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他个阉人

◎她如今也是有人拼死相护的。◎

一场‘册封’结束, 许襄君忙示意教人合窗。

庭院里稠人广座绝于眸下,窗外冬寒也戛然而止。许襄君歪在案上,疲累唤人:“嬷嬷, 先将本宫头发散开,有些重。”

两博鬓就宝钿九支花树, 硕大发髻显得她腕子愈发细弱, 随时会折般。

席嬷嬷给她拢身薄袄,随即招人上前给她拆发。

许襄君窗前端坐近一个时辰听礼走制, 怎么也该累了,顺而塞碗参茶给她补气。

尚宫局女官捧呈册书, 慈声:“陛下恩典, 娘娘在孺月便下诏册了三皇子为晋王,陛下言今日只是仓促巡旨, 向天下放旨。”

一身狐毛领襦裙配绡红夹袄落入眼帘:“吏部、礼部和六局已经在加紧赶制娘娘、与晋王殿下册封之日的相应礼制, 臣在此恭贺娘娘与晋王殿下。”

经过方才那一个时辰, 许襄君听闻‘礼制’二字便皱眉。

抬手:“白衡, 今日来上宸宫诸位加赏, 好好替本宫送出门。”

白衡屈礼, 领着赏钱去院子,给今日册礼宫内外、大小官员、宫人分赏。

接过尚宫手上盖了玺的册书, 许襄君就着褪只白玉镯子过去。

对方适力挣褪, 许襄君按下力道倩笑:“本宫年纪轻, 还不懂宫内诸多规矩,日后少不得李尚宫提点, 晋王册封事宜也劳尚宫局费心。”

尚宫慈蔼说着‘不敢’, 真就将玉镯褪下搁在案上。

规矩行叩拜礼:“尚宫局事忙, 臣先行告退, 不敢扰宸妃娘娘休息。”

一串人跟出屋子。

是不敢扰,还是不想扰... ...

她瞥眼玉镯,提了提眉,一位尚宫都不易拉拢,以往倒没跟她们打过交道,还有些棘手。

许襄君指尖游过白玉镯边沿,神色不明。

康灯手捧另一张旨进屋,许襄君下案要跪,康灯佝肩耸笑:“陛下免娘娘跪接,娘娘身子贵重,您坐着听。”

许襄君原动作坐回去,拢好袍子,满屋婢女内侍跪下听旨。

只闻康灯又念了一大串赏,听了一早上,她两耳渐空,声音模糊在眼前,身上疲乏欲增,吞个哈欠后神色更慵散。

康灯在她惺忪中得当轻声:“贺喜宸妃娘娘,陛下赐了晋王名。”

许襄君揉揉眸子略微醒神,伸手讨旨,懒乏乏嘟囔:“本宫看看叫什么。”

康德双手呈递:“陛下给晋王取字辰安,应了殿下出生时辰,再嵌安康之意。”

“辰,有身也。惟初太始道立于一,造分天地,化成万物,万物之本也。陛下很是看重晋王殿下。”

辰安?这不是合了平珠给孩子取的小字安安吗。

许襄君双手接过旨,笑着将身旁小案上一盘金瓜子塞过去:“陛下何时能来?”

康灯笑着收下。

弯眉:“四日后大皇子临轩册命,陛下这几日恐是难至。娘娘还在孺月,不如修养好身子以待来日。”

他顿顿:“晋王满月宴当日既是娘娘册封、又是晋王殿下登宝册,实乃双喜。奴才先贺喜了。”

他跪下磕了个头。

许襄君支手,席嬷嬷从袖中塞他张宝钞。

康灯嘴里又贺了几句吉祥话,慢慢退下。

屋子一剩自己人,许襄君忙起身褪钿钗礼衣,坐到妆台前拆鬓:“起个大早就坐窗前听一个多时辰繁文缛节,唱礼喝制真累人。”

席嬷嬷拦下她‘粗鲁’动作,教人细细给她拆发:“今日只是宫内随意宣封,待到娘娘与晋王的册封大礼怕是半天不止。”

嬷嬷一脸严肃:“这是天恩,娘娘要敬。”

许襄君不及细想就觉着累得慌。

皇家事就是多。

夏明勤这几日没时间来,那黎至更是没时间。从年前至今半月有余未有好好见过,她眸中尖蹙。

刚瞥向席嬷嬷,嬷嬷明镜似的,竖眉:“想都不要想!”

