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昔日戏言身后意
云烟特地遣了人相邀,只待燕珝前来。
福宁殿是帝王寝宫,没有小厨房,云烟战战兢兢问了太监宫女,只怕自己用不了厨房,没想到孙安竟擦着汗跑过来,说,请她去御膳房。
云烟看着自己的手。
“御膳房……?”
未免也太大材小用……了吧。她这等手艺,只是炖个汤,何至于还要去御膳房。
“云娘子不必担心,只要您一声令下,御膳房俱都为您准备齐全。”
孙安态度恭敬,走在前面为她带路。
云烟换了身方便的衣裳,晨间那件好看是好看,可太过繁复,穿上什么都做不成。小菊刚入宫,被人带下去学学宫中的规矩,登记名册。
云烟看着身后跟着的茯苓,随口道:“茯苓为何不去?”
“总得留个人陪着娘子。”茯苓接话极快,像是知道她心中所想。
云烟点头,看着茯苓也确实不需要学什么莫名其妙规矩的模样,“那便好,你留在我身边,我也放心许多。”
茯苓陪她换了衣裳,去了御膳房。
玉盘珍羞,香气扑鼻。御膳房极大,比她住着的小院大上数倍不止。太监宫女往来沉肃,并未对她多有打量,这让她倒稍稍松了口气。
也同孙安所说,果真不用她费半点心,只要她提及,食材就切得整整齐齐,摆放在她面前。
云烟有些无所适从,她习惯了自己去做,不适应有人这样人前人后地侍候着,总觉得这样有些强权压人的意味。可转念一想,陛下这等身份,皇宫是他的家,在自己家中,自然是想如何就如何。
她垂着眼眸将食材放入水中,看着锅中渐渐冒出的烟火气,明白自己为何心中难过。
这里不是她的家,她对这里没有任何归属感,在没有归属感的地方为自己并不喜欢的人做饭,总有些……
压抑。
压下心头的思绪,云烟叹气,看向茯苓。
总觉得这样的场景,似乎也在何处发生过。
“茯苓……”她开口,茯苓抬眸看向她,眼中带着点疑惑,像是问她要问什么。
云烟止住话头,她想说什么呢?
她自己也有些不清楚,额角隐隐发胀,张着唇,视线顿在茯苓的脸上。
“滋啦——”
锅中轻响,云烟回过神来,油已经烧热,将切好的肉放下去。
她翻动着锅铲,不过一会儿,便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了。
茯苓掩盖住眼神中的寥落,孙安看着她,转身,往外挪了几步,候着。
炖汤需要时间,云烟问了时辰,特地叫了孙安:“陛下每日何时用午膳?”
“陛下勤政爱民,常常与诸位大人们议事忘了时辰,要么就是批奏折需得奴才催上几回才用上几口,没个定数。”
孙安说话字字句句带着点对陛下的奉承,像是专门说给她听的。
“不过今日,陛下应该早早便候着了,娘子是送去勤政殿,还是等陛下来福宁殿用膳?”
“这是……随我定的么?”
云烟怔愣,她以为自己要根据燕珝的行程来决定。
只见孙安面上带出点笑,道:“娘子愿意在哪用膳,陛下便在何处用,一切都随娘子高兴。便是在御花园都成。”
云烟腹诽,如果随她,她可不想在这看着就觉得森严没有自由的皇宫中用膳,她宁愿回自己那简朴,但舒心的小院。
心中这般想,面上却不能表露出来,她想了想,道:“孙大人,若是我送去,陛下可会开心些?”
“哎哟,这声大人可不敢当,”孙安笑得谄媚,“不过娘子若能亲自送去,说不定陛下高兴,连老奴都能沾点光呢!”
云烟颔首,“那便如此吧。”
汤盅已经骨碌碌冒着香气,到了最后放盐的时候,让一直垂眸不语的茯苓尝了尝。
“如何?”
