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金吾开道冒雨而来。
金吾军掌夜间之事述职巡御写, 其后乃是数百太子府左卫,上画舫后,黑压压地一片。
到了这副田地, 王三郎仍带着几分奢望看向他爹爹, “爹爹, 这些人都是您叫来的吗?”
王大人额角冷汗津津, 只觉得太子殿下做事果真妥帖。又叫了隶属皇城的金吾卫,又叫了东宫东卫。此事恐怕是不能那样容易了了,说不准还会牵连前几日那蔚县县丞之事。他一瞬万念。
只恨自己的傻儿子没有一点眼风,在京中其它地方为王为霸还嫌不够, 竟然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他不说话, 王三郎在他的沉默中明了了所有。他满面惶然地退后一步。身后东卫瞧见在他腿弯狠狠一脚。
他一下趴跪到地上, 正好对着陆珵一双软罗靴, 一时间满脸凄然。
见着这一幕。楚娘子一张涂了铅粉的脸愈发白得失真。
事情怎会如此发展?想她楚娘子在京中数年,多得是各种手段, 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俗物自是多了去了。好不容易心悦一人, 如何会是太子殿下!
想起她先前所做之事,想必是已经得罪了太子殿下,也不知会不会累及三族,死无葬身之地?
她一时头晕目眩地厉害,多希望一切只是一场幻梦, 只是一切都不可能。此刻怎么办?她一念千瞬,眼瞧着那些卫兵正同王侍郎他们掰扯,自然是三十六计, 走为上计。
只是她刚刚转过身, 便被太子府的左卫牢牢按住。
楚娘子如何肯就这样束手就擒?忙高声道。
“太子殿下, 妾此事是有口难言, 是被威逼利诱才做出此等错事,妾只是一介女流苟活姓名卖艺为生,万望太子殿下高抬贵手啊。”
她脸上梨花带雨,身子抖地如同蝉枝秋露,脑门上刻着四个字:我见犹怜。
陆珵却只觉着她过于吵闹,他神色冷冷,只觉着外头也过于沸反盈天,不知会不会搅扰到里头之人。
当下便吩咐东卫将此地涉事之人统统拿下。
此事涉及储君,又有官员牵涉其中,自然可大可小。金吾将军有眼风,同东卫办完事后,删润此事,开了东华门一条门缝,将此事递到了御书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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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舫上重归宁静。
雅间中,落三娘倚靠着插屏:“已给李姑娘施过针,药也熬着。医女说待会儿用过药,再睡一觉,想必便没什么大碍了。”
陆珵点头,瞧那几个煎药的小医女。
几个医女年纪尚轻,叫他瞧地手直哆嗦,活像有什么大病一般。
“行了,你快别瞧着了。里间李姑娘昏昏沉沉地,正需要人陪护呢,你倒是进去瞧瞧。”落三娘看不下去。
陆珵点头。
落三娘又道:“得,已快子时了,我也乏了,便打道回府了,你若再有什么问郎中便是。”
“叨扰姑母了。”
落三娘子轻轻打了个哈欠,带人下了画舫,正要上车,瞧见两道熟悉的身影正同桥上守夜的东卫军争论。
她身边侍女跟着瞧了一眼,倒是眼神明亮:“那不是宝华公主同裴家的六姑娘吗?”
落三娘眯起眼,定睛一看,叫那东卫将二人叫过来:“已快子时了,你们二人不回去,在此地做什么?”
裴江月认出人忙见礼:“长公主万福。”
落三娘摆手:“在外头不必拘理,叫我落三娘便是了。”
陆柃瞧见是她眼神微亮:“姑母,您在此地就太好了。您可曾在画舫上瞧见我皇兄和礼部员外郎府上的大姑娘?先前金吾卫同东卫军都去了画舫抓了一干人,我恐出了事正着急着,谁知东卫拦地倒是紧。”
“他们恪守职责本没什么错。”落三娘笑道,“况且,便是你皇兄不叫不相干之人进去的,他们只是奉命行事而已。”
她话说完,见她脸上仍是担忧,宽慰道,“放心吧,你皇兄心眼多着呢,能有什么事情?无非是逮着了几个不嫌油缸深的小老鼠罢了。是真的无事。”
得了肯定答复,陆柃一颗心总算是放进了肚子里,吩咐自己的人去回复李家。
“时候已不早了宫门已关。”落三娘见她忙完先,轻笑一声,“你皇兄今夜未必回东宫,你若没地方去,便去姑母府上住着。”
陆柃一愣,忙摇头,她哪里敢去她那儿住着。
她姑母早年和离,多年没有二嫁。长公主府里头倒是养了一众的面首、外宠。她也并非对她姑姑有何偏见,只是男人多的地方,是非也多。她那府邸里素日里很有一副鸡飞狗跳的样。
陆柃如何敢去?
闻言神色一滞,呵呵强笑几声:“多谢姑母好意。只是……”她揽住一旁裴江月的肩,“侄女已答应了江月今夜去裴府做客。”
落三娘一脸可惜,倒也未见强求,分道而去。
裴江月同陆柃坐在同一辆马车上。行到一半,裴江月想起今日之事一头雾水,不由问一旁的陆柃。
“今日之事,究竟是怎么回事?青姐姐同太子殿下如何同游?为何你看见他们拉着我便跑,倒比老鼠见了猫跑得还快些?”
