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倒是好节

◎黎至,不如你殉我。◎

许襄君这次将养的实在够呛, 缠绵病榻五个月才缓缓能下床,一场病熬过了整个秋和半个冬。

上辰宫外安富尊荣、千欢万喜好不快哉,偌大宫里有她无她无甚有差。

转眼入年关, 她的病也在一个轮回下康复大半。

自能下床后许襄君常不带人独去二层阁楼,白衡只当她关的孤寂, 想在无人之境派遣难言心绪。

许襄君披紧斗篷在二楼窗边烹茶, 往一空盏里丢片参,再续上茶水。

手边两只盏子, 她自觉推了杯出去。

垂眼瞧着外头热闹,墙那边欢声笑语浓, 许襄君跟着所见所闻也抿唇勾起笑, 满眼温润明媚。

好似外面年关喜气也染了她周身。

一只纤手接过盏子,踟蹰两息出声:“娘娘, 今日年三十, 可要准备什么?”

声音清亮透色的好听, 却颤得有些不寻常。

话下头要撕开些逾常东西。

许襄君闻声侧目, 眼中流光飞转:“嗯, 给你们都下药, 睡了就不打扰我与黎过年。”

这话让对面女子身子一怔,腕子僵得茶也端不起。

许襄君抿口茶:“你身子重不能沾染药物, 今夜就避着点我们吧。新年的安康酒我给你备好, 待你生下皇嗣满月时赠你, 过年喜气还是要一年一沾的。”

她余光往桌下瞧了眼,那肚皮将松石斗篷顶开道缝, 可见得圆润。

“今日三十, 平珠, 这是我娘当年给我的玉锁, 现在赠给这孩子。”许襄君从袖中取出一只红锦囊递出去。

“我占了你第一子作了这孩子便宜娘亲,无论日后发生何事,我都会在宫中护着他长大,这点你放心。”

平珠看着锦囊不敢动手。

许襄君又抿口茶,日常谈天般问:“你可有给孩子取小字?我从未听黎至或盛松提过,这孩子还有二十多日就出世了,能告诉我么。”

平珠人局促着,缓缓端着茶入口,参味干涩一下入喉,暖了心肺。

话却更涩口:“娘娘的孩子,奴婢不敢取字。”

眼中浓郁悲色难化。

许襄君拧眉:“是我不想无子殉葬,也想在宫中母凭子贵,故而作孽挟了你一子。”

“虽说寻常富贵人家常拿她生子充作自己膝下,但我自小不耻这些,以子侍君实乃下作。无耻分开你们母子是我亏欠与你,这孩子要得不了亲娘赐字我妄为人了。”

她将锦囊再推近几分,直到平珠手边。

平珠瞪大眼睛看着许襄君,像是没想到许襄君竟将话摊成这样。

她怯怯嗫喏:“奴婢无知,书读得不多,还是请娘娘赐字吧。”

几分推诿也是真情实感,没有遗憾不舍。

许襄君罢手:“才不是,我娘说小孩第一个名字是父母给的福气。如今这处境夏明勤给不了这孩子什么福气,再说你十月怀胎辛苦,你给的福气才最大。名字是要真心,那些劳什子也没什么用,都是漂亮话。”

许襄君凑近,手慢慢探到平珠腹上,歪头问:“书上说这孩子在你肚子能动,真的假的?”

平珠见过她肃杀生戾模样,这般温和总是会叠向黎至那种表里不一。况且她们所行之事乃灭族死罪,故而总让平珠对他们二人生出惊惧。

她轻轻一抖:“会动的。”

“娘娘这样说,那奴婢大胆想一个小字?”

许襄君点头,好奇盯着她的肚子:“自然是亲娘取。”

一副理所当然。

平珠低头看着肚子:“那就叫安安,奴婢只想这孩子能平安长大。”

这是她入宫以来至今最直白的诉求,不免嵌在孩子身上。

许襄君一怔,她游走的地界可谓这二字才是最难。

嗓子顿时凝涩,半响才触了触平珠肚子:“好,安安,我尽力护这孩子一生平安。”

在许襄君唤这名字时,平珠肚子一动,狠踢了她掌心脚,许襄君骤然受惊直了身子,呆看她肚子。

平珠肚子一动一动好似活了般。

她掀眼看平珠,平珠却流下泪。

一把攒紧她手咬着哭腔:“这孩子认了这名字,娘娘也应下护他,那奴婢求您救命。”

许襄君拧眉。

平珠攒着她手跪下,佝俯肩胛:“黎先生说明日初一,乃新年伊始之初,让奴婢用药产下皇子,娘娘可踩吉祥出宫诰赏,日后一路直上乃国中至尊至贵。”

她压着哭声:“奴婢求娘娘,这孩子若是女子,您能保下她吗?”