茯苓看着云烟因在炉灶旁,有些微汗的脸颊,带着点通红,却没有喜悦。
娘子不开心的,她知晓。
茯苓躲过了孙安的视线,轻声道:“有些淡了,娘子,可以再放些。”
“是吗?”云烟也尝不出来,她方才应当是放得还算足量,思索着,再放了一勺。
孙安胆战心惊地看着盐放入其中,等他发现的时候早已来不及,“哎哟”几声没哎哟出来什么,眼睁睁看着云娘子气定神闲地搅弄着汤匙,哀声吩咐身后跟着的小太监。
“……待会儿多泡些茶水,懂点眼色。”
小太监哎哎跟上。
二月初的正午,云烟走在暖阳下,从御膳房拐去了勤政殿。
孙安跟在她身后,为她引路。
到了勤政殿,还未等云烟打量好四下环境,便看见前殿的大门缓缓开启,孙安轻声催促道:“娘子,快些去吧,陛下候着呢。”
云烟抿唇,不是说陛下忙得很吗,这会儿倒不忙了。原本看话本中,不论见谁都得通报一声,原也是不必的么?
她莲步轻移,茯苓跟在身后,进了勤政殿。
她到时,梨花木的圆桌上已摆满了看得出的美味佳肴,只是中间空了一块,显然是等着她的汤。
燕珝没在桌边,云烟将汤盅放下,环视着四周,“陛下呢?”
孙安道:“烦请娘子去请请,陛下这会儿可能忙着呢。”
“一会儿忙着一会儿候着……”云烟低声,“陛下可真是忙人。”
孙安不敢接她的话,讪讪笑笑。
茯苓瞧着云烟,人还是那样的人,性子却没了从前那样战战兢兢的讨好与敏感,心中的凄苦与孤寂想来是好了不少,说话间带着些朝气。
她从前可不会说这些抱怨之语,自从南苑回宫中后,便再也没见过这样鲜活,生动的娘子了。
茯苓沉下心,也不知道自己在婚礼前日将此事告知了陛下,是对还是不对,她只怕娘子不开心。
现在呢,她紧紧盯着云烟的脸。
她怕自己后悔,后悔要将娘子的消息告知陛下。
若是回到了陛下身旁,还是如同从前一般难过,那才是她的罪孽。还不如……就一直跟在季大人身边。
起码季大人不会让娘子哭的,茯苓想。
云烟不知道茯苓心中有多少计较,跟着小太监到了燕珝平日处理政务的正殿,立于门前,想着付菡对她说的话。
斟酌着自己的语气,还没等她想明白,就听殿内发出一声轻响。
像是笔重重地搁在桌上的声音。
她抬首,看向内殿。
“怎么不进来。”
男人声音沉缓,带着些波澜不惊,可是他先一步出言,便觉得这其中的冷淡带有些别的意味。
云烟抬眸,抿唇步入殿中。
男人安坐其上,日光似乎格外偏爱他,映着他的侧脸打下或明或暗的阴影。浓眉轻垂,看不出他的神情。隔着距离,甚至也看不分明他眼中的情绪。
泼墨画般的容颜带着些与人之间的疏离与淡漠,像是高高立于玉阶之上的孤月,令人仰望,却不可触摸。
呼吸一滞,云烟垂下眼眸。
她心跳缓缓,却不知在何处仿佛漏跳了一拍,瞬息之间便乱了方寸,只怕被他看穿,匆忙地垂下头。
气氛寂静,只余男人左手拇指上的玉扳指轻触着桌面发出的声响,上好的白玉清润,云烟的视线落在其上,只觉它衬在男人极有掌控力的手上有着说不出的意味……他昨天戴了么,云烟止不住地想。
“又在想些什么。”
云烟缓步走近,却未曾出声,燕珝看着她盈盈素服,宛如枝头梨花,带着许久未曾闻到的香气和烟火气,走进他这毫无人气的,冰冷的宫殿。
冬雪消融,春日来临。
他心中冰封已久,带着暴雪狂风的寒冬,终于止在了她面前。
春暖花开。
云烟听见他问话,原想直接请他去用膳,这会儿记起自己的态度要摆正,赶紧老实行了个礼。
“妾拜见陛下,陛下万安。”
燕珝看她这般作态,心中微哂,面色不动,直到她行完礼才不动声色道:“免礼。”
端坐着,等她开口。
云烟行完礼才发觉自己竟然如此流畅,就像做过多回一样,像是刻在了骨血中。
此时不是回忆的时候,云烟浅浅带出一个笑,拉出自己唇畔微扬的模样,轻声道:“陛下,午时了,妾来请陛下前去用膳。”
燕珝目光落在她脸庞,那笑确实极美,却不见真情。忍不住心中微颤,垂眸“嗯”了一声。
“朕若不去呢?”