陆柃支吾两声。
裴江月见她不说话,轻轻蹙眉,又道:“而且,直到今日青姐姐都不知你身份,我不知你是怎么想的。
青姐姐待人向来和气,又不是势利之人。你这般做事,是不是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陆柃如何不知。可这件事一时间不知道怎么说。
眼见裴江月恼了,她忙道:“你别生气。待下次见了青姐姐,我定然将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她。”
裴江月哼了一声,掀开车帘看远处的画舫:“我有什么可恼的,要恼也是青姐姐。若是青姐姐以后因这个恼了,我可不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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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舫三层,陆珵进屋。
小医女端药进来,恰瞧见太子殿下坐于榻边墩前,神色很有几分阴沉。
她心中不由一跳,脚步放缓,脸上浮现出几分踌躇的神色。太子殿下嘱咐她上前,已自然而然地从她手上接了药来。
小医女一惊。太子殿下竟像她们一般亲自给人喂药?那小医女垂首低身。心中一时难以置信,一时用眼斜瞥一眼。便瞧见太子殿下将人轻扶倚在他身上,执了勺子喂食。
他动作小心翼翼,神色也极其认真。
一瞬间,小医女觉着她手里头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传国玉玺之流的精致玉件儿。
好半晌,陆珵喂过药将空碗递给她,问道:“今夜可有什么注意之事?”
医女听太子殿下的意思,不仅要喂药,甚至还要亲自陪护?
一时大感意外。只是这也不是她该关心的事情,她忙低下头。
“姑娘刚用过药,又施了针,晚上睡不大安稳,最好看护着,别叫姑娘乱动,最好仰躺便是了。”
小医女说过便退下。
陆珵灭掉床头一盏灯,坐到榻旁藤椅上,另点了一盏不怎么亮的书灯,取了一本书随意翻动。
未看两页,一旁的李青溦便要翻身。陆珵抬手轻扶一把。
许她睡姿并不见得好,也可能是不舒服,才安分一会儿又蹭掉了枕。
陆珵起身,半搂着她将她放正在枕上,
他的手抚过她一头顺滑的青丝。
半盏书灯昏昏,他的侧眼看她。
她闭眼躺在墨绿的锦被里,一张巴掌大的小脸散了潮红,鸦青的睫在颊上投下两道阴影,衬的一张脸瓷白如月。
一缕乌发轻轻沾在她脸侧。陆珵轻手将那缕发丝归置好,小指却轻轻碰着了她的唇瓣。
她的唇有几分发白,也不似先前那般红润。陆珵一时想起那颗挂在她唇上的雨水,喉结轻动,想碰一碰她的念头自心头又起。
明知此事不合规矩,他却仿佛受了蛊惑般,低下身轻轻碰了下她的唇。
是意料之中的软甜。
四周寂静,画舫早就清了人,外头小雨渐歇,能听见澹澹水声。
突“吱”一声巨响,有腾空之音。
烟火亘星河,千门如昼。
原是子时正到了,外头放了烟火。屋中一时大亮,陆珵正要起身,突对上了一双漆黑的眼睛。
陆珵移开视线:“醒了?怎么样?还难受吗?”
李青溦轻揉眼睛,还有有几分懵。见着陆珵起身,突后知后觉:他方才,好似……
她耳廓泛红,一时心鼓如雷。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得闭上眼睛装作没有醒来,又翻身侧着身。
她刚刚躺好便被陆珵给扶回来;她又侧身,又被扶回来。重复往返,他倒是不厌其烦。可她也不是泥人,捏来摆去谁还没几分脾气呢!
李青溦轻轻蹙眉,一时恼怒,一时又心乱如麻。
她抬眼看他,本是罪魁祸首的他脸上却十分从容。
她不由气结:“你做什么呀?”
“郎中道你最好仰躺。”
原是如此,可即便这样,倒是同她说一声啊。李青溦一时无奈,不想同他说话。
外头烟火仍放着,二人一时无言。
陆珵捡着昨夜之事说作乱之人被金吾军带走,过几日便有处置。
李青溦此刻根本不想听这些,闻言只是点了点头。她先前中了药也未曾失忆,一时间想起了她轻薄陆珵的事…一时又想起刚才的事情…心里头乱乱的,她已有打算失眠一晚睁眼到天亮,未想未过多久,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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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李青溦醒来,起身才发觉自己身上只着了一件冷蓝色的锦裙,褙子倒是未见,一时微微蹙眉。
四下无人,她行过屏风,便瞧见陆珵站在平案前,正用水沉香斗盆熨她那身绯色褙子。
正是清晨,屋中阳光淡**洒满了明亮又纤细的光线。
他黑玉似的发染上一层冷蓝,将她衣上每一道褶儿都被熨的平平整整。倒是认真,连她出来也未看见,李青溦的心一时麻麻酥酥,似也被熨过一番,连昨夜之事也不气了。
她坐到妆镜前的绣墩上看他。
陆珵听见动静:“褙子是昨夜画舫侍女换的,有几分皱便熨了。”
他原本是想趁她睡着顺便熨了,谁知她醒来的倒是挺早的。
倒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他神情倒是坦**。
李青溦未在意这个,托腮打量他:“你的衣裳怎不熨呢?”
