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天涯占梦数(1)
云烟有些睡不着,洗漱过后,和小菊在院中做了好一会儿才回屋。
刘婶子安慰她:“男人嘛,嘴巴里确实没几句实话,等你男人回家好好问问,别跟他吵。家和万事兴。”
云烟最开始确实是不开心的,有什么不可以同她说呢?她绝非嫌贫爱富之人,况且六郎看起来出手阔绰,并不是缺钱的人。就算官职不高,或是有什么难言的,也不好编出来一个给她呀?
刘家小郎君当着刘婶子的面说没有这个人的时候,云烟几乎站不直身子,冷汗浸透衣衫。
她觉得自己身子有些毛病,一旦遇到何事,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如何解决,发泄,而是开始难过,好像自己被全世界抛弃般。
理智告诉她不是自己的错,可她……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想法,明明毫不相关,却总会忽然想到一些不好的事情,譬如死亡。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到这些,但是想到六郎,又觉得这样温柔的人,自己若是死了,他定会难过。
云烟觉得,她不该让他难过。
她想要回家,可回过神才发现,自己现在就在家中。
这里安宁平和,却没有给她家的感觉,她好像一直孤身一人,即使小菊陪伴在身边,也觉得很孤单。
晚间有些凉,云烟等季长川没等到,自己睡了。
第二日季春来,说六郎忙,让她先照顾好自己。
云烟也点头应了,不论如何,她得先等六郎回来,再同他谈。
可不曾想,她一等,就是几日。
刘婶子见她魂不守舍,再劝慰道:“说不定真的忙呢?你莫要太挂心,早些休息罢。睡好了就少烦恼了,起码吃穿没短着你,比咱村另外几个强多了。”
乡下人淳朴,但也爱说些话,刘婶子滔滔不绝起来,“你瞧村头那个胡娘子,家里男人好赌,穷得都揭不开锅了还要赌,赌完喝酒还打她和孩子。月初有一晚上你睡着,前头又闹起来,他又打人,你家郎君径直便去解决了他,三两下就给那五大三粗的汉子压得直不起身。看得人心情舒爽极了!”
“还有这事?”云烟错愕,她可半点都不清楚。
“可不!”
刘婶子道:“你猜当时什么情况?”
“那男人说,‘你凭什么管我,我打我媳妇儿关你什么事’,你猜你家郎君如何说的?”
云烟摇头,她不知道六郎会怎么说。
刘婶子一拍大腿,乐道:“他说呀,‘打人本就不对,该送官府。再者,你吵到我家娘子安眠了。’”
她说得直乐,云烟听着沉默,过了会儿,她道:“婶子,我有些累,先睡了。”
“好好,你睡吧,瞧这姑娘瘦的,多歇歇,”刘婶子边走还边道:“之前那事儿莫要挂怀了啊,男人嘛,好面子也正常,觉得职位低说不出口跟心上人往高了报也常见,我儿子也不好意思跟我说他就是个跑腿的呢。”
云烟一直点头,总算将刘婶子送了出去。
她轻声叹息。
过了几日,最开始的不愉,和被欺骗的感觉早就散了太多,只是觉得他应该给个解释罢了。
这几日在家中也好好想了想,他待自己定是极好的,便是话本中也找不出这样好的郎君了,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幸运,不过是来大秦逃难,竟然遇到了这样好的郎君。
她想,这样的话,只要他愿意和她好好讲清楚,她不会生气的。
想明白了这事,心头也算松了口气,淡淡的惆怅升起,云烟坐在榻上,轻轻躺下。
季长川还不回来,可能今晚也不归。
她摸着床榻,枕头下的一个东西引起了她的注意。
她拿出来,一瞧,是那个同心结。
云烟很喜欢这个同心结,从醒来后就经常拿在手里摩挲把玩。这种东西一般都是一对的,还未回京城之前,她问六郎的那个在哪,她重新理一下,也好表达两人永结同心。
六郎愣了一瞬,说放在京中了。
果真回京后,拿了个同样的同心结,云烟开开心心将其放好,让六郎带在身上。
六郎笑她,说护身符也带上,同心结也得带着,那么多东西,还不如日日也将她带着好了。
云烟一个劲地笑,说我可不要,你日日忙,且不知整日忙什么呢。
六郎轻轻揽着她,云烟靠在他肩头,觉得他有些僵硬。
轻轻按了按,还笑他在她面前竟然这样紧张。
她想起这些,唇角上扬,将同心结继续放到枕下,小菊熄了蜡烛,室内顿时陷入了一片黑暗。
宫中。
孙安一个劲儿地劝陛下休息,没日没夜地操劳算什么事儿?
叛军早被镇压,朝中俱都信服陛下,百姓安居乐业,安定得很,他怎么也想不通,陛下何以如此辛劳。
便是先帝,或是开国老祖宗,也没说勤政到这等地步啊!
