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染病的是璐州州判家的媳妇。

璐州州判家是津卫的, 建隆二十年的进士,家里只有一个老娘和一个媳妇。

这次璐州染疫,璐州州判也病倒了, 信息送到家里,媳妇和老娘都急得不得了, 都想要赶过去照顾, 谁也说服不了谁, 而单独要把谁扔在家中,她们也实在放心不下, 干脆一狠心,两人都来了。

璐州州判官小家穷, 掏出所有钱来, 也只能买一个驴车赶路, 车棚也极是简陋。

这一路上,璐州州判家的媳妇要忍受路上的颠簸,还要照顾婆婆,再加上车棚四面漏风也没什么防护作用, 因此, 很快便成了第一个感染瘟疫的人。

听到别人议论要把她儿媳妇扔出车队,周大娘连忙死死地抱住儿媳妇的身体, 哭喊道:“不能扔我儿媳妇……不能啊……”

“我媳妇没病, 她只是累了, 歇歇就能好……”

这可是一条人命啊!

若是儿媳妇被扔出了车队, 那她还能活吗?!

到时候见了儿子,她要怎么解释啊?!

“周大娘, 您儿媳妇这个样子怕是染上瘟疫了, 您若是不扔了她, 那咱们一个车队可怎么办啊?!”,一个身着锦衣,体态丰腴的胖妇人,拿着手帕掩住了口鼻,惊呼着。

自己怎么那么倒霉,居然离这对儿穷酸婆媳这么近。

她不过是下车溜个弯消一下食,就看到那个儿媳妇晃了两晃就倒了,那有热闹她可不赶着去看吗?哪知一看之下,吓了她一跳。

那个小媳妇那脸烧得通红,双眼紧闭,满头大汗,已经昏迷不醒了。

她这一路行来,可是,见了不少从河北逃难出来的人就像这个小媳妇一样,她当时心里就是一跳,这该不会是染上瘟疫了吧?!

她吓了一跳,一溜烟的就跑了,忙去找人上报去了。

前后的马车也被她的惊叫声给吓到了,纷纷下来看情况,看到那个小媳妇的模样,她们心里也直打鼓,那样子和那些染了瘟疫的难民好像啊……一瞬间,刚刚还围上来看热闹的人马上退了八丈远,直嚷着要把人扔出车队,可是,又无一人敢真的上去扔人,怕自己也得上瘟疫。

那对婆媳周围瞬间连人带马车就走了个干净,大家都怕被传染上。

周大娘哪进而见过这个场面,心里又慌又怕,一双干枯浑浊的老眼里满是绝望,除了死死的抱着儿媳妇大哭之外,毫无办法,整个人无助极了。

她怎么这么倒霉,儿子病在璐州,儿媳妇又病在了路上……

若是这两个人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让她一个孤老太婆可怎么活?!

周围负责守护车队安全的士兵听了这凄凉的哭声,也是心中不忍,可是他们又毫无办法。

路旁的流民停下了脚步,似是听到了车队要把人扔出去的叫嚷,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对婆媳和她们拉车的驴,那目光绿幽幽的,看得人心里发寒,可想而知她们若是被赶出车队,下场会如何。

就在这时,几个太医带着学徒终于匆匆赶来。

他们仔细检查了那个小媳妇的脉象,又翻了翻她的脸皮,越看脸色越沉重,最后,终于确定了这个小媳妇确实是感染了瘟疫。

这个消息顿时让周围的人一顿慌乱,有些人因为刚刚过去看热闹离得太近,现在吓得半死,抓着太医死不撒手,哭着求太医救命。

最后,还是在士兵的呵斥下,才把太医从这群妇人中间解救出来。

“大家放心,既然你们是跟着我们一路走来的,我们不会不管大家的,大家不要恐慌……”

说完后,便让人将那个小媳妇和她婆婆连带着她们的驴车一同带去了车队前面,方便他们医治。

可是,饶是如此,不安的情绪依旧悄悄的弥漫于整个车队,连守卫的士兵们都有些慌了。

太医所在的位置,在车队的最前面,而苏妙卿却在队尾的位置,想要打探消息很不方便,只能是在每日车队午休的时候,让侯三去前头看看情况。

侯三就是姨母派来保护她的侯府护卫。

是个四十多岁的精壮汉子,只站在那里便有一股彪悍之气扑面而来,这也是他们马车上都是年龄较小的女子,却一直没人敢来惹她们的原因。

这天,照例是午休,往日午休时,她们几人都会绕着马车走上两圈,活动活动筋骨,可是,前几天的的事儿实在是吓到她们了,再加上难民越来越多,为了避免发生危险,她们已经非必要不要马车了。

“小公子!”