陆珵回身看她,神色很认真:“我是男子,衣痕凌乱些,未必会有人闲话,而你不同,自然何时都需体面一些。”
李青溦知他说的有道理,一时只是抿唇,心里却仍有几分开心。
未久,有侍女端来热水放在妆台上叫她休整。她稍收拾,听见底下传来叫卖声,推开窗户。
桥底人声沸腾,各种货郎来往络绎不绝,刚才的声便是摆摊卖早点的。
李青溦听了一耳朵,卖的有蒸糕、笼饼、面团子、馄饨,还有粘豆包。
她轻笑一声,回头看陆珵:“你既帮我,今日我请你吃东西如何?”
未等陆珵多言,她朝底下的摊子道:“摊主,要两碗鸡肉香菇的馄饨。”
摊主抬头应了一声,低头嘱咐一旁打下手的中年女子。
未久那中年女子亲自端上来,笑言:“此碗碟儿乃是小店特供,郎君和娘子用过,小本生意。望娘子待会儿走的时候差人送到小的摊上。”
见李青溦应了,那中年女子笑着下楼。
李青溦掀开碗盖热气蒸腾,一时未查倒被喷薄的气烫了一下。
她哎呀了一声,轻轻甩了两下手。
一旁陆珵将帕子沾了凉水给她。见她没事,才又用热水涮了筷子和碟子递给她。
香菇是煸炒后的,带着些嚼劲,鸡肉和里头的蔬菜相间,味道十分鲜美香浓。
李青溦好久未用过街上的馄饨了,也好久未有人同她坐在一起吃馄饨。
许是如此,她食指大动。
待用过,陆珵要送她回去。二人一起下了画舫。
外头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陆珵将洗净的碗还了卖馄饨摊前。老板娘笑吟吟地接了过来。又同摊主忙乱。
已是夏日,有几分热。她用袖子给那摊主擦汗。
那摊主直往后躲,笑言:“好好的衣衫,我一头的油星,你倒也不嫌。”
那中年女子笑言:“有什么好嫌的,再好的衣衫也是穿给你看的。若是你觉着脏了,整好再给我买一件新的,行不行?”
“你啊你。”那摊主无奈笑了几声。
本是很平常的一幕,李青溦却不知怎的突然出了一下神,她突远远地看了陆珵一眼。
他越过人群正朝她走过来,身姿挺拔不紧不慢,早起的阳光给他俊秀的脸打上一层淡光。
一瞬间,李青溦突有一种异样的念头,她不由自主地弯唇喊他。
“陆星榆。”
他听见了,看向她便要过来。
下一瞬,几人突过去拦了他路,低声同她说了什么。
他神色微凝,半晌听过才又朝她过来,:“待会儿我有事要去处理,不能送你回府上了。”
李青溦有几分没来由的失望,自己也不知失望个什么劲。倒觉着自己有几分矫情,不由摇摇头:“无妨,你去忙吧。”
陆珵思忖片刻,突从腰间摘下一枚骨哨递给她。
“你若是有什么危险,吹响这个。我会来救你。”
李青溦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他:“若没有什么,只是想你,吹响这个,你会来吗?”
陆珵看她,半晌轻笑着点了点头。
李青溦唇角也弯起来,很郑重地将骨哨收进自己荷包。
“那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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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家车轿早就在拴马柱前等着了。远远地绮晴见了她家姑娘,笑着将人迎进轿里。
马车一时路过玉湖,一时过了御街。
清霜叽叽喳喳地打听画舫:“夜间的画舫上能瞧见什么呀?”
“能看见碧河千顷,火树银花。还有…”李青溦轻轻弯了下唇角,“还有星榆,漫天星子。”
清霜满面羡慕,绮晴倒是蹙眉道:“昨夜不是雨天吗?哪里会有星星?”
几人坐得倒是近,绮晴又闻见她家姑娘身上味道,轻轻蹙眉,“还有姑娘身上这衣服,如何会有一股子水沉香得味道?不是说水沉香老气从不用吗?”
李青溦没有听见,只是红唇轻扬,一时是笑,一时又是满面怅然地摸着自己腕上的香珠。
清霜瘆得慌。几人出了轿里,同卞嬷嬷坐在车前隔板,三人交头接耳:“姑娘这是怎么了?回来就奇奇怪怪的呢,该不会是她日日戴着的那香珠有毒?好好一姑娘,被熏傻了?不能吧?”
绮晴戳她额头,白她一眼:“你才傻了呢!你听听自己说得什么,也不知道说几句好听的。”
清霜撇了唇:“那姑娘是怎么了嘛?”
绮晴一时未语,卞嬷嬷到底是见多识广,轻轻挑眉:“依我看啊,姑娘啊,是动了凡心咯。”
倒也像,绮晴和清霜面面相觑。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