偏生他作为掌事太监,什么都得好好伺候着,陛下年轻能熬,他可熬不住了。再三思索之后,他只好再进去,劝道:“陛下——”
燕珝蓦地摔了笔。
满殿人吓得噤声,赶紧跪下让他息怒,燕珝心烦意乱,却也知晓自己身体也到了一个极限。
他揉了揉额头,“下去吧,朕知道分寸。”
“是……”
殿内侍候的太监宫女都退了出去,燕珝起身,稍稍活动了下僵直的身子,缓缓走到榻前。
他将自己怀中的同心结拿出来,默了一默,合衣躺下。
同心结死死攥在手中,像是当初,他同样死死攥着她的掌心。
许是累很了,没过一会儿,燕珝还真就睡着了。闭上双眼,起初的黑暗不见,他感觉到自己身体在渐渐下沉,直到落到了另一个有万般光亮的世界。
他努力睁开眼,却看见……
看见了曾经的他们。
燕珝很久很久没有看见阿枝了。
他只要闭眼,梦中就是这些年,因他而死的人。
可她一次都没有入过他的梦。
燕珝不止一次地想,是不是她生他的气,不愿意来。
但他真的很想很想她,想到要发疯。
从前那么多年都熬过来了,为什么不能再等等他,只差一点,只差最后一点。
他们就可以一辈子在一处,再也不分开了。
燕珝感受到自己趴在榻上,努力地揉揉眼睛,像是回到了当初的东宫。
那时候她刚嫁过来,还有些怯生生的。
身体好像不是自己的,有着自己的动作和想法,他能感受到,却操控不了。
这样的无力感让他皱了皱眉,可下一刻,听到的声音却让他止住了挣扎。
叮叮当当清脆的声响唤醒了他久远的记忆。
阿枝的北凉服饰上有很多的小铃铛。
她没事穿上,反正在东宫也没人管她。
银铃在空**的宫殿中回响,阿枝甚至还哼起了家乡的小调。配合着她一摇一晃,银铃发出的声响,让还在春寒的东宫变得格外有生机。
燕珝觉得吵,他皱眉忍了半晌,见阿枝没有半点要停下来的意思,终于忍不住出声。
“你在做什么?”
哼小调的声音瞬间停住。
燕珝都快气笑了,他几乎能想象到阿枝躲在院子里,不敢吭声还要探头探脑瞧他有没有生气的姿态。
银铃又发出几声轻响,看来是她走过来了。
燕珝冷眼瞧着门被推开一条缝,少女的脸出现在缝隙里。
眼睛乌黑,明艳的眸子里浮现着怯怯的神色。
“是我吵到你了吗?还是伤口又疼了?”
……总用这种眼神看着他,好像他很凶一样,明明什么也没做。
燕珝只好深吸一口气,“随便你吧,想哼就哼。”
阿枝的笑从缝隙后面传来,“我在摘花,给你编个花环,你要不要?”
“花环?”
燕珝看着阿枝期盼的神色,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却又打了个转,“那要看你编的怎么样。”
“好哦!”阿枝知道他的意思,这就是默许了,赶紧蹦出去,继续她的花环大业。
燕珝的耳边又传来了阵阵银铃的声响,还有她有意无意的轻哼。
听着铃铛的声音,眼前似乎能看到她的动作。
这会儿,应该是她比在脑袋上量尺寸。右臂上的有个铃铛之前掉了,后来缝上去就有些哑,没有其他的铃铛动听。
这会儿……应该是揉她酸痛的脖子。
燕珝闭上眼,画面却一直浮现在眼前。
一定是她太烦人了,才让他睁眼闭眼都是她,燕珝想。
……
梦骤然醒来,燕珝猛地坐起,出了满头大汗。
太真实了,就是当初真真切切发生过的事,他甚至还记得那日藏在门后,阿枝嫩白的小脸。
他当时只觉得这人真蠢,这种时候了还有闲心在东宫编织花环,还说要给他。
可他到底没有拒绝,甚至在最后,顺走了她的一个花环。
燕珝深深喘着气,看向手中的同心结。
在她死后一月,他终于梦到了她。
云烟睡得很不安稳,季长川回去的时候,正好看见她眉头紧皱,缩在被子里小小一团,像是做了什么噩梦。
他轻轻拍拍她背,发现她发了热,又深夜叫来大夫为她诊治,一番折腾下来,已快天明。
云烟终于醒来,脸色白净,好不容易养出来的唇色又变得淡淡,看起来脆弱得像是一朵小花,颤巍巍等着人来呵护。
季长川看得心疼至极,只当她在他不在的时候又没好好吃饭睡觉,将自己的身子折腾坏。额头的疤痕还未好,令人生怜。
云烟醒来看见他,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揉了揉眼睛,发现还在,她几乎迅速软了身子,靠在他身前。
她很依恋这种怀抱,像是孤独久了的小孩想要家一般。她想,自己从前没有失忆的时候,定比现在更粘人。
季长川扶着她肩膀,将她微不可察地推开半分,询问道:“梦到什么了,这样难受?”