马车外传来了侯三瓮声瓮气的声音,苏妙卿连忙打车门,随着车门的打开,一股淡淡的白烟从车内冒了出来,从外面看过来,整个车厢雾气弥漫,还怪吓人的。

这股白烟吓了侯三一跳,不禁脱口说道:“小公子,着火了?”

苏妙卿有些不好意思,连忙用手扇了扇车上的烟,解释道:“不是!这是我在烧苍术末,防疫的。”

这是她从9277那里兑换的那本手册里记载的,以“苍术末、红枣,共捣为丸如弹子大,不时烧之,可免时疫不染。”

苏妙卿带药材出来的时候,有花积分请9277帮她挑出她能用得上的药材带上,听闻车队有人染了瘟疫,她这两天便赶着把这东西做出来了。

感谢李女师教她调香打下了好基础,她做这个并不费劲,做好后就用香炉把它点了当香烧了。

侯三听苏妙卿解释完后,这才后知后觉的闻到了空气中一股淡淡的草药香和枣香,他脸上也戴了和侯府表小姐一样的口罩,这个口罩隔绝了气息,让他没有第一时间闻到药味,害得他闹了笑话。

“无妨。”

“那边情况如何了?他们可接受了口罩的建议?”

苏妙卿连忙询问道。

那天,她透过车窗缝看到前去看病的几个太医脸上都没有任何防护,心中很是担心,于是,便让侯三去接触一下,想要送出口罩给太医们。

瘟疫传染人可不分医生还是百姓,更何况太医们是离染疫病人最近的人,他们也是最容易被传染上的,这样不做任何防护的就去看病人,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若是他们被传染上倒下了,那些病人就更没救了。

侯三听苏妙卿问,遗憾地摇了摇头。

以他安昌侯府护院的身份根本就见不到太医,更别提将表小姐的口罩送出了,士兵们根本就不给他通报。

苏妙卿听完脸上满是失落之色。

人微言轻,便会是这样的,她其实早已猜到了。

让侯三去也不过是想着万一呢……

这个时候,苏妙卿有些羡慕表姐的身份了,若是表姐让侯三去的,那些士兵绝不敢不通传。

“那便算了……”

“这个给你。”

沉默良久后,苏妙卿便递给了侯三一个香囊,让他戴在腰间。

“这是药囊,里面装了苍术、贯众、藿香、佩兰、石菖蒲、冰片、丁香、薄荷、艾叶、苏梗等中药,戴在身上可祛除周边疠气,控制疫毒的传染……”

“戴好后,把这些口罩和这些药囊给同行的其它家眷发发……”

苏妙卿原本想着把这些东西交给太医,由太医们发给大家,可以避秽去毒,以免车队染上瘟疫的人越来越多,可现在既然见不到太医,那就由她们发给其它府的家眷们吧,能保一个是一个。

侯三点头应是,在带上香囊后,便去挨个马车送这些口罩和香囊。

有些人接了,还对苏妙卿无比感激。

可是,有些人却并不领情。

“这是什么破玩意儿啊?!还有这个香囊,臭死了!快拿走拿走!”

说话的人正是那个身穿绫罗绸缎的胖妇人,只见她正用帕子捂着鼻子,一脸嫌弃地说着,说完也不待侯三再说什么,就“砰”的一声关了车门。

侯三只能悻悻地回来了。

苏妙卿做了三十个口罩和香囊,送出去的不到十个。

“就先这样吧……”

苏妙卿让孙姨娘将东西收好,语气中不免带了几分忧心。

她现在迫切想让车队马上到达璐州,好让她早一点儿见到萧峄,否则,以她的身份根本就见不到太医这些人,更别提让他们听她的建议了。

“侯三,什么时候才能到璐州啊?”,苏妙卿问道。

侯三看了看官道,“回公子的话,据小人估计按现在的速度我们至少还得有十天的路程……”

十天?!

十天!

