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残花

京中断断续续下了几日的雨,终于在十月渐渐停息。

秋意正浓,微风送来了丝丝寒意,赶走了最后一点余热。

燕珝脱下外袍,齐管事伸手接过。

他刚护送陛下回宫,第一次在这晋王府落成之后,以主人的身份步入其中。

齐管事也是用惯了的老人了,引着他先去了书房,将府中一应事务交代后,才面色犹豫着,一脸欲言又止。

“有何事直说便是,”燕珝将茶一饮而尽,上好的茶水还没品出味儿来,接着道:“侧妃可还安好?”

“好是好,只是……”齐管事“哎哟”一声,下定决心般道:“表姑娘来了。”

听到这个称呼,燕珝久违地愣了下,随即反应过来,“她何时来的?”

“比侧妃娘娘还早一步呢,表姑娘说表兄表妹之间不必拘礼,不让老奴通报您。”

齐管事唉声叹气,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位表姑娘王若樱是殿下嫡亲的表妹,王家这代唯一的小娘子,自小如眼珠子一般养大,到了长成,家里却遭了难。

抄家之时,好在王家有不少忠仆以命相护,将她送去山中乡下躲难,在乡里受苦三年,前些日子殿下为王家洗清冤屈才得以回京。

原住在王家老宅里,不知怎的,前阵子听闻侧妃娘娘要被遣送回京禁足王府,便赶了过来,甚至比娘娘还早一步入府。

燕珝听到这些,眉头微蹙。

“来了便来了吧,她本就是这样的性子,没大没小。”

齐管事将自己所知全盘托出,只见燕珝似乎并未将她放在心上,心不在焉地听完应声,随后道:“我先去看看她……”

“表哥!你可算回来了!”

少女的嗓音甜腻,带着浓浓的依恋。

燕珝抬眸,一个粉紫色的身影朝自己快步奔来。

王若樱比三年前身量高了不少,面容也有些许变化,原先的小姑娘长开了些,只还有些稚气未脱。

乌黑的发髻带着些孩子气,樱粉色的面颊饱满圆润,好似染了樱色的珍珠,熠熠生辉。

燕珝点头,见她有些急促地奔来,发髻微乱,移开视线,“听齐管事说,如今是你在府中管事?”

“表哥日理万机,辛苦得紧。我毕竟在家学了这些年,管事还是会的,为表哥分忧嘛!比那个蛮荒之地大字不识的李芸强多了。”

她有些骄矜,小小地扬起了脑袋。

“李芸也是你能叫的?”燕珝不满皱眉,看着被惯坏了的表妹。

王若樱吓得一缩,怯怯地看着他。

意识到自己语气太过威严,燕珝稍稍收了几分。

“她不会,还可以学,府中内务还是府中人来操持更好。”

他往着后院方向走,王若樱亦步亦趋跟在身后。

听了这话,圆润的眼垂下,颇有些伤心道:“表哥难道把我当外人么?表哥可莫要忘了我的父母都是为了……”

感受到身边的气息骤然冷了下来,王若樱讪讪住了嘴。

在燕珝冷淡的眼神下,硬着头皮开口:“李……芸姐姐受了伤,我也是心疼她,帮她分担一些内务。”

“她是左肩受伤,眼睛和右手可没坏,不耽误她看帐记账。”

燕珝声音淡淡,三两句将她的理由驳回。

“可是芸姐姐还得日日抄书,累着了多不好。”王若樱有些胡搅蛮缠,使出了自己幼年最有效的撒娇方法,就是不松口。

“她……罢了,待她伤好了再说。”

燕珝走进明月阁,见院内的陈设与自己印象中的并不相同,微微一顿。

“怎么是你在住?”

他语气更加冰冷,“侧妃居于何处?”

王若樱眼神天真,语气带着些委屈。

“表哥莫要如此凶,我来时并不知这是表哥为芸姐姐布置好的院落,瞧着喜欢便缠着齐管事住下了。为表歉意,我已经选了又大又宽敞的芙蕖小筑补偿给芸姐姐。那里有假山还有水流,住着可舒服了。”

见燕珝眉目不愉,王若樱又道:“一瞧见明月阁,便想起了当时还在家中时的院子,当初我在家,也是……”

“够了。”

燕珝神色不耐,显然是不想听她再多提从前。

“住便住吧,”他拂袖离去,“不过是个院子而已。”

王若樱面露喜色,唇角上扬,笑开了脸,“表哥表哥,你可是要去看芸姐姐?传言果真不假,表哥心里是有芸姐姐的。”

燕珝瞧了她一眼,看了看那个方向。

“还有要事,便不去了。”

他脚步一转,朝书房的方向走去。

王若樱笑容依旧,甜甜应声。

芙蕖小筑内,小顺子一脸喜意。

“娘娘!”

阿枝正在抄书,左肩的疼痛比前几日好了许多,但也因此瘦了不少,面颊有了浅浅的凹陷,右手不停地写着。

墨迹一点点显现在纸上,她写完一张,放下纸币,茯苓帮她抬起,轻轻吹气。

“怎么了?”

“殿下回来了,”小顺子声音扬起,“奴才亲眼看着殿下朝后院来,一会儿定会来看娘娘的!”