云烟闭上双眼回想一番,道:“具体的不记得了,也根本看不清脸,就像……”
就像她是一个旁观者,看着事情的发生,却根本控制不了自己,好像她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存在,在看旁人的故事。
根本看不清脸,却能看清动作,甚至能体察到其中人的淡淡情绪。榻上男子稍有些厌烦和不耐,她都感觉到了。
所以心痛。
她心很痛,不知为何。她不知那梦中的女子是否知晓男子的厌烦,只是乖巧地坐在门前,晒着太阳编织花环。
越是这样,她心里越觉得像是憋着什么,明明还算温馨的场景,自己却觉得心烦。
她比划半天,没给季长川描述出来,先把自己弄恼火了,泄了气,继续靠在他怀中。
罢了,反正也只是个梦而已,不过一个梦境。
谁还没做过梦呢。
云烟没过一会儿就给忘了,再仔细想,便想不起来了。
季长川未放在心上,摸着她额头退了热,将药一点点喂给她。
她喝药一直不让人费心,可能是根本尝不到味道的原因,她不太爱吃东西,也不太拒绝药汁。
但季长川总是给她找些稀奇古怪的食物,要么是颜色从未见过,要么是摆盘造型好看得不得了,即使尝不到味道,也忍不住想要放进口中感受一下。
云烟喝了药,道:“我前日去寻你了。”
季长川“嗯”了一声,“我知晓。”
“你知晓?”云烟轻声,“……你总是什么都知道。”
“季春那日告诉我了,你从京中回来,我便知晓了。”
云烟心里有些委屈,抬起头,“你知晓怎的不回来?”
都不愿意哄哄她吗?
她都还没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季长川拉过她的手,轻拍着,“我确实瞒着你一些事情。从前你便是因为这些事情困扰,我便不想让你在现在这么无忧无虑的时刻还因此忧心。”
云烟看向他,“何事?你告知于我。我不会说你什么的,你知道我为人,你就算被夺了职位我也不会生气的。咱们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变成了,你别因此不开心。”
她真心实意,不想让季长川因为她有压力。日子怎么不是过呢?她大不了也出去卖些东西,她看京城中不少从前的北凉女子卖些边地的服饰和特产,京中人也很是喜欢,日子不会过不下去的。
季长川叹息。
“云娘,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错在不该瞒你。我家不是从前说的富商,我也不是府衙中的小官。我是京城季家六郎,家中世代入朝为官。”
云烟愣愣回不了神,季家她似乎知道些。那日进城,看到了不少季家的商号,想来家族生意做得大。可她半点没将这往季长川身上想,一个乡野之间的男子,和京城遍地的商号,哪里能联系得起来?
季长川见她模样,道:“从前你总因此忧心,我家人……你应当也知晓,大家族人不会接受一个无亲无故的女子。”
云烟眼中划过黯然,道:“若真如你所说……你合该有个更好的妻子才对。”
“你便是我心中最好的娘子了,”季长川拉着她,“我待你真情实意,你待我也处处体贴,我们二人就该永远在一处。旁人我看都不会看。”
云烟垂着头,“我……是你的外室吗?”
她知道这养在外面,没有过明路的人叫外室。似乎还是很不好的一类,浓浓的羞耻心后知后觉地涌上来,她怎么会当一个人的外室?
季长川见她欲落泪的模样,紧紧环抱着她,“不是不是,你是我心中唯一的妻子,我此生也断不会有别人,你只管放心。”
“我会去说服家人,他们若同意,我定会让你凤冠霞帔,风风光光进我家家门主持中馈。但他们若不同意,”季长川声音沉了下来,“我总有办法与你在一处。大不了任何荣华富贵我都不要了,我们隐居乡野,就如同现在这般。可好?”
云烟朦胧的双眼看着他,他眼中的神色不似作为,看得她心头渐渐动摇。
“荣华富贵,这谁能抛下……”
她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知道这时间银钱一物最是要紧,她能在乡间这样自在,而不是像刘婶子那般日日辛劳,都离不了银钱。
可季家那样泼天的富贵,她想都不敢想。
季长川拍着她的背,“我有手有脚,你也聪明机灵。你我二人就算没了家族,也可过好自己的日子。咱们不管旁人的脸色,不管那些俗物,男耕女织,或是日后去扬州做些生意,那里商业繁荣,码头往来俱是商船,我绝不会委屈了你。”
云烟方才也想过自己做些事,听到这些,渐渐也安了心。
她抽噎着鼻子,道:“那你可还有什么瞒着我的?一同交代出来,我今日不怪你。”
季长川摇头,“再没有了,娘子,不信你摸着我的心问问,我待娘子是真是假?”
云烟的手被拉着按向他的胸膛,她红着脸破涕为笑。
“说正经事呢,从前怎么没觉得你这么滑头呀,根本不相干呐。”
她躺倒,道:“日子若真像你说的这样,便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