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京师皇宫依玄武湖而建, 勋贵诸府顺玄武湖延伸。
韩国公李善长作为开国功臣之首,其府自然最最靠近皇宫。
只是,曾经的李府门庭若市, 而如今门庭凋敝堪罗雀。
日暮夕阳斜照,橙黄的光穿过半掩的窗落于书桌,落于桌前须发皆白的老翁。
老翁瘦弱憔悴似干瘪的果脯,他紧闭着双目,仿佛呼吸都已停止。
李祺推门进来的那刻,心头猛然一跳,三步并做两步赶忙跑到书桌边, “爹,爹!”
他想要触碰老父,唤醒老父,却又害怕入手冰凉。
李善长缓缓睁开眼, 眸光有一瞬间的散乱,随即重新聚集。
他稍稍挺直佝偻的脊背, 慈爱的笑意自嘴角蔓延, “祺儿来了。”
李祺悄悄松了口气, “爹,我来了。”
李善长点点头, 抬了抬手,无声示意他入座, 显而易见是要与儿子长谈的意思。
李祺眉心微微蹙起, 如此情景,父亲定又是要说教于他, 尤其在他之前东院的樊氏刚刚来过。
樊氏实在可恨,仗着娴妃, 仗着皇子,肆无忌惮挑唆他与爹,还有他娘与爹的关系。
李善长扫过儿子满脸的愤怒与厌恶,劝道,“祺儿,哪怕为着娴妃,你也要敬重樊氏。”
只有樊氏在李家过得顺心,李娴才会看顾李家一二。
李祺拧紧眉峰,父亲要他讨好樊氏,讨好李娴?
父亲是老糊涂到忘了他两个妻子之间的矛盾与血海深仇?
更何况,“我是您唯一的儿子,又是临安公主驸马,何须讨好于她!”
李娴能够一入宫就封妃,舒舒服服锦衣玉食二十余年,皆因她是李家女。
倘若没有韩国公府作为后盾,就她那蠢笨的脑子,能在后宫挣得一席之地?
即使诞育皇子,皇帝有二十来位皇子,朱楹排行二十二,皇帝记得他长什么模样么?
李善长看眼儿子,叹息道,“今时不同往日,我们李家早失圣心,娴妃却有皇子傍身,又有东宫撑腰。”
说来也真奇了,在闺中时斗得跟乌鸡眼似的两人,在入宫后竟能化干戈为玉帛?
井水不犯河水也就罢了,可这两孩子居然还能互通有无?
李善长直摇头,女孩子之间的事,想不明白,实在想不明白。
李祺闻言,几乎条件反射挑唆道,“李娴明知您与常家少有往来,她竟还讨好于常家女!”
李善长眸光在一瞬间转冷,“闭嘴!”
什么常家女,那是太子妃,是未来国母!
还是后宫有且仅有她一人的国母,岂是他们能挂在嘴边议论的?
再者,是他与常家少有往来么,分明是常家主动、刻意地与所有人保持距离。
尤其是皇太孙降生之后,除去姻亲,常家几乎闭门谢客。
他倒是想跟人家攀攀同为淮西勋贵的交情,可人家不在意,不需要呀。
常家手握必赢的牌,老老实实等着即可,完全没有必要搭理他们这些拖后腿的家伙。
没错,他李善长大明开国功臣第一人,因着当初的二百金提携了胡惟庸,如今成了个拖后腿的!
谁能想到,战场凶险都过来了,最后竟要折在朝堂争斗!
该死的胡惟庸,他脑子里装得都是什么破烂玩意,竟敢招兵买马,意图造反!
他以为朱重八的皇位是和尚化缘化来的么?
李善长越想越气,苍老的面颊,暗黄里透着红。
李祺缩了缩脖子,边觑着老父的怒色,边低声嗫嚅道,“我怎么就没有个太子妃姐姐!”
瞧瞧人常茂又是去军营,又是得魏国公教导,再瞧瞧人常升想去游历就去游历。
常家兄弟主打一个随心所欲,可不都是沾了太子妃姐姐的光。
李善长瞥眼儿子,半晌无语,他还在贬低娴儿。
娴儿要是有太子妃那本事,光凭“裹足之仇”,李家上下就一个也别想好过。
他得感谢娴儿是如今的娴儿,没那么多心计,也没那么大的气性,只要拿捏着她母亲,她就翻不了天。
想到此处,李善长再一次告诫道,“祺儿,日后切记谨言慎行,善待樊氏,善待公主。”
李家方可得一线生机。
李祺万般不情愿,可看着老父慎重的态度,只得点头。
李善长拍拍儿子的肩头,语重心长,“日后李家就交给你了。”
李祺心头渐渐升起疑惑,“爹,您怎么了?”
怎么话里话外,听着像是在交代后事?
李善长扯起笑,“没事,人老难免话多。”
李祺眨了眨眼,试图安慰,“您瞧那刘基比您年长,人还老当益壮,随同太子北迁,鞍前马后。”
他满脸的您还如此年轻,怎可轻易言老的不认同。
李善长:“......”
谢谢,你怕不是要气死你爹。
刘伯温什么的,烦死了!