“陛下多少用些吧,”云烟接道:“饿坏了对身子不好……”
“这是在关心朕么。”燕珝开了口,带着些云淡风轻的口气,像是随意问话。
“……陛下龙体关乎着整个大秦,”云烟有些诧异他怎的如此问话,想了又想,“妾也是大秦子民,关心君主的身体……是份内之事。”
燕珝轻哼,仿佛对她的回答并不满意,但还是抬眸,语气稍稍扬了些:“就没有别的想对朕说的?”
云烟心中暗恼,分明一个时辰前就派人同他讲了一同用膳,他若不答应,如何会让孙安过来,还将御膳房都给她用。这会儿临到快用餐了,开始拿腔拿调,做什么呢!
陛下就这般为所欲为么。
……幼稚。
云烟咬牙,努力克制自己心中的烦躁,拖长了声音:“陛下,妾今日亲手煲了汤,煮了面。陛下若再不来,只怕汤要凉了。还请陛下看在那汤的面子上,稍稍用些。”
“如此,”燕珝故作了然的模样,轻笑一声,“那便用吧,随朕一起。”
他起身,从书桌旁绕过,经过云烟身旁时特意停留一瞬,等她跟上。
长指顺着衣袖挽住她的指尖,轻拉着她往前去。
云烟一顿,随后又跟上。
他对自己亲昵的姿态让她不大适应的同时又带着几分……理所应当。好像就是该如此一般。
“日后,不用对朕行那虚情假意的礼,难看。”
燕珝声音疏朗,漫不经心道。
“……很难看吗?”云烟迟疑,她自己觉得还行啊,哪有他语气中那样难看。
这么嫌弃吗?
“嗯,不好看,”燕珝长腿一迈,“你心不诚,朕怕折寿。”
云烟有些微恼,脸上也不知怎的竟泛着些粉。心里起了坏心,柔软的指尖在他掌中作祟,特意曲起手指,不让他握住。
谁知她越动,男人拉得越紧,不松分毫。
云烟只能作罢。
她跟上脚步,去了前殿。
他身边随侍的宫人一直都不算多,云烟看他屏退众人,只留了孙安茯苓和一个小太监在旁布菜,端坐着,道:“这是你煮的?”
云烟看着那汤面,因着时间过去,已然有些坨了。汤汁收干,面融作一团,看着卖相并不好。
原本心中的恼意消散,换上几分赧然,点头后才道:“时间太长了,自然会如此。”
言下之意,都怪燕珝太过磨蹭。
燕珝自然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是,都怪朕。”
孙安看着小太监将汤盛入碗中,又挑了些面,想起那多放的一勺盐,实在不忍再看。
燕珝气定神闲,等着汤,还有闲心看向云烟。
“你做的汤,不应该由你给朕盛么。”
小太监停住手,云烟扯扯唇角:“是,听陛下的。”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六郎在狱中说不定还吃不上什么东西呢,看着这面,心中难免带了些怨气,夹了好大一坨,满满当当堆了好大一碗,看得孙安忍不住摸了摸肚皮。
这一碗下去,应该能顶到喉咙。
云烟带着笑,笑盈盈地看着他。
“陛下,请用。”
一碗汤带着肉,一碗汤面,两碗摆在燕珝身前,他也不住沉默了瞬,才拿起汤匙,在碗中搅动。
“闻着倒是香。”
“陛下要尝了味道才知道好喝。”
云烟坐下,茯苓给她也盛了一碗。
燕珝喝了一口。
抬眼看她。
她也看着燕珝,亮晶晶的眸子带着点疑惑,像是在问为什么这么看着她。
“味道如何?”