“娘娘倘或有人查出这孩子身世,托人丢去弃婴堂即可,奴婢也可保证这辈子不寻她。若觉得出宫不安全,这一路可由奴婢亲自走,被人发现奴婢自认此事,绝不牵累娘娘。”

她肩脊彻底塌下:“您能救安安吗?”

平珠哭声不大,却声声涕血。

许襄君闻此摁顶住太阳穴:“他还是这样准备的吗。”

声音透着股疲倦。

早先便提过让黎至不要至此,怎么还是这样准备,他的执念过深了。

平珠哭声不能传到楼下,她只好掩着嗓子哭,悲恸怆痛全在胸腔於着。

她伏地诚心叩首:“奴婢求您救一救她,日后无论何事奴婢都听,哪怕您不按契送奴为妃,一辈子作您替身侍寝都行。”

平珠不知这孩子是男是女,却先为女儿讨条生路,这般恳切直述其实为难。

宫中前脚有皇嗣降生,后脚便有孩子出宫,一旦被发现,这多重的罪责不必言清。

行此事,死路一条。

许襄君感受着掌心握力,回紧她的手:“我从不害无辜之人,你本不该过这般人生,是我强迫。”

“我这几日身子大好,冒险接你来上辰宫本就是为了护你一护。”

平珠闻言抬颈,泪眼婆娑地看着她,神色有几分不明。

许襄君拉不起平珠,只好蹲下身与她平视:“你莫怪他,黎至只是护我偏执了些。”

“明日宫内不会有子嗣降生,本宫也不知自己会诞公主还是皇子。”

“你明白了吗。”

平珠听罢嗓子涌了更多气声,颤颤巍巍分辨着许襄君真假。

再三看许襄君坚毅神色,她重重磕下头:“奴婢谢娘娘大恩。”

许襄君温言:“你与本宫亦是大恩。”臂膀再次用力,才将人从地面扯起来。

茶水已凉,她给平珠换了盏参茶。

两人絮言这孩子许久,直到夜色降下宫宴开始。

入夜宫中殿宇各处点灯,各殿辉煌刺目,就连她墙头也匀了些灯光来。

外头热闹隔着墙传进来,许襄君则一个人在小厨房倒腾许久,掐算时辰,在黎至来之前备好两碗水饺。

黎至提着食篮推门,瞧见许襄君一袭红袄坐在桌前看素笺,右手是非比寻常的厚厚一沓。

他拂下肩头雪,翻手阖门,缓步走近:“看什么呢。”

屋内烛火因他曳动晃影。

走到桌前看清素笺内容,黎至却伫步走不动,攒眉凝眸:“李嬷嬷把御前奏折誊了份给你?”

他将食盒放上桌面,喉咙涌动,惊怕道:“襄君,你要做什么。”

许襄君搁下手上素笺,用只盏子压好。

摇头:“我就看看你想做什么,夏明勤那些我不感兴趣。”

见黎至肩头被雪侵湿,许襄君起身伸手解他腰带:“冷不冷?换件衣裳喝杯热茶,我烹煮的有,等了你许久。”

屋内炭盆燃着,灯光也暖了殿,黎至却觉得周身寒凉。

翻手握住她纤巧的腕子,眸色深沉:“你想说什么。”

这么多素笺就说明许襄君不是第一日看,往日他从未发现过李嬷嬷做过这等手脚,那便是许襄君瞒的好。

可今日为何要露他眼皮子下了。

许襄君不言不语,轻慢的给他更换衣裳。

薄袄换好她拥上去,抱着暖暖和和的黎至,许襄君会心一笑:“今日过节,先尝尝我包的饺子,我做了许久,旁的事一会儿再说。”

仿佛那叠朝政折子不打紧。

黎至疑窦深重,却在这话下没想其它。

自然携过许襄君手在桌前坐下:“你病了这许久好不容易才能下地几日,作甚糟践身体做这些,你要想吃早说我可以给你包的。”

