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京师, 皇宫。
太子远赴北平三月有余,皇帝皇后、文武百官都觉度日如年。
春和宫已彻底空置,特意为皇太孙设立的学堂也一并解散, 曾经伴读的诸王世子、勋贵子弟也全部转至国子学。
寂静的乾清宫,朱元璋习惯性唤道,“标儿......”
原本会在第一时间响起的应和迟迟没有入耳,朱元璋抬眸,茫然四顾。
半晌,空旷殿内,一声低低长叹。
门口光线微黯一瞬, 崔公公弯着腰进来,“皇上,常家二公子求见。”
朱元璋回神,“常升?”
他不是外出游历了么?什么时候回来的?
别家勋贵子弟到了年纪, 都想蒙荫讨个差事,唯有他闲着瞎晃悠, 美名其曰游历。
崔公公回禀, “常二公子瞧着风尘仆仆, 应是刚刚回京。”
朱元璋来了点兴致,“让他进来。”
过去一年到头也不见他进宫的人, 这一回来就先进宫,怎么个回事?
门口光线又是一黯, 常升匆匆进殿, 跪地请安,他满脸的焦灼。
朱元璋扫眼他略显倦怠的眉目, 抬抬手示意他起来,“升儿怎么进宫了?”
他瞧着年轻人又补充了句, “莫不是闯祸了?”
常升闻言,满脸惊讶,再是惭愧,然后默默垂了脑袋。
朱元璋很意外,“真闯祸了?”
他方才那一句,就是顺嘴开个玩笑。
常升也算是他看着长大的,尤其因着掰折锁骨之事,他还关注过这孩子很长一段时间。
这孩子虽没什么大志向,但性子低调,为人本分,怎会闯祸?
且瞧着他连家都来不及回,怕还不是什么小打小闹之事。
常升嗫嚅开口,“臣......踹晕了周骥。”
他吞吞吐吐,一句话到最后几乎都没了声儿。
朱元璋竖起耳朵,“谁?”
常升“噗通”一声,重新跪地,“微臣路遇江夏侯周德兴之子周骥强逼良家女子,一冲动就......”
把人给踹晕了。
朱元璋默默替他补全后半句,少年意气,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呗。
常家人天生力气大,就周德兴那走一步喘三喘的儿子,肋骨至少得断三根。
朱元璋瞥眼跪在殿中央的意气少年郎,“你是来求朕说和么?”
常升摇了摇头,“微臣虽一时冲动,但自认无错,只恐......”
他顿了顿,道,“只恐节外生枝,带累太孙。”
常家乃世袭国公爵,现任郑国公常茂娶妻宋国公冯胜长女,其一母同胞的亲姐又是太子妃。
兄弟两人皆是文武双全之辈,还有太子、太孙作为后盾,荣耀至少可以再延百年。
反观周家,仅一侯爵,独子是酒囊饭袋,也无实力雄厚的亲家,家族荣耀也不知道能不能撑过两代。
两相对比,周家就是那门庭日渐凋敝的小可怜。
万一有混淆视听者,造谣他仗势欺人。
仗太子太孙之势,欺后继无人的开国元勋。
朱元璋听着听着,起身离座,来回在殿中踱步,一不小心,思维无限发散。
前有标儿无故病重,至今查不出来缘由,现有雄英声名受损......
朱元璋:“传旨,周骥强逼良家女子,鱼肉乡里,当斩立决。
常升:“......”
这就斩立决了?
他们的这位皇帝对待臣子,真就一个简单粗暴。
要么生,要么死。
公侯独子,连进刑部受审的机会都没有。
这般任性,绝非明君所为。
可单论此事于他于戴杞,是最好不过的处理方式。
一旦经由刑部,必会传召戴杞讲述事情经过,这是对她身心的二次伤害!
常升无声叹息,随即跪地谢恩。
朱元璋瞥他一眼,告诫道,“谨言慎行。”
雄英只需要听话的,帮扶于他的母族势力,常家若是......
那就别怪他替雄英清理门户!
常升微微敛眉,垂首应是。
皇帝是真爱太子、太孙,以至于都没想过太孙声名受损,以目前的情况,连十万分之一的机会都没有。
或者,皇帝知道,但他就是要把万分之一的机会也消灭在摇篮里。
这就是帝王的为父之心么?
天边夕阳只剩最后一点余晖,常升匆匆出宫。
等他再一次来到木已妇幼,医馆早已关门打烊。
他在门口站了半晌,信步踱至后门围墙边......
正人君子如他,可不是为了偷香窃玉。
他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燕王妃的病情半刻耽误不得,必须第一时间转达给戴姑娘。
夏夜,月明星稀,木己妇幼的围墙是不是太高了点儿?
常升提气,纵身一跃,顺利攀上墙头。
他悄悄松口气,低眸,目之所及,满院乌漆膝的眼睛,或防备,或好奇……
戴杞缓缓合拢因惊讶而张大的嘴,“二公子?”
常升:“……”
不,不是,你看错了!