面容真诚,不带一丝虚伪,比方才请安时给他行的礼真诚多了,看着是真心实意在同他询问自己的汤味道如何。
“味道……甚好。”
燕珝擦了擦唇,怕她对此回答不满意似的,补充了句:“十分鲜美,朕很满意。”
“那便好,”云烟心情真的好了许多,自己也尝了口,“是很鲜。陛下若喜欢的话,便多用些。”
她视线落下在他身前的两个碗中,“陛下是男子,想来这样两个小碗,应当能用完罢。”
“……”
燕珝罕见地默了一瞬,孙安立刻会意,眼神示意着他那干儿子小太监上茶。
那太监也机灵,御前侍候的都有几分本事在,捧着茶杯便来道:“陛下,今日桌上都是荤腥,这是些清爽解腻的茶,用了不至于油腻。”
燕珝接过,“你有心。”
小太监下去,云烟看了看桌上,倒也不至于他口中那般油腻,微微蹙眉,尝了口汤。
并不油腻呀。
燕珝看她模样,只能用下,稍有迟疑,便听她道:“陛下为何不用了,是不好吃么?”
见她眼眸中带着微光,燕珝实在无法说出任何一个不字,忍着咽下,“好吃,不必多想。”
“就是……”
燕珝声音微凝,云烟集中精神,“怎么,有何不好?”
小心翼翼的模样带着点失落,好不可怜。
“只是稍微,稍微有些咸,”燕珝看她眸中闪动,只怕让她伤心,强忍着道:“只是一点罢了,味道极好,基本都汤的鲜味掩住了。”
“不妨事。”
得了他的话,云烟又尝了口,她感受不到咸不咸,只是叹气,“还以为这个有多好吃,陛下会很喜欢呢。”
“……你亲手所做,自然是喜欢的。”
燕珝看着她的眼神终于恢复神采,才松了口气。
云烟真心展现出自己的关怀,贯彻付菡口中所说的对他态度好些,见他喝完一碗,主动同他搭话:“陛下觉得味道如何,可饱了?还要不要再添一碗?”
一会儿又道:“再喝口汤吧陛下。”
见他停住,又道:“陛下说好喝,为何只用这么一点?难不成是诓妾的,罢了,妾就知道……”
“停。”
燕珝深叹。
“再倒杯茶来,”他吩咐,面上稍有**,“朕能吃。”
云烟笑意更甚。
好嘛,多吃些有什么不好,她也只能用这样的方式出出气了。
都说了味道好,那就多用些。
眼睁睁看着燕珝用完,云烟才心满意足。
“陛下若喜欢,明日妾还给陛下炖汤。”
燕珝面色凝重,没了起初的淡然。
“汤这一类大补……也不好日日喝,你也莫要日日下厨了。”
燕珝轻咳两声,“朕用好了,你回去歇息罢。”
云烟见好就收,不给他惹生气了,免得到时候惹祸上身。只求他能记得今日午间她这样尽心侍候……
临离去之时,云烟想起此事,探出脑袋,轻声唤道:“陛下。”
燕珝回头,看她。
“何事?”
“陛下今日,可开心?”
云烟紧紧盯着他的神色,生怕错过他的任何一丝表情。
她已然不怕直视天颜了,在她自己都不清楚的时候,她已然同他这般亲近,甚至敢于在用饭时特意作弄他。
同他的亲昵,好比润物无声的细雨沁润而来,在不知不觉中便如此发生,长出枝芽。
其实,也不过两日而已。
云烟自己尚未发觉,燕珝却轻易察觉到了她话语间的熟悉感,语气虽然还是云烟的语气,带着对上位者不算恭敬的恭敬,却能让他一次次想到南苑的阿枝。
可二者之间仍有着细微的差别。
阿枝是想让他开心,别无所求。如今的云烟却心中有自己的计较——只要想到她待自己的好,是受了付菡点拨,且不知她心中有几分是为了那季长川……
面色稍缓,他转过身去,“还成吧。”
“还成吧是什么意思……”云烟喃喃,告退离去。
他究竟,满不满意啊?