他将碗碟重新给许襄君摆一遍,碗中汤水温度正好,饺子看着也是刚出锅没多久,足够新鲜。

可见许襄君将他来的时辰掐的多准。

“你御前辛苦,我清闲着怎么不能做,你这袍子也是我缝的,喜欢吧。”

她握住黎至的手,将他舀起的第一只饺子喂进自己嘴里,咕囔着嘴邀功般说。

许襄君笑靥实在好看,黎至眼中神色一半都归了她去。

他照葫芦画瓢,捏着她腕子喂自己,还不等他动手,许襄君先他一步喂他嘴里。

黎至贸然被塞了满口,露出几分窘相。

许襄君瞧他惊愕笑起来:“我放了铜钱,吃的时候小心咬。往年都是你送我那枚钱,今年饺子不多,总该我送你了吧。”

闻声黎至笑了笑,伸勺又舀了饺子放嘴里:“不知道。”

许襄君埋头咬饺子:“往年为了送我,你最多吃了五碗,常是三四碗才吃出来,然后一年再也吃不了饺子。”

“近两年你运气好点,一碗就能吃出来... ...因为是我让人多放铜钱,免得你又为难自己吃下许多。”

话到这里黎至骤然抬头,许襄君正色等他看过来,毫不躲掩对视上。

“你一碗吃出一枚就以为只有一枚,不喜欢吃饺子所以不会再往下吃。其实你吃下去或许还会有,那时我便穿帮了。”

“... ...”

许襄君在说她足够理解他。

黎至问:“所以呢?”勺子又舀了个放嘴边。

这屋内流光虽温馨,却比不过他一路过来的热闹。

宫内半月前四处就开始张灯结彩,人人穿新衣贺亲年,与好友亲人聚坐一桌。

他的许襄君被人扔到这样安静的地方过年,无人管顾。

黎至埋头,许襄君伸手从碗沿捞起他的脸,搁到自己面前:“你对皇位有觊觎吗。”

他眸中火苗细微颤动下,唇线绷紧。

许襄君抿唇,淡下声:“这样说不妥。”

“黎至,你对朝政有什么欲望吗?你对我做太后有什么执罔吗?对挟天子令诸侯有兴趣吗?”

黎至抿唇,鼻腔粗了声气。

反手捏住她腕子,指腹在她内腕摩挲:“我只想你权势最高,世上无人能定你生死。朝政在我全家被屠我受刑后便是无望也不喜,但为了你我能淌一淌。挟天子也未必不可,为你也做得。”

许襄君听到自己最不想听到的东西,心绪烦乱起来,之前做好的心理预设此刻没能让她第一时间冷静。

“你找死!”厉声吐出这话,自己松手又埋进碗里。

黎至也跟着吃饺子,温吞言:“你不拦着,我未必不行。。”

许襄君咽下这口,勺子恨不得扔他脸上:“这是行不行问题?你那里生出的狂妄。”

自古恋栈权位那么多人,能成者几何?

黎至不说话,想绕开这个话题去摸自己食盒,准备摆菜。

许襄君闷声:“不用打开,我不吃你带来的东西。”

他彻底搁下了勺,挺直肩脊,声音冷沉:“你知道多少了。”

桌面灯火闪烁,两人光影一道投向墙面,几乎是依偎在一块儿。

许襄君继续咬着饺子,直到吃到那枚咯牙的铜钱,她忙扔到一旁茶水中清洗。

随后捏紧在指腹,郑重其事地摊开黎至手放进他掌心。

她看着黎至不算好看的脸:“这枚钱会护你一年平安,以后每年我都送你。”

黎至垂颈,看着掌心的钱抿唇。

许襄君拖动高凳挤在他身前:“你想给我下药逼平珠生皇子,等我醒时大抵就是泼天富贵了,之后再步步为营助‘我’皇儿登位... ...”

黎至臂膀僵硬,许襄君语气轻松:“初一是个好日子,但太过残忍,非我妇人之仁,平珠与孩子无辜。”

她拢抱住黎至,攀他耳边缱绻温柔:“黎至,我入宫只想同你安稳一生,不是为了让你祸国。”

许襄君从头上拨下珊瑚珍珠簪,抵住黎至颈后:“我能不忠于夏明勤,能不忠于这个朝廷,但我不能不忠这个国。你如果敢在我眼皮子底下换个杂种入宫乱我皇室血脉,不如你殉了我。”

簪子往前,黎至颈后被刺出血。

【作者有话说】

谢谢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