希望这十天,车队能平平安安的,别再有人感染瘟疫。

可是,这老天却并不按照苏妙卿的心意来,没过两天,便陆续有人发病,最先病倒的是璐州州判家的老母亲、随后又是那个浑身绫罗绸缎的胖妇人……再跟着就是那胖妇人的家里人……再然后就是与胖妇人比较近的临车人家……再后来就是车队的士兵……

倒下的人一天比一天人多。

车队的再也不能保持原来的速度,每天的行进极慢,原本十天的路程硬生生被拉长了半个月都不止。

车队里每天都弥漫着白色的烟雾,这是太医们在用苍木烧烟来祛秽。

苏妙卿焦急万分。

每多在路上多耽误一天,车队里就会多倒下一人,苏妙卿怕最后他们车队不等到达璐州,就已经没有能站起来的人了。

更危险的是这里离璐州已经很近了,他们遇到的逃难的灾民越来越多,这些灾民都不知跑出来多长时间了,一个个饥饿异常,整日游**在车队附近,车队走他们就走,车队停他们就停。

苏妙卿知道,他们是在等车队的人都不行了。

现在的车队就像是一个疲惫的狮子落入了狼群,群狼就在等这头狮子什么时候落出疲态,他们便一拥而上将狮子分食。

这个时候,就算和他们说他们是朝廷派璐州赈灾的,也不会有人听的。

在饿疯了灾民眼中没有什么比能活过今天更重要的了。

车队也不能原地放粮,否则,等待车队的就是灭顶之灾。

最开始遇到灾民的时候,还有夫人心善见不得有人快要饿死,于是,将自己的干粮拿出来送给灾民,差点引发暴动,若不是官兵眼急手快就人拽回来,那位夫人都差点被灾民拖走。

带头的将领为此大发雷霆,三令五申不允他们拿出食物送人,否则,就会被赶出车队。

可是,人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当车队行进到离璐州城还有三十里地、车队已经有将半的人都倒下了时,已经跟了许多日快要饿疯了的灾民终于将车队团团围了起来……

……

“大家要冷静,我们是朝廷派来璐州赈灾的,只要你们和我们回璐州就可以有粮吃了……你们千万不要做傻事……抢劫朝廷赈灾粮可是杀头的大罪!”

这一次,负责护送的是显武大将军杨志,他一身盔甲,在阳光下闪着寒光,双目炯炯有神,一声怒吼,大刀所指,吓得百姓们纷纷后退。

可是,也仅仅是一步而已,片刻之后,饥饿便又逼红了灾民的眼睛,突然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我们不回璐州!璐州城里全是感染了瘟疫的人,我们若是进去了,就只有死路一条!”

这句话让原本有些犹豫的灾民心再度坚硬了起来。

是的!

他们不能去璐州!

去了,他们就死定了!

璐州就是一座死城!

他们要活下去!

他们要吃饭!

饿极眼了的灾民再度蠢蠢欲动起来,包围圈再度缩小,仅剩的士兵不得不“唰”的一声将长枪指向这些手无寸铁的灾民……

哪怕他们心里再不情愿也明白,若是这些灾民一旦暴动起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根本不能心存半点仁慈。

士兵们心里尚有畏惧,就更别提那些跟随里来的官员家眷了,若是真的一旦打起来,她们就是一块块砧板上的肉,她们都是女人跑也跑不快,这里是官道躲也没地方躲,若是落到灾民手里,她们可就没活路了,一时间,无数呜咽的哭声随风传出。

别的女眷哭了,可是,这次孙姨娘和赵姨娘这两个最胆小的却没有哭。

“快!”

“将这些干辣椒和口罩都交给她们,一旦情况危急,士兵们护不你们了,那些灾民冲过来了,便让他们将这些干辣椒都扔进烧苍术的盆里……”,苏妙卿将三大袋子干辣椒分给两个姨娘。

这是能保护她们的。

这干辣椒是她挑的可是有名的石柱朝天红,吃上一口辣得你怀疑人生的那种,目的就是为了防止有现在这么一天。

将这些干辣椒扔火盆里点燃,不一会儿辣椒烟就会弥漫开来,熏得人睁不开眼睛,呛得人无法呼吸,配上这些口罩,可以为她们拖一点时间。

接下来……

当然是去找人求救啊!

“侯三,一会乱起来的话,你能不能带着我杀出重围,咱们上璐州城求救?!”,苏妙卿看向侯三,焦急问道。

“公子是打算去璐州求援?!”

侯三一下子就明白了苏妙卿的意思。

这倒是个办法!

他们现在所在的地方也就离璐州是最近,也只能向那里求救。

而且,东平王萧峄就在城中,若是听闻赈灾物资被围,肯定会派兵解救他们的。

三十里而已,一柱香的功夫也就到了。

也许……真的可行!

侯三的眼睛一下就亮了,“公子放心!属下的功夫还是不错的,定能护公子一柱香的功夫赶到璐州求援!”

“好!”

