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煎熬
燕珝将话说出口,便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
他向来极有耐心,无疑是最好的猎手,等待着他的猎物一点点咬上钩,再也摆脱不得。
可看着她的身影,那垂下的眸中半点没有他的影子,还是忍不住在脑海中一点点浮现她口口声声叫着另一个人夫君的模样。
她为什么要忘了他,为什么会忘了他。
他们之间的感情还不够刻骨铭心么,竟然这样轻易地就被她忘却,轻而易举地就让另一个人走进了她的心里?
凭什么这样对他……这样狠心。
但说出口的话就如同泼出去的水,覆水难收。话已然说出口,看着云烟骤然颤动的指尖,自己仿佛换了个人般张开了唇。
“朕和他,”目光死盯着她,像是要通过视线看穿她的所有心意,“你究竟选谁。”
声音冷淡得不像话。
燕珝自己都想象不出,竟然有一天会用这样的语气,同她说出这样毫不留情的话语。
好像是在害怕,他也在恐惧。
害怕什么呢……
燕珝垂落视线,咬紧了牙关。
他害怕她心中没有她,于是宁愿她怨恨他,也不想她在面对他时,心中时刻想念着别人。
她眼尾带着发热未愈的红,面上还有丝丝疲倦。指尖因为方才研墨,不小心沾染上了点点墨痕。
乌发之上珠翠冰冷,耳坠轻晃,莹润的侧脸似有水痕。
燕珝猛地回过神来,她哭了。
一滴泪从眼眶滑落,又滑过脸侧消失不见,忍不住抬手想要拭去她那泪痕,却被她侧过身子退开,止住了他的动作。
他说了什么。
他怎能在她病还未好的时候,强逼她做出选择。
燕珝放下手,扳指几乎要被他碾碎,发白的指尖被骨节死死顶住,看不出原本的镇定。
室内无人,只有他们二人或急促,或沉缓的呼吸声,仿佛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眼前之人近在咫尺,却又觉得好像远在天边,触摸不得。
云烟怔然,只觉清泪模糊视线,再然后,还未等她反应过来,一滴泪珠便顺着脸颊而下。
“陛下是……什么意思?”
她轻皱眉头,自己都不明白为何瞬间便落下了泪水,这泪水来得突然又急促,却又在她回过神来后,消失无踪,好像从来不存在一般。
燕珝认定了她是为着季长川才同他如此这般讨好,心中暗恨滋长,“你讨好朕,不就是为了季长川么?”
云烟看着他,全然不知他为何这般说话,冰冷得不成样子。
与昨夜那个喂她汤药,为她带来饴糖的人全然不同,是什么让他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变化如此之大?
……就因为,她讨好他是为了季长川?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情么,若不然,难不成是真心爱慕他?
倘若不是因为这可恶的皇权,她哪里会在这里。
云烟心中委屈,直视着他冷若冰霜的脸。
“若不然,还能因为什么。因为陛下吗!”
生气时,她忘了他是皇帝,心中难忍委屈,她身子未好自己自然也难受,但她这样腆着脸上赶着来找他,为他研墨,还不是为了弥补她昨日荒谬的想法刺伤他心一事。
她明明是因为他!
可一切种种,追根究底,她的蓄意讨好同季长川,还有她自己,都脱不了干系。
甚至还有付菡的因素在。
这哪里能拆开而论,分明都是一体的!
云烟带着恼,看向他。
燕珝得了她肯定的回答,几乎能听到全身骨骼咯咯的轻响。
她心中何时将另一个人放在那样高的位置,宁愿对他曲意逢迎。
燕珝知道自己的恼意来的不是时候,明明是他授意付菡那样告诉她,让她来同他亲近。
可当她真的来了,因为另一个男人才愿意靠近他的时候。
妒火熊熊燃烧,他几乎都忘了自己是谁。
什么天下,什么帝王。
他如今不过是一个看着妻子心中装满他人的妒夫。
他克制住自己的怒意,按下心头纷乱的思绪,牢牢用视线锁着她。
“云烟。”
他甚少唤出这个名字,只因此名是季长川所起,只要说出口,就总能让他想起她同他在一处,甚至盛装打扮,期待着同他拜堂成亲的模样。
云烟抬头,带着不屈的倔强,“陛下又要如何?”
“云娘子如今是以怎样的身份同朕说话呢,”燕珝声音沉缓,“又是以何种姿态,面对朕。”
审视的目光再一次来临,云烟顿住的脸上泛起因他的话产生了波动的痕迹。
什么身份,什么姿态?