云烟回了福宁殿,还在纠结此事。吃也吃了,喝也喝了,这个时候用那样平淡的语气说一个“还成吧”是什么意思。
“他什么意思啊?”
茯苓大约明白些,道:“娘子莫要纠结了,做什么事不是一步步来的呢。说不定陛下心中开心,但是不好意思表露在娘子面前罢了。”
“其实我也这样想,看陛下午间,心情并不差,”云烟又蹙起眉头,“这样说会不会显得我有些……自大。”
“不会,”茯苓摇头,看她模样,“娘子若觉得不放心,慢慢来便是。一日不成再来几日,只要功夫深,铁杵都能磨成针呢。娘子这样好,还怕陛下不心软么?”
“你说的倒也有理,只不过只凭着这张脸,真能让陛下对我……”云烟喉头稍稍凝噎。
“对我一再容忍吗?”
她看着窗外的天色,等到天色渐沉,也没看见燕珝的身影。
用过晚膳,听孙安来道陛下今晚忙,应当不会来了,让她早些休息。
云烟脸色微红,这样待她,好像她在等他似的。
可她如今也确实在意燕珝的情绪,只怕他稍有不愉,六郎在牢中便会受到酷刑。
等孙安走后,云烟才拉着茯苓道:“你说,陛下究竟喜欢什么样的?”
她看遍了话本子,脑袋十分发散。
“陛下喜欢先皇后是板上钉钉的事,否则也不会凭着这张脸就非要我也进宫,还和他的好兄弟都要反目成仇,”云烟有些惆怅,“可没人告诉我先皇后是如何模样,我要如何讨陛下欢心,全凭自己……我哪里做过这样的事情。”
茯苓轻轻拍着她的后背,道:“娘子好好想想,说不定会有法子的。”
“陛下不喜欢我,我便救不了六郎……喜欢我……”她像被什么掐住脖子一般,顿住。
面上稍带着些红:“罢了,他这种人也不会喜欢我。”
话未说完。
喜欢她的话,就算能救六郎,能让付菡这样好的娘子婚事顺遂,那她呢。
陛下喜欢她……她还能离开么。
云烟心里矛盾,用了晚膳便躺下,心中郁郁,翻来覆去睡不着。
直到月上中天,听着更鼓声声敲响,才慢慢阖上了双眼。
燕珝在殿外,轻轻握着手中的同心结。
不是他不想同她一处,是他还有些想要验证的东西。
那些梦境,他总觉得,可能不止他一个人在做梦。
她会梦到这些吗?今晨她随口说出的几个字,在他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究竟是巧合,还是……真就如此。
世上怎会有这样的事情,怎会如此玄妙。
究竟是什么道法,还是何处的佛缘。
一切说的通说不通的东西盘成一团,在他脑海中无限放大。
他知道自己在怕什么。
——她若是梦到了从前的一切,以前种种浮现在她脑中,是否还会如同现在这般待他。
她现在还有些害怕他,可并不会畏惧他,更不会躲着他。
但阿枝呢,阿枝在南苑放下那把火的时候,是不是在心中就已经打定了主意,再也不见他。
哪怕她心中有他,也不愿意同他再相见。
燕珝终于明白了她为何总会在无助的时候掐着掌心,一如他现在,恨不得能将那同心结嵌入掌心,让所有的一切都尘封起来。所有的烦忧,都一并交给他。
看着她熄了灯,又躺在榻上辗转反侧许久,直到沉沉睡去他才离开。
他还需要时间来验证,在此之前,他还不能让她轻易入梦。
这样不可操控,却极真实的梦境,让他陷入再一次可能会失去她的恐慌。
他是真的,在害怕。
燕珝转身,离开了福宁殿,走向天牢。
季长川在牢中,看着情况好了些,面色不像昨日露出失血的疲态,腿上了夹板,看起来正在恢复中。
见燕珝来,没有意外,只是沉默地对望。
燕珝收起自己手中的同心结,看向他。
“你可知,她时常会做些梦?”