有侯三这句话,苏妙卿总算是放心了。

随后,她又转身叮嘱孙姨娘和赵姨娘,点燃干辣椒后,就躲在车轮底下,尽量不要发生声音,等上两柱香的功夫,东平王就会派人来解释她们了。

不只如此,苏妙卿还拿出了两只绣有平安的香囊,亲自给她们戴在了腰间,那里面各有一对儿耳坠,是她从积分商场里买来的一分钟内可无视一切伤害的防具,每人一只装在荷包里。

耳坠这种东西不好送男子,好在,她和9277打听过了,只要她和侯三的距离够近,侯三就可以在她的保护之中。

苏妙卿心急火燎的安排着这一切,让两位姨娘速去给别的车发辣椒,这个时候,侯三就在解马车其中一匹马的缰绳……

也许是死马当活马医,也许是因为看到反是戴了苏妙卿送的口罩的居然都没有被传染上瘟疫,这次大家接干辣椒的速度很快。

烧苍术的炭盆,每个马车都有一个还正在燃着,这些人戴好口罩后,就把干辣椒抓在手中,就等着一旦乱起来就把这救命的辣椒扔进火盆里……

而他们也并没有等多久,孙姨娘和赵姨娘两人刚发完东西回来,前面就大乱了起来,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如同雷鸣,让人听了都不寒而栗。

侯三身手敏捷地爬到马车顶上向前方张望,不多时便面色大变地跳下马车,从车底翻出一把长枪,翻身上马对苏妙卿伸出手,“公子,快走!”

苏妙卿从未骑过马,可是,现在也不容她犹豫了,她连忙伸出手,握住侯三的手,扶住马鞍一用力,整个人就被侯三拽上了马,她还没反应过来,人就已经坐在了马鞍上。

“驾!”

侯三双腿一夹马肚,长枪开路,挑着一处暴民薄弱便冲了过去。

侯三果然没有说谎,他的枪法好极了,长枪所到之处,都是一片血光。

这是苏妙卿第一次见到乱世的残酷!

看着那些活生生的人,一个接一个的倒下,他们的眼神中充满了仇恨和不甘。

她不知该怪谁?!

怪他们抢粮吗?!

可是,他们快要饿死了!

谁不想活着?!

怪士兵们对他们刀枪相向?!

可是,那是士兵的职责!

最后,也许只能怪这个世道,乱世人命如草芥。

不知道谁才能结束乱世,还百姓一个太平?!

苏妙卿看着眼前的这一切,死死的咬着下唇,眼中一过一丝恐惧,她紧紧的抓着侯三的衣服,心里很清楚,如果这时候她掉了下去,那就完了,落进这些暴动的灾民中间,不死也得残。

因为清楚落下去的后果,苏妙卿身子僵硬得一动都不敢动,生怕自己乱动会被颠簸的马背给甩出去……

灾民手里虽然没有武器,可是,他们有石头、有棍棒、还有手……

无数的石头和棍棒纷纷向他们打来,大部份都会被侯三用长枪拨开,可是,还是有一小部份落在了侯三和苏妙卿的身上,苏妙卿耳朵上戴着可以无视一切伤害的防护耳坠,可是,却没现在开启。

这种防具可是留在关键时刻救命用的!

这点零零星星的伤害用了实在是太浪费了,因此,苏妙卿就没舍得用,咬牙硬挺。

不断有棍棒和石头不停地落在苏妙卿的身上,疼得苏妙卿脸色都变了,不用问她现在身上肯定已经青青紫紫的了。

“嘶~”

疼!

太疼了!

苏妙卿两辈子也没受过这罪,不敢大范围的躲闪,只能小范围的躲避头部的部份,可是,她毕竟是坐在马上的活靶子,就算苏妙卿左躲右闪,还是没能躲过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从她的前额擦过,“咚”地一声,苏妙卿仿佛被一柄大锤狠狠砸了一下,脑袋顿时“轰”地一声炸响,眼前一黑,头痛欲裂,可是就算是这样,她都没松开自己抓着侯三衣服的手。

过了好半天,苏妙卿眼前才再度亮了起来,额角火辣辣的疼,不用手摸,她都知道自己的额角肯定鼓起了一个大包……

好疼!

苏妙卿疼得呲牙咧嘴都快哭了。

可却没有得到老天爷的半点同情,甚至更加的霉运当头,一个灾民手中的棍棒好巧不巧打在了马眼睛上,把马疼得“聿聿”一声惨叫,发狂似的撒腿狂奔,苏妙卿猝不及防之下,被马儿从马背上甩了下来,眼瞅着就要落入暴民之中……

苏妙卿大惊失色。

她竟然真的那么倒霉从马上掉下来了!

她的防具可只能顶一分钟!

完了!

吾命休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