的衣衫,同我家姑娘的乃是同一套呢。只这衣上的花纹不一般,还有这身上的披帛不一般性。咿,二姑娘身上的披帛还有几分眼熟的样子呢。”
她停顿片刻,似是仔细打量李毓秀身上衣衫一眼,突拊掌笑道,“嗳哟,我想起来了,二姑娘身上穿的,可不就是咱们南苑从并州拿来的,叫什么来着?”
清霜抬眼看一眼李毓秀身上的衣衫,一时倒扑哧笑了一声:“原还真是这般。这不是前几日,咱们南苑用来做纱帘子的云雾纱吗?二姑娘穿在身上,倒也别有一番丽色呢。”
二人虽是低声言语,但声音清清亮亮的,周围的人都听见了一时都看了过来。
李毓秀如何听不出她们话里的埋汰,一时气地热汗滚滚,气血上涌,难以冷静。
……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