·
翌日,早朝结束。
韩国公李善长拖着垂垂老矣的身躯跪伏于乾清宫。
朱元璋瞧着殿中央的老伙计,脑海里缓缓打出个问号,他在说什么玩意儿?
李善长淡定地自袖兜里掏出本册子,双手举过头顶,“这是吉安侯陆仲亨、平凉侯费聚,还有李存义、丁斌等人勾结胡惟庸,意图叛乱的证据。”
朱元璋:“......”
他老糊涂到六亲不认了么?
李存义是他弟弟,李佑是他侄子,丁斌是他外甥吧?
崔公公也楞了半晌才回过神,他颤颤巍巍取了册子呈给皇帝。
朱元璋翻开册子,越看越迷茫,证据也太确凿了!
他是真要大义灭亲,送亲弟弟,亲侄子和亲外甥上刑场?
李善长自顾自又从袖兜里掏出本册子,“这是李存义和丁斌中饱私囊,强占的良田和财产。”
朱元璋:“???”
李善长仍跪伏于地,“土地多抢夺自凤阳百姓。”
朱元璋手里的折子“吧嗒”掉地,他猛地自龙椅跳起来,“凤阳?”
李善长边把册子交给崔公公,边道,“凤阳赋税最轻。”
因凤阳是朱家龙兴之地,朱元璋为发展老家,一次性免除当地十年赋税。
李存义等人强占之后,既有收成,又无税收,简直一本万利。
朱元璋:“!!!”
他这意思,是在怪朕?
李善长头也没抬,自顾自道,“至于财产,多抢夺自您强行迁移至凤阳的江南富户。”
朱元璋蓬勃昂扬的怒气猛然一滞,江南富户什么的,抢得好,抢得妙!
当初他与张士诚,一个在应天(南京),一个在苏州,兵刃相见之时,所谓的江浙富户少有支持他的。
李善长掀起眼皮,飞速瞥他一眼,“您共迁移江南十四万富户至凤阳,每年均有成批的人装作乞丐逃回家乡。”
朱元璋狠狠捶了捶桌子,骂道,“商人果然奸诈!”
李善长:“......”
重点是商人奸诈么?
朱元璋背着手在殿中来回踱步,也不知道他在计算什么东西。
李善长的脑门重重抢地,心头暗自祈祷,不求坦白从宽,只求冤有头债有主。
清晨薄雾散尽,烈阳当空。
朱元璋突然停了步子,“陆仲亨、费聚、李存义、丁斌等人凌迟处死。”
凌迟,即将人身上的肉一刀刀割去而致死。
李善长也不知道是跪久了两腿抽筋,还是什么,总之他干瘪的身躯抖了三抖......
朱元璋见之,冷哼了声,道,“李公与朕是三十多年的情谊,既已年老,便回乡吧。”
李善长猛地抬眸,眼底闪过震惊,他的命竟然保住了?
朱元璋微微弯腰,竖起根食指,“一个月,一个月之内,属于百姓的良田务必归还百姓。”
李善长:“???”
·
北平,元朝旧宫。
常乐边翻信边笑得前俯后仰,千般谋划,谁曾想是这般进展。
朱元璋忍住了他的屠刀,还要李善长从淮西勋贵手里挖出他们强占的良田与财产?
常乐忍不住又从头到尾看了遍信,朱元璋什么时候学会了用脑子解决问题?
淮西那帮子人吃进去的东西,要他们吐出来,那比杀了他们还要难受。
而李善长身为淮西一员,甚至一度是淮西阵营的话事人,如今却要刀锋向内......
常乐轻啧了声,“两相对比,李善长绝对更愿意献出自个的头颅。”
这慢刀子磨人,可比一刀毙命来得痛苦多了。
李家从今往后就是淮西众人的公敌了。
朱标自后环着太子妃的腰,客观评价,“李公实惨,罪有应得。”
若无他这当家人的纵容,李存义、丁斌能那么嚣张?
常乐点头,“李善长会不会在背后骂我们?”
若非他们通过娴妃娘娘以三族之命吓他,他绝不会主动拿出证据。
朱标摸着自个的青色胡渣,笃定道,“他不敢。”
常乐歪了歪脑袋,“也是。”
以李善长的心计与谨慎,估计在心里也只敢骂娴妃娘娘。
但骂娴妃,不就是骂他自己么,他肯定越骂越生气。
常乐越想那画面,嘴角的笑意越大,但随即又想起个问题,“良田可返百姓,那富户的财产......”
以朱元璋对江浙富户的仇视,绝对绝对不可能还给他们。
朱标无声轻叹,“国库又有收入了。”
常乐语塞片刻,“恭喜......”
朱元璋这仇富仇商的毛病,真是无语。
他理想的国家,难道是原始社会那样的以物换物?
朱标亲亲自家太子妃的嘟起的脸颊,“事缓则圆,咱们先解决眼前事。”
他移回书桌后,提笔疾书,“李公年老......心软,得让铁铉助他一臂之力。”
闻言,常乐无语半晌,“......您真体贴。”
朱标趁着蘸墨,给太子妃抛了个媚眼,“过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