·
夜色蔓延,江夏侯府灯火通明。
两列锦衣卫手持火把,腰跨绣春刀,直奔周骥院落。
年逾六十,须发皆白的江夏侯周德兴,眼睁睁看着昏迷刚醒的儿子被拖出屋。
周骥腿脚虚软,“爹,救我,救救我!”
他凄厉的喊声响彻整个侯府,他院子里的莺莺燕燕纷纷躲进屋。
周德兴赶紧拉住领头的锦衣卫,“大人,我儿犯了何事?”
那人面无表情,“贵府刚请了郎中,侯爷还不知道您儿子犯了什么事?得罪了什么人?”
周德兴一愣,“常升?”
无理后辈踹晕我儿,我没找他算账,他反倒恶人先告状?!”
那领头的锦衣卫冷哼一声,挥开他的手,周家父子,死有余辜。
周德兴受惯性作用,连退数步,担忧与惊惧交杂,下意识喊道,“我是皇上亲封的江夏侯!”
无人应他,唯有周骥哼哧哼哧的喘息声。
锦衣卫拿到人,准备撤退,周骥死死扒拉住门框,“爹,爹!”
周德兴猛地冲过来,再次拉住那领头的锦衣卫,“大人,还请通容一二,我立马进宫求见皇上,我与皇上自幼相识!”
那领头的锦衣卫顺着他胳膊看眼他苍老的面孔,“侯爷,贵府长孙自幼伴在太孙身侧,将来......”
他放低了声音,“您总得为他考虑一二。”
周家长孙周屿性内敛,通文武,周家未来的希望。
周德兴拉着锦衣卫的手蓦然一松......
·
北平,元朝旧宫。
常乐翻着京师来信,越翻越生气。
周骥,又是周骥,那个肥蠢渣渣猪,斩立决真是太便宜他了!
朱标默默后退到书桌之后,远离正燃着熊熊怒焰的太子妃,唯恐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常乐狠狠把信扔进火炉,“那谁?!”
那谁本谁赶忙奔回太子妃身边,“我在,我在......”
他殷勤地替太子妃按按肩,捶捶腿,“您有何事吩咐?”
常乐冷哼一声,“我哪敢吩咐您,我只是要给您推荐个人。”
朱标略感意外,“何人?”
她刚不是因周骥那混蛋生气么?
怎么又突然跳跃到推荐人才上面了?
常乐冷冷吐出两个字,“铁铉。”
朱标略作思索,“都督府断事官铁铉?”
都督府断事官,掌理断军中刑狱,从五品。
常乐点头,“是他。”
铁铉,自幼聪颖,熟通经史,自国子学毕业后,被选授礼部给事中,后调任都督府断事。
因其性情刚觉,断案如神,朱元璋赐其字“鼎石”。
史书里的铁铉,靖难之役爆发时,正任山东参政的他负责督运粮饷。
曹国公之子李景隆讨伐失败后,燕王叛军包围济南,铁铉死守,以其计解围城之难。
因他之故,燕军南下之时不得不绕过守卫严密的济南。
后来燕王靖难成功,夺取帝位之后,回兵北上方攻破济南,俘获铁铉,并凌迟处死他。
铁铉其人,聪慧敏捷,刚正不阿,实乃忠臣、良臣,只可惜......
常乐叹息一声,“您不正需要个合适的人去凤阳么?”
生性耿直,执法严明,不畏强权之人,铁铉最最合适。
朱标稍稍蹙眉,他拉来张椅子到旁边,“你准备整治淮西那帮子人?”
常乐看他,“淮西那帮子人?”
按照原始户籍,他俩也是淮西那帮子人。
朱标稍作思忖,改口道,“那太子妃是准备清理门户?”
淮西勋贵都是陪老朱家打天下之人,按照辈分,他都该称呼一声叔伯。
如果他们老老实实,安安分分,荣华富贵自可无限绵延,可惜......
有些人不知足,要么在京师搞搞小幺蛾子,要么回凤阳搞搞大幺蛾子。
周骥强占民女,他们是强占财产,强占良田!
常乐看他一眼,摇了摇食指,“是您清理门户。”
她区区不得干政的太子妃而已,何来清理门户之说?
朱标眨了眨眼,“......什么你呀,我呀,那不都是我们的?”
常乐:“呵呵!”
朱标嘴角咧到耳后根,亲自端茶倒水递给太子妃,“那我们来个杀虎儆猴?”
常乐摩挲着茶碗边缘,思索片刻,“也行,我赶紧给娴妃娘娘通风报信。”
毕竟是要拿她爹开刀,毕竟只是要拿她爹开刀,而非是她李家三族。
李善长若是还有当年的机灵劲儿,自该知道如何保住家人性命。
至于他自己么,七老八十,权势、富贵都已享过,且还真做错过事......
因二百黄金推荐胡惟庸,明知胡惟庸野心知情不报,还因放任李家族人为祸乡里。
他要聪明,就该感谢朱标给他以一条老命换李家三族的机会。
毕竟史书里的李家三族,可被朱元璋一次性夷了个干净。
朱元璋以事实表明,丹书铁券的最终解释权归他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