听到殿下两个字,阿枝的唇角微凝。

自那日坠马后,她便没有见过燕珝。算算时日,一行人应该刚从围场回京,也是该回来了。

“知晓了。”

她抬起笔,继续抄下一张。

小顺子见她没什么反应,有些急切道:“娘娘不开心吗?”

“嗯?”阿枝微微疑惑,想了想,肯定道:“开心的。”

只是有点没力气。

她还要抄书,眼睛盯着一个个墨字,心里好像都静了下来。

茯苓低声道:“且知道殿下会不会被那……拦住呢。仗着自己是‘嫡亲的表妹’便在府中耀武扬威,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才是府中的女主人。”

“在娘娘回来前马不停蹄赶来占了离殿下书房最近的明月阁,又分了这芙蕖小筑给娘娘,谁不知道殿下和付……”茯苓顿住,“她就是故意膈应娘娘。”

阿枝抬眼看了看院中早就枯败了的残花,扯扯唇角。

付菡,菡萏,芙蕖。

“是你太会想象,或许她没有这个意思。”

阿枝轻声道。

就算是又能如何。

她是殿下的表妹,先皇后的亲外甥女,父母又都是因为殿下而亡故,整个王家都有殿下当年的责任。她也受了牵连,在乡下藏了两三年才回京。

殿下自然不会薄待她。

阿枝还知道,她背后有王家残存的旧部呢。

那是她前几天来装作聊天的时候透露的。

她叹口气,继续抄书。

百卷经书不是那么容易能抄完的,偏偏陛下圣谕不得不尊,她手就是抄断,也得抄。

府中的事务她无心,也无力去管。

她又抄完了两页纸,也没见有谁的身影,出现在院前。

了然地笑笑,摇摇头,继续抄书。

小顺子不甘地跑出去又打听一圈,回来恹恹着垂头丧气。

“殿下去了明月阁一趟,就回了书房,压根没到咱们的方向来。”

茯苓赶紧让他压低声音,奈何阿枝早就听见了,坐在窗前借着日光,坐得端正地抄着书。

一笔一划。

笔的影子从一小点渐渐拉长,歪斜着留下印记。

阿枝仍旧没什么表情,淡淡地做着自己的事。

茯苓叹口气,收拾屋子去了。

等到今天的任务抄完,阿枝终于揉了揉酸痛的脖颈和手腕,站起身来,长长地舒了口气。

“茯苓,茯苓?”

屋内无人,茯苓少见地没有粘着她,给她点了灯便不见人影。

小顺子也不在,不知二人去了何处。

她推开门,“吱呀”一声,惊到了躲在门后凑着脑袋看什么的两人。

茯苓尚且只是被吓了一下,谁知小顺子反应大的很,“啊呀”叫了声,急急忙忙将什么东西藏到了自己身后。

神色惊慌,看起来藏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阿枝少见他二人有什么秘密,本也无心探查,只是好奇道:“有什么不能给我也看看的?”

茯苓转了转眼睛,狡黠一笑,站起身来。

慢悠悠道:“我肯定……是向着娘娘的,所以……”

她趁小顺子不注意,一把将他藏在身后的小册子抢了过来,带着阿枝便进了屋。

“娘娘看,就是这不识字的小子在这儿涂画的。”

小顺子整张脸都红透了,委屈道:“好姐姐,何故取笑我,方才你还说我写得好呢!”

“写了什么,我看看?”

阿枝来了兴趣,面上带了些笑意。

茯苓见她开心,心里更是高兴,翻开指着,对小顺子颐指气使道:“来来来,给娘娘解释一遍。”

小顺子起初还羞涩,渐渐放开。

“奴才……奴才就是讨厌韩家娘子,还有王表姑娘、四公主,还有……”

他一个个数着,掰着手指都快数不过来。

“这些都是欺负过咱们娘娘的人,小顺子要努力当上大太监,等日后咱们殿下出息了,奴才要一一报复回去!”

阿枝起初还觉得他这样不好,只怕会惹来祸事,但听他这样的语气又觉得好笑。

忍不住道:“你要怎样报复,说来听听?”

“奴才都打听清楚了,韩家娘子怕虫,奴才就抓虫子都放进她的晚膳里,教她再也吃不下饭!”

小顺子脸颊红扑扑的,透着稚气。

阿枝笑了笑,“那别人呢?”

“表姑娘幼年落过水,怕水得紧。四公主听说很怕黑,夜里要点上一整座宫殿的烛火才能入睡,到时候奴才就一个一个都吹灭,吓不死她……”

“娘娘,您笑什么呀!奴才可是认真的!”

他认真说着,见娘娘竟然笑了起来,颇有些摸不着头脑。

阿枝摇头,“小顺子可爱,咱们小顺子向着我,我开心。”

小顺子愣愣地看着她,不知为何,娘娘明明是笑着的,他却觉得娘娘很是哀伤。

“娘娘怎么哭了?”

“哭了吗?”

阿枝好像感受到了自己脸颊上的湿意,是眼角泛出的泪花。

她颇为不在意地随手一擦,“是开心。”

“我是开心。”她重复道。

定是又扯到了伤口,太痛,才不由自主掉了泪。