季长川瞪大双眼,看向他。
“陛下……如何得知。”
次日天光大好,云烟醒来,在茯苓的陪伴下用了早膳。
燕珝之前吩咐的书也都送来了,字认识些,并不完全。可她完全没有兴致,无聊地在福宁殿翻动着各类挂着的图画。
看了会儿便觉得没意思,她不懂笔法,也不爱看那些骏马仕女围猎等等为主题的画,转了又转,实在寂寞,想要做做针线,却被宫女拦住。
她们说,陛下有旨,不准她碰尖锐之物。
“为何?”云烟疑惑,女子做针线再正常不过,连尖锐之物都不能碰了,那簪子呢?
她看着首饰盒中各式尖端已然被磨钝了的簪子,要么就是本就圆润,根本不尖锐的玉簪,心情复杂。
这是……怕她刺杀皇帝?
借她八百个胆子也不敢啊,别说弑君是诛九族的大罪,她没九族也不敢动手吧。
云烟苦恼,云烟很烦。
云烟很无聊,茯苓见她这样,劝慰道:“娘子若心烦,去寻陛下便是。”
“是陛下将娘子带入宫中,自然要对娘子负责,再说,娘子本就要主动些,起码让季大人在牢中过得好些。”
茯苓贴心得很,甚至帮她连见燕珝的借口都想好了。
云烟移开视线,道:“我只是想问他要写书画之类的玩意儿,免得无聊。”
茯苓听完只是笑,给她梳了个十字髻,云烟虽然万分嫌弃那尖端磨钝了的发簪,但好在样式不赖,也算是勉强戴上。
听闻前朝快要下早朝,云烟去了勤政殿,孙安瞧见她,笑得脸都咧开了,带她进去。
她还未看见燕珝,便听孙安道:“云娘子来得可真是时候,陛下今日或有不愉,娘子若能劝慰着些就太好了。”
“陛下为何会不愉?”
在她眼中,燕珝总有些喜怒不形于色的形象在,能让孙安都察觉到的不愉,说不定会是什么大事。
她还是早些回去,下次再说。
见她想走,孙安赶紧拦住,一脸为难。
“娘子来都来了,陛下定也知晓了,这会儿若是走了,岂不是雪上加霜么。”
这才劝住了她,云烟不怕别的,如今就怕燕珝生气,她轻声道:“那究竟会有何事?”
孙安带她去了偏殿,殷勤为她斟了茶。
“娘子可知晓,陛下刚登基之初,有叛军作乱?”
云烟有些印象,她没亲眼见过,也没经历过。但是这样的时,在说书人的口中那可真是夸得天上有地上无,无论是京中还是乡间,多少都听到过风声,也听闻过陛下威名。
她点点头,“和这个有关?”
“可不嘛,”孙安道:“谋逆的平阳郡王在牢中关了半年,先帝方过世,看在与陛下手足同胞的情面上拖到了如今。这年也过了,是时候该清算了。”
孙安唠唠叨叨,云烟倒是明白了些。之前百姓口中的韩氏贼子去年就已经砍了头,嫡系一脉基本不剩,旁支流放或是抄家都有,还算是没有赶尽杀绝,天下都在感念陛下宽宥,以民为本。
身为平阳郡王的陛下之弟还苟且留着性命,在牢中关了这样久,今日早朝,已然定了处斩的日期。
“既然是手足,想来陛下也是伤心的。”
云烟听完,分析出这结论,心中还算有些难受。
好好的过日子不好吗,为什么一定要谋反呢?弯弯绕绕她不懂,但她觉得,起码兄弟姐妹之间,血脉相连,总该好好互相帮扶,爱护才是。
心中带了点酸胀,莫名的苦涩泛在舌尖,她对孙安道:“多谢孙公公告知,我知晓了,陛下若不开心,我……尽力劝慰。”
陛下再如何,也是天下百姓的君主。对她和季长川虽然不算友好,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平定了叛军,没让叛军之乱波及到无辜百姓,云烟早早便在乡亲们口中听了百遍,遇上此事,自然愿意劝着些。
她没注意身后,茯苓抬眼,不大赞同地看向孙安。
孙安一心向着陛下,想让娘子劝慰陛下多加亲近,却不知陛下根本不会因此伤神。反倒是娘子,若心中因为兄弟手足相残一事回忆起当初在北凉所受的苦楚,那才是不妙。