她哪里知道。
她是被他强抢来的,她没有身份,若放在民间,只怕要被称作外室。
她现在是什么身份?无名无份而已。
不过须臾,燕珝再度开口。
“云娘子这样不明不白地待在朕身边,朕也觉得委屈了云娘。”
云烟额边的发丝随着他的吐息轻颤,像是她的全身都在被他操控,不由自主地跟随着他的话语,他的一切想法。
“……什么意思。”
她口中干涩,只怕接下来的话并非她想要听的。
燕珝冷着双眸,无情无欲的面上不含一丝对她的情意,像是看一个死物。
她如今对他,好像同桌上的墨砚一般,都无足轻重。
可说出来的话又是那般。
“朕方才让你做出选择,云娘似乎忘了做。”
男人抬起手,抚上她的脸颊。
冰凉的玉扳指在她的脸侧滑下,拂去了稍有散落的发丝,将其别在耳后,又顺着这方向,触碰到了她的耳尖。
洁白小巧的耳垂上泛起了丝丝的红,玲珑的耳坠轻晃着,同她身子的震.颤俱都来源于同一个人。
“选择……”云烟艰难吐出两个字,似是呢喃。
“是,选择,”燕珝垂首看着她,直视着她的眉眼,“云娘迟早都要做的,不是么。”
“是留在朕身边,做朕的皇后,”男人的声音似有蛊惑,却又觉得无比让人心碎,“还是同他一起去死。”
“死”这个字被他念得很轻。
却仍旧让人听得清清楚楚,半点抵赖不得。
云烟抬着眸,细长的眉毛勾勒出她精致的骨相,此刻没人欣赏她的绝色,那眉眼低垂着,像只休憩的蝴蝶。
“原来我还能有选择。”
似是嘲讽。
云烟嘲讽着自己,竟然还能有选择,在这样一个人面前。
她是不是还应该感谢他。
感谢他,竟然还能让她同季长川一道去死,而不是一辈子囚禁在他身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一人身在牢狱,一人看似自由,却不得自由。
她以为她和季长川只能如此的。
没想到,他竟然还愿意给她选择。
“同他一起死,也算是成全了你们。”
燕珝这般说道。
就在云烟再一次看向他,眼眸中的微弱的光凝住之时,他却又不由自主地开了口。
“云娘子好好想。”
莫要草率做出决定。
莫要做出那……错误的决定。
燕珝在心里乞求她,求她怜惜。
然而话语仍旧无情。
“两个选择,留在朕身边,做朕的皇后。季长川活,朕还能许他加官进爵步步高升,以他的本事和抱负,日后前途无量。”
“朕也知晓你同付菡的计较,这些朕都可以许了你。”
他放下手,看向她,“朕不会在因前尘旧事针对他们任何一人,安平侯世子和付家娘子的婚事,如期进行,以朕的名义,无人再敢置喙。”
云烟神色似有松动。
她原本张开的口不知何时闭上,将她原本要做出的选择尽数吞入口中。
“……那另一个选择呢。”
云烟看向他:“另一个选择,陛下总得让妾知晓吧。”
她面容沉静,说出的话却如同最尖锐的刀子,插在眼前之人的心上。
“死,也要死个明白的,陛下说是不是?”
隐约能看见男人额角的青筋,云烟早已无暇他顾了,她都这般了,无法在意旁人如何。
她还病着。
云烟咬住自己的舌尖,强打着精神,同他对视,分毫不让。
最终,还是男人败下阵来。
“另一个选择,你选了季长川,那便一起死。付家娘子同安平侯世子的婚事作废,日后二人不得往来,也算是为他们的错误付出代价,并不冤。”
“至于别的,朕会不会迁怒……朕也不知晓。”
燕珝摘下扳指,放在桌上,发出一声轻响。
“朕也不知晓会做些什么,但朕知道,你若选了季长川,他便活不了。”
云烟的视线垂落在他手上。
“陛下现在要听妾的回答么。”
指尖骤然收紧。
男人怒极反笑,带着怨怼。
“不了,朕不与病中不清醒之人谈论生死这样的事。”
“待你病好,朕再问你的回答,”燕珝恢复了他历来的沉静,为她的抉择,他自己的审判加了一个缓期,“朕现在不想看见你,回去。”
“回哪去,”云烟扶着桌角,站稳身子,“福宁殿么。”
“秦宫上下,你爱去何处便去何处。最好离朕远些,莫要给朕过了病气。”
燕珝看着她,“你既然住了福宁殿,那朕便不会来扰云娘子烦心,云娘子且去吧。”
好,这便是同她许诺了不会来寻她。
云烟点头,这般,好啊,可以。正好她也不想看见他。
她孤苦无依,任他摆布。
“先皇后故去不久,陛下就急急寻了替身,如今还说要妾留在陛下身边……做皇后。如今距离先皇后亡故,还不到一年吧。”
像是她最后的反攻,她只知道他唯一的弱点。
只有先皇后,才能让他失态。
于是她紧紧抓住不放。
话语凌厉,不留情面。
“陛下的后位就这样容易许给了他人,”她指尖紧抓着桌角,用尽所有的勇气,“那陛下的皇后,只怕也没什么好当。说不定什么时候,便还能易主。”
她松开手,任凭身子轻晃着站稳,转身便要离去。
云烟自己都不知道她何处来的勇气,敢这样对他说话。
心里长久积攒的愤懑,还有长时间心中郁郁的累积,似乎都在方才寻到了一个突破口。
她根本不是能说出这种话的人,却同这世间最不能失敬,最不能无礼的人如此讲话。
反正她做出选择是死,做不出也是死。恭敬是死,不恭不敬仍旧逃不开一个死字。
将死之人,便没那么多顾及。
她一时热血上脑,便这样做了,直到转身离去,二月的冷风刮着她悲怒到发红的脸颊,才稍稍平静了些许。
平静下来,仍觉得自己即使鲁莽冲撞,话也未曾说错。
凭什么他能对她冷言冷语,她就不能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了。
真情若是能被替代,那才廉价。
这样廉价的后位,她才不想要。
她不怕自己的命,总归已经没有更差的了,但她害怕别的。
云烟做不到义无反顾,不顾惜他人性命。
茯苓紧紧跟在她身后,却不敢出言,她知道现在娘子的情绪很不好。他们在外面都听到了里面隐隐的争执声,还有娘娘离去后,那碎裂的瓷器声还留在她的耳边。无一不证明了方才在里面,是怎样的情景。
跟着云烟快步回了福宁殿,云烟原本想关上门一个人静静,却在看见茯苓关切的眼神时不由得松了手,任她进来。
她觉得自己全身都很冷,感受不到温度,未曾梳洗便将身子缩进了床榻。
明明因着昨日发热,病未好,应当是昏沉的。可当她躺上床榻,整个人便又清醒了起来,方才的一切都在脑中盘旋,环绕在她的耳边,一次又一次。
云烟不可避免地想到死。
朦胧中,她似乎想过多回了,有着依稀的印象,印象中,自己并不怎么期盼活着。
可今日的死,多少是真的,多少是因为负气,云烟心里清楚。
她就是委屈,忍不住地委屈。
为什么她好好生活,换来的是这样的一切,成婚当日被掳走,夫君被强权押下大牢,身边没有熟悉的人,独身一人在这冰冷的深宫中过活。
她讨好他,他还这样待她,逼着她做出选择。
谁不想好好活,谁会想死啊……她心头悲切,酸酸胀胀。
眼泪猝不及防掉下,滑过她的眼眶,汇聚在鼻梁又滚落在另一侧的脸颊。
湿润的感觉让她枕在枕头上的脸都不舒服起来,更别提头上未摘的珠翠,这会儿硌着难受至极。
茯苓方才想要替她摘下,她直接让她下去,先打水洗脸。
现在水还没来,她就已经哭得不成样子了。
门被推开,脚步声轻响,云烟以为是茯苓回来了,抽噎着鼻子,道:“快帮我摘下簪子,有点难受。”
声音轻软,带着鼻音,背对着那边,感受到头上的发簪被人摘下,云烟继续道:“……还有耳坠。”
“你倒是会使唤人。”
耳坠被摘下来的瞬间,声音响起。
云烟一个激灵坐起了身子,惊恐地看着眼前之人。
“怎么是你!”
“怎么不能是朕,全天下都是朕的,想去哪就去哪。”燕珝都被气笑了,手中的珠翠耳坠刺痛了云烟的眼,不忍再看。
“方才不是还说……”
“方才说了什么都不要紧,”燕珝看向她,面无表情的同时看向她另一侧耳垂,“要紧的是还有一只耳坠,不取了?”
“……自己取。”
云烟低声自己取了下来,
燕珝伸手想要接过,云烟却将耳坠攥在了自己的掌心,低声道:“陛下不是说,不来寻我,怕过了病气么?”
“这是朕的寝宫。”
“那陛下给妾寻个去处,”云烟移开视线,“免得碍眼。”
“朕从未说过你碍眼。”
燕珝伸出手,“耳坠。”
云烟没给他,越是这种时候,掌心越需要攥着点什么才能让她安心。
“陛下方才口口声声说了,不想看见妾,让妾离开。这会儿怎么又来了?”
她很有些刨根究底,逼得燕珝不得不回答。
“你想听朕说什么?”燕珝视线落于其上,“你是病人,朕不同病人计较。”
云烟方想说一切都起源于他,又不是因为她无理取闹,什么叫他不跟她计较,刚想张开口的同时被燕珝堵住了话头。
“选择还是要做,但是等你病愈。”
燕珝拉过她的手,将她手中攥紧的耳坠拿过来,一并放到了掌心,“就这么喜欢?”
他又一次主动提到了选择,云烟气还未消,根本不知他这个时候来寻她究竟是做什么,心中恼火,“不喜欢。”
“不喜欢还戴。”
燕珝语气平静,云烟好像一拳锤在了棉花里,根本出不了气。
冷着神色,“因为只有这些。陛下若真心善,便把那日被随手扔了的簪子朱钗给妾寻回来。”
“那些……”
燕珝想起当时,他只觉得朱钗刺眼,又怕她自伤,怨极之下径直扔了出去,谁曾想她还放在心上。
“那些朕日后赔给你。”
“这不一样。”
“是不一样,朕会给你更好的。”燕珝看着她,将手中的珠翠放于一旁的桌上。
“赔给我的和我自己的不一样,”云烟挺直了身子,“陛下还口口声声让我在陛下和我夫君之间做选择,可陛下半点比不上我夫君!”
夫君二字再次扎入燕珝心尖,他攥紧了手,“你若再唤他夫君,朕看什么选择之类的也不用做了,直接砍了他的头,一了百了。”
云烟咬住唇,继续道:“行,陛下如此这般,更是比不上我……季大人。”
“季大人可从来不会如此对我说话,他还会鼓励我自己动手,缝制帕子赚钱。他还帮我找商队,帮我赚钱,”她目光凝在燕珝身上,“陛下这样金尊玉贵自然不知平民生活之艰难,一针一线绣出来的针线,换来钱财。”
“陛下瞧都瞧不上的珠翠,是我自己攒着钱买来的,那还是第一次戴。”
眼泪忍不住盈出,眼眶盛着泪光,“你根本不会懂!”
燕珝无力松开指尖,想要替她擦泪。
云烟却倔强地避开他伸来的手,用衣袖擦干眼眶根本不让眼泪流出,一副拒绝同他再接触的表情。
“是,朕是不懂。”燕珝喟然认输,从她离开勤政殿的时候,或是在他刚说出让她做选择的时候,他就后悔了。
“朕错了,朕不懂,你告诉朕。”
“朕若知晓那些簪子是你……朕绝不会扔掉。”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扔都扔了,”云烟鼻尖通红,“那才是我的簪子,如今头上戴的是你的,不是我的!”
或许是生着病,心里又委屈,整个人都仿佛小了几岁,像个胡闹的孩子。
可她自己明白,她才不是胡闹。
若再不发泄下情绪,只怕要憋坏。
燕珝也明白这些,看她如此模样,反倒比静静地一人坐着不说话要强,他垂首,“朕的就是你的。”
“就算那些簪子只是随便买来的,陛下就能随意扔掉了么?”
云烟用被子捂住脸,半晌又抬首。
“现在是我不想看到陛下了,陛下若觉得我说话不好听,砍了我的头便是。我就在这里,任陛下摆布。”
燕珝放下手,“你好好养病。”
云烟听着他出去的声音,埋在被子里的泪水才真正涌了出来。
她只有面对着他的时候,自己才好像不是个泥人,有了多少情绪。
她不知道这是好是坏,只知道,自己现在真是糟糕透了。
她都快要不认识自己了。
燕珝果真没再来寻她。
云烟说了不想见他,他便真的不来,只是差人送来了多少珍珠玉石一类的东西,云烟都给它放在了桌上,一个未戴。
第二日,她的那些簪子朱钗之类的,被送了回来。
云烟不知道那些是如何寻到的,只是抱着那包裹着簪子的锦盒,愣愣地出了许久的神。
明明东西已经送了回来,心中却好像空了一块。
簪子上的金鸟被磨损掉了一个角,应当是那天被扔下之时磕碰到的。她轻抚上去,将其放在了盒中。
“放着吧。”
她道。
茯苓以为送回来了,她会开心些,没想到仍旧郁郁,看着窗外,似是在思索着什么。
云烟没有从前那样对她熟悉,这些事情急不来,茯苓知晓自己现在或许还没有小菊同她亲近,只能默默咽下所有的话,说了声:“娘子,那奴婢收好,娘子今日想戴哪个?”
“都不想戴。”
云烟摸了摸脑袋,“不戴最轻松。”
选择也是。
不选才最轻松,也最煎熬。
一旦做出了决定,就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云烟恍惚看向窗外,有些迷惑她想回到的从前,究竟是在小院里,还是前些日子,等着某个喜怒无常的,她讨厌的人回来的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