愤然甩手出门。

“啧。”许襄君龇牙倒吸气,笑两声。

指尖钩着礼服小绶尾端玩,反正嬷嬷最终还是会依她,替她遮掩。

嬷嬷对她最是有求必应的。

门外席嬷嬷忽然气息不稳地高喝:“襄......娘娘,左光禄大夫到。”

声音有半分怯,慈蔼下嵌丝战战兢兢。

许襄君怔着抬手止住给她拆发宫女,镜中她发髻半散,浑不像个样子。

许襄君冷眸浅声:“改个简单的,要快。”

两人应‘是’,忙动手开始补梳简略发髻。

镜中逐渐清爽利落,许襄君套件薄袄,支手使唤:“宣。”

两位婢女屈身作礼出去,席嬷嬷转而进门,身后跟位紫色长袍,袍身绣着独科花,十三銙金玉腰带,两鬓油亮直入三梁冠,两手笼袖收着象牙笏。

步步肃戾阔近。

身形伟岸衔着凛然正气,身上书卷气沉甸甸的厚了满身,直观下教人气息微屏。

许襄君沉眸,端了下自己肩,袖中手不可避免内惧地握紧拳。

一站一坐遥相对视,许阜先行抬手行了半个君臣礼,一双鹰眼射向她、冷情又无心。

许襄君心口惶然,没张嘴计较他的礼不全,起身袅袅屈身,像以往那样拜了个父子间的请安礼。

许阜瞧她一身艳冶,一年不见更生的仙姿玉色,恶生生冷抛:“妖媚。”

侧过半身不想看她,像是看她眼中不净。

许襄君起身时一愣,随机展唇,自顾自斜斜歪在小案上。

点头应下爹爹安的罪状:“或许是吧。”

许久未见,她嗓子里哽噎了些话。

细细寻思了番,许襄君磨叽着张嘴:“本宫您看完了,回去吧。”话惆怅粘连一番,再淡淡然:“希望爹爹保重身子。”

他们日后大抵没多少周旋,此番相别无异于永别。

她未有多的情绪,只是字字生冷,比敷衍仅多半丝真心。

许阜听着这话恶心,狠狠拧眉。

席嬷嬷见势不好,忙出门将上宸宫人哄到院子外,把屋子空出给他们,生怕教人听了墙。

这大半年来许家发生的事情,许阜不能视若无睹。

他粗声厉气贴许襄君脸甩来恶色:“那阉人求拜本官进宫看你,他可知本官根本不想见你!”

许阜直颈,蔑视鄙屑她道:“跟那阉人说声,日后不要再来许府。本官嫌你们脏!本官也早没你这个女儿,望你们知晓。”

满脸嫌恶赤.裸又直白,那是真一眼也不想看进眸底。

许襄君掌心握紧,神色愈发尖冷。

那个称呼实在刺耳,一字一音如刀样划在心窝子,疼得许襄君踉跄出息,又被乱气反噎塞得胸闷。

许襄君眸底染层寒峭,声音逐渐清冷:“黎至应该知道吧,但他终觉得你来趟上宸宫,给陛下一点眼色对女儿更好... ...”

想到日后,许襄君仰起肩:“放心,日后他不光要去许家,还要去外祖父家。女儿皇子落地,外戚过势终归两不成。当下我们都没事,您如今能站在朝堂上,不多谢他一句?爹爹您未免有些没良心了。”

许阜瞪眼,气促粗狂喘两口,象牙笏径直朝她指向。

万目睚眦厉喝:“本官不想提你们那腌臜事,脏嘴!若不是念你姓一场许,入了宫,那日你敢回府,本官定将你打死在府门前。你简直无耻、无德、无行、无教!为子你大逆不道,为臣你不守妇.德,简直枉为人。”

许阜一动气便会面赤,此刻他面红颈赤,一眼一语都将她恨进了骨子里去。

许襄君眼中一片漠然冷厉,抬手给自己倒盏茶。

眼底色淡,慢慢回想:“去年八月,我两位许家堂兄被贬,从京官去了边陲。九月又是三位许家兄弟各在当地降了两品,同月外祖父那边两位表兄手中军权降了四成。十月许家又是四位叔伯被贬到献州、襄州、洛城、雍城为官。十一月两位舅舅一位去了岭南、一位去了闽越。”

“期间应该还有不少许家、外祖父家、您的得意门生、外祖父看中的年轻将领被调、被贬... ...”