只怕是孙安自做主张。
孙安垂首,他这样的人,要在陛下面前讨饭吃,自然要让陛下顺心。
如今陛下心尖尖上的人就在眼前,他不过多说几句,陛下自然会记着他的好。
陛下快下早朝,孙安要去侍候着,云烟一人靠在侧殿的贵妃榻上,等着燕珝回来。
燕珝同她在一起的时候,虽然总用命令的口气说话,却极少让她感受到压迫和无力。除了第一日见他的时候,那样的惊恐,后来可能是习惯了他的语气,竟也不觉得烦人。
自然而然便少了对他帝王身份的认知。
直到方才孙安如此同她将话,她才真正认识到燕珝的身份地位,同民间有些钱权的人,还有季长川那般贵族公子,是不同的。
天下万民,生杀予夺,皆在他掌间。
她不过是浮游一片,哪里逃得过皇权。
听着声音,燕珝回了勤政殿,她方整理好衣衫准备出去,便听一急促的声响。
“是时候让我死了吗,我的六哥。”
云烟愣住,与茯苓对视一眼。
这位听声音便觉得虚弱,带着浓重的怨气,像是毒蛇吐信一般,像是在地狱里见不得光的阴暗生物。
听着便觉得浑身不舒服。
想来就是那位……平阳郡王?
云烟怕自己听到什么不该听到的国事,往后站了站,仍没避过他那低鸣。
“天牢好受么?”
燕珝的声音宛如冰棱,是她都没有感受过的寒冷与无情。
云烟下意识捏了捏手指,和茯苓站在一处,彼此依偎着。
“六哥想要感受下吗,”燕玮的声音带了些疯癫,“六哥想要知道,去住几日便好。”
“有小九帮朕感受,朕哪里还需要这些。”
语气轻缓,听不出喜怒。
“我就知道,你一直在怨我帮着父皇扳倒王家,”燕玮的声音粗哑,早就没了身为皇子的那气度,“可你不是也暗恨母后那样管束着你么,你看,没了母后,没了王家,你照样能登上皇位。有没有他们,重要吗?”
“重要不重要,也不是由你评判的。”
云烟听到玉扳指被他放到桌上的声响。
什么皇后,什么王家。
如此熟悉,却没有来源,云烟皱着眉头,不想细听,可身后不过是个小小侧殿,退无可退。此时出去,只怕会让燕珝更加生气。
“你在嫉妒什么,燕玮,有什么可嫉妒的。母后可从未薄待你。”
要嫉妒,也该是他嫉妒才对。
燕珝心中忽然升起重重的无力感。
是不是人,都会对自己求而不得的事情执念一生。
燕玮本就是母后在训斥他之后带回宫中的,其中明晃晃的意思就是要让燕玮同他竞争。
燕玮的存在,一次次提醒着他,他的母后对他不满意。
每当他做得不好的时候,母后甚少批评他,却总是一次次夸奖燕玮。
凭什么,少年时期的燕珝根本不明白,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母后擅长操纵人心,她习惯了不把所有人当人,所有人都是她获得更高的权利,更大的权柄的工具。
包括他。
一个工具,要什么爱,要什么情。
她将燕珝当工具,却将燕玮当可以逗趣的小猫小狗儿。都不是人,可其中有着天壤之别。
工具也有人心,俯爬在地上久了的也想要做人,他们都在各自程度上有了自己的反叛。
燕珝逐渐掌控王家,他只想架空王家。可燕玮却用着他那无邪的笑,和惯常讨好人的本事,体察了先帝的心意,搜集捏造证据,并将其全盘交给了先帝。
先帝的心意,他倒是揣摩透了。
“你这般作先帝的走狗,可知他有朝一日会放弃你。”
燕珝声音淡淡,仿佛毫不在意。
父母之爱,他们兄弟二人,都不曾感受过。
“六哥,我不比你,”那道毒蛇般的声音再度响起,带着浓浓的不甘,“你生来就是太子,母后纵使待你严厉,那也是爱你,想让你上进。”
“父皇心中,你才是他唯一的儿子。剩下我们这些,根本都不在他眼中,是也不是?”