“不错,这些无一例外都是出自黎至之手。”

“他为什么要这样?因为我的家族势弱,予我这胎更有利。你们权轻,便能降低陛下对晋王外戚的畏惧。”

“他又一边积极促立国本,太子定则国家根基定,更让陛下对我腹中之子看得更淡些,让陛下觉着这就是个普通孩子,不是许家与外祖父你们手上他日争权利器。”

黎至从去御前,便逐渐削掉她家族各位叔伯兄弟政柄、兵权。

只为她不成为夏明勤、前朝、后宫的眼中钉。

这些许阜全程知情,却因黎至在御前手深、黑远又得帝心,他毫无招架之力。

此番再度重闻,握紧手中象牙笏便高高抬起:“你们这对狗男女。不想许家百年竟要毁在你这等**.妇身上!”

刺耳的话也不是一句两句,可许阜每句都生生捅她一刀。

不见血,却痛无可声辩。

许襄君迎头,两目悲戚,绵着嗓子泣血:“女儿在您门前连跪三日三夜求您救他,您置之不理之时,可有想过黎至今时今日会让许家分崩至此,将许家百年所累付之一炬吗。”

许阜目眦尽裂,气红了眼,满脸狰狞可怖,毫不顾忌许襄君身在‘孺月期’,高举的象牙笏狠狠敲在她背上。

盱衡厉色:“本官早就该向陛下告了你与那阉人的情秘,让你们不动声色的被处置,也省得将我们连累至此。”

“你爱同他作鸳鸯,那怎么不去死!他全了他家族颜面,你殉了你那可笑的情。免教世知你们无.耻龌.龊、**.乱下.贱。”

许襄君背上吃疼,象牙笏窄边打得她冷汗直冒,当即便湿了内衫。

她冷瞥一眼,直直对上:“今日您出了上宸宫这道门,只要敢往御前走一步,就看黎至给你按的罪名快,还是您的直谏更快。”

“许家除你,也不是不能有叔叔伯伯撑家,天下只要有一个许字就够了,谁做家主重要吗。”

许阜脚下震撼,惊退两步,恶狠狠瞪她:“孽.障,你这个孽.障,本官去年就该让你冻死在雪地里、病死在床榻倒干净了。”

他好似完全不认识眼前这张脸,这还是以往在家蕙心纨质举止娴雅的女儿吗。

许襄君抬指抚开额角冷汗:“他也不是不知我们家事。”

倏尔娇俏抿笑:“您敢同黎至赌这一局吗?便是他日,爹爹只要敢在陛下面前说半个字,哪怕我们死,许家也会干干净净一位不剩的去陪我。黎至爱我,又不爱许家,他对你们无情可留。”

“您日后只能为了许家替我们遮着、掩着、瞒着,欺您心中的君。”

“你当今日还能如以往那般打骂我?”

她如今也是有人拼死相护的。

“本宫乃晋王生母,本宫的儿子为君、你为臣,你有什么资格再管教本宫?他日辰安落地能走,您还要跪他。”

许阜脚下趔趄。

见他神色震**不止,许襄君转而端腔。

“您方才口中的那人... ...曾经是祖父最最疼爱、最最看重的学子。他也曾在爹爹手上受学,您当初夸过他,说他作的学问乃同辈中首一无人与之相较,再有十年二十载,满朝文武会以他为首,能为我朝再续百年盛世。”

“他叫黎至,不是爹爹口中的阉人。”

许阜疾首蹙额,瞋目切齿:“一个阉人堪配作本官的学生?滑天下之大稽。”

这话许襄君早已料到,本不想会有心疼,这话入耳心还是被撕裂了大口,疼得不能出声,骤然眼泪大颗大颗地落。

许阜脸红筋涨:“你们一个**.妇一个阉人如今倒是配了,便是本官不告你们又能如何!早晚是个死。还不知廉耻的心悦,你们这是拿着全族作孽!我许家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孽障!日后你如何去泉下见你娘!你这悖族忘宗的畜生。”

许襄君冷漠地笑一嗓,手中的茶仰尽:“您再气,也得因为晋王这个外孙忍受家族凋零。待哪日本宫真死在宫中,你们个个自恃才华,熬个数年也是能重回上京、重振百年兴旺。”

“既是如此,相比下来还是女儿当下生存更重要不是?那便先委屈委屈许家与外祖父了。”

她傲然挺着腰堪堪半礼:“襄君在此谢爹爹与外祖父成全。”

“... ...”许阜愕然一口气堵塞,当即头昏眼花。

失手撑住案:“黎至如今在御前这般风光,本官且看他几时死!你为妃他是奴,你们便做鬼也成不了一对。”

这话显然是今日最恶毒的一句。

许襄君皱眉,字字冷清平述:“女儿与他早已同是鬼了啊,您竟不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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