云烟没有听到燕珝的回复。
半晌,才听他道:
“生在皇家,哪里有情。”
“那便怪不得弟弟我不讲情面,想要争上一争。”
“自古以来成王败寇,我输了便是错了,错了便是输了,赢家始终是六哥,我认输。”
他大笑起来,几乎笑出了眼泪,“就算我不反,哥哥也不会留我性命,那还不如在死前,在史书上留个名,也好过这世上从来没有我燕玮这号人。”
“叛军的名头又如何,输了又如何——陛下,陛下——我终究是死在京城了!不是在那穷乡僻壤的平阳!”
声音凄厉,呜呜咽咽。
“你那皇后,原本应该是我妻子的,”燕玮猛得停住,却又哀声道:“可我的妻子,也心悦你,凭什么所有人都爱慕你,凭什么上天如此眷顾你,却让我什么也得不到——”
“朕的皇后,不是你能提及的。”
“是,如今这个时候,她早就化为尘烟了吧,转世了么?日后相见,只怕不认识陛下了。”
燕玮带着凄厉的笑,似是哀嚎似是痛哭,一声声念叨“杀了我吧”“杀了我”此类的话,让人听着心中发寒。
他在牢中太久,可能有些疯了。
云烟听着觉得心情压抑,这些与她都没有干系,可她心中却总像堵着一块,没有疏解之处。茯苓去帮她倒茶,她独自一人站在屏风之后。
外间的哭喊夹杂着癫狂的大笑,声音渐渐远去停息,云烟稍稍后退,碰到了身后的烛台。
意料之外地,没有听到烛台落地的声音,反倒是听到了细微的一声轻响。
……还有风声。
这样的内室,怎么会有风声?
云烟转身轻触,蓦地推开了一扇一人高的小门。
在烛台旁,掩盖在巨幅画之后。
门稍推开,里面幽幽燃着的烛火照亮了里间,像是被蛊惑似的,云烟止不住那眼神。
她只挪动一步,便有了第二步。
声音很轻,缓步走近内室,恍然发觉这也是个侧殿,只不过被暗门挡住,无人发觉。
理智告诉她不要往下走,可前方忽得有一样吸引住了她的视线,再也挪不开眼。
……那是一张画像。
云烟走进,画中的女子同她很是相像,几乎是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的眉眼,一模一样的鼻梁和唇。
不由自主地抚上自己的脸庞,云烟蓦地有些恍惚。
回过身来,差点被满殿挂着的,大大小小的画像吓到。
看着自己的脸挂在眼前,心中一阵阵发苦发涩,还有些害怕。
这是谁……
他的皇后么。
还是,她?
云烟一步步走近,看着最大的一副。
挂在这殿的正中。
周边的画上,有笑着,哭着的,俱都万般灵动,能看出作画之人的高超功底……以及内心的思绪。
可只要朝此处投来视线,目光便忍不住停留在这一副上。
她看到人的桌椅就摆在这幅画之前,不知道有多少个日夜,有人坐在这里,良久地注视着这幅画。
视线垂落,桌上未完的画册上,有点点水痕干了的痕迹。
她抬起手,忍不住想要抚上那水痕。
是泪吗,是谁哭了。
云烟蓦地心慌——他哭了吗。
想象不出他哭的样子。
眼前阵阵发晕,看着那一幅幅的画,或娇嗔或委屈的神色,一遍遍抚摸着自己的脸庞。
这样像,这样像。
难怪他看见她,便移不开眼。
心跳加快到了某种程度,面上都泛起了滚烫的热意,云烟想要逃离,却忽地寻不到从何处出去,她在这不大的侧殿迷了路,找不到出去的方向。
她扶住桌角,终于在再一次眩晕袭来的时候,失力,昏倒在地。
黑暗来临前的最后一刻,她好像看见了那幅画上的女子对着她浅笑。
明明